冬天到了，救世军的营地在赫贞江边，大门正对着赫贞江风口，冬天一到，阴风呼啸，冷得让人受不了。也许是面对着赫贞江的原因，这里的冷和上海的冷一模一样，阴冷和湿冷，冷到骨子里的那种冷。我几乎除了吃饭就坐在床上，又恢复了在香港大学的习惯：将一盏台灯点亮，放在被窝里取暖，而且我的美国阿姨玛莉·勒德尔根本看不到。那是一盏小巧的台灯，也是“乙”字形的，是邝文美陪我挑选的，乍一看和我在香港大学那只一模一样。我缩在被子里静静地听着外面呼啸而过的大风，回忆前世今生苍茫往事，觉得自己活得太漫长了，好像几辈子那么长。有时候也不免觉得对不起勒德尔，她的救世军供我吃、供我住，还有热水供我洗澡。而我，却偷她的电用于取暖，我实在太自私了。但是想到天气如此寒冷，实在受不了这种阴冷，只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甚至抱怨她们，你都做到仁至义尽了，为什么不做得更完美一点，给每一个房间都供应暖气？当然，救世军也供应暖气的，他们的暖气统一集中在餐厅。每到冬天，餐厅里总是人满为患。我很多时候也会去那里，要上一杯咖啡，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一坐就是大半天。

    这时候的餐厅总是闹哄哄的，好像只有我是安静的。我总会看到那个眼睛白蒙蒙的小老头，他靠在咖啡炉上取暖。我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朗姆，他和另一个小偷出身同样衣服肮脏、头发零乱的杰西霸占着咖啡炉子，不容别人靠近。仅仅是室内供暖他们还不满足，非得要靠着咖啡炉子，将几近赤裸的背贴在上面，然后闻着咖啡香气才可以安然入睡。我对他们满怀同情，当然也有点憎恨，因为他们总是在喝完劣酒之后大撒酒疯，最后像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痛哭失声。这一幕总得隔着四五天上演一次，我很难过，并非是为朗姆或杰西，我是为我自己，我落到与酒鬼、小偷、流浪汉也许还有妓女在一起的地步，我自己无法接受，我为自己难过，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当然，我肯定要离开这里，我不可能在这里长久住下去，我不知道这样的事发生在哪一天。

    这样漫无目的地想下去，我一刻也不能待，将咖啡杯推开，拿起围巾起身就走。背后传来一阵哄笑声，甚至发出尖锐的口哨。回头一看，是朗姆和杰西在抢着喝我剩下的咖啡，刚才还在咖啡炉边昏昏欲睡，几乎一眨眼工夫，两个人就跳起来去抢那半杯喝剩的咖啡，太出人意料。原来他们根本没有睡，而是在暗中观察。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喝上，杰西眼看着抢不过朗姆，情急之下一挥手将杯子打落在地。杯子没有碎，但是咖啡洒了一地。鲍艾里上前怒斥他们，我于心不忍，掏出钱递给鲍艾里，让他给朗姆和杰西各送一杯咖啡。鲍艾里没有收下我的钱，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大概嫌我多事。

    第二天早上我在苹果的香味中醒来，我很奇怪哪来的苹果？而且是那种很浓郁的苹果香气。以为是老鼠衔来的，这里鼠患成灾，蟑螂凶猛。但是找了一圈，根本没有发现苹果，我放弃努力，洗漱完毕之后去餐厅吃早餐，开门时脚被绊了一下：一袋苹果放在那里。我好生奇怪，提起来细看，发现是一袋烂苹果，可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每一块腐烂的地方都被小心地用刀剜掉，有的一直剜到苹果心，怪不得苹果香味那么浓郁。抬头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空无一人。但是我似乎猜倒是谁送的了，在去餐厅的路上，我果然看到了朗姆，他蹒跚地拖着脚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走着，看我的眼光有些异样。我微笑着向他点头，他笑得有点羞涩。我没有过多停留，快步走到餐厅。

    我决定到晚上把这袋苹果还给朗姆，他的房间离我并不太远，五分钟就可以走到。如果走得快的话，五分钟都要不到。我等到天黑，但是外面还有闹哄哄的声音，甚至传来玛莉·勒德尔的斥责声。时间可能太早了点，我又等候了两个小时，这时候已近午夜，外面一片静谧。我悄悄出了门，小偷似的四下看了看，四周路灯昏暗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在以三个不同的音阶“啊、唔、噢”地刮着。我提着苹果快步走向朗姆的房间，我走得很快、很急，在转弯处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没有他的力气大，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苹果散落一地。这个人正是朗姆，他发现是我，缓缓地拖着脚步走上来，他手里提着一只蛋糕，他双手捧上来，对我说：“你吃吧，我知道，你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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