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租下一间很小的房子住着,求职没有任何进展,眼看着版税越来越少,我再次恐慌起来。这次不可能再去求助救世军,洛杉矶没有我认识的人,要是身无分文,真的只能流落街头了。我把一日三餐改成两餐,每天迟迟地起床,然后到图书馆去打发漫长的一天。只需带上一个最便宜的面包就成,这里供应开水,也没有人注意到你吃喝。我吃得很简单,还会给人勤奋苦读的印象。也正是在图书馆,让我有了新的发现。那天在《纽约时报》上看到对一个来自远东作家的采访,说他初进美国一无所有,是文艺营帮他渡过了难关。我眼前一亮,我也是来自远东亚洲的作家,我的创作在美国还并非一无人知,最起码几家在全美有影响的大报都介绍过我,我为什么不去申请?
经过一番打听,我得知在美国,文艺营是个很特别的组织,都为名流或富商资助,帮助那些生活不富裕的文艺工作者完成他们的作品。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个福音。经过选择,我向新罕布什尔州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提出了申请。据说这家文艺营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创建人麦克道威尔夫人是一位作曲家的遗孀,她在五十多岁时出于个人喜好创办了这家文艺营,二十八所各自独立的艺术家工作室散布在新罕布什尔山林间,远离尘嚣,幽静安宁,正是写作的好地方。我当天就寄出了我的申请书——
亲爱的先生/夫人:
我是一个来自香港的作家,根据1953年颁发的《难民法令》,移民来此。我在去年10月来到这个国家,除了写作所得之外我别无其他收入来源,目前的经济压力逼使我向文艺营申请免费栖身,俾能让我完成已经动手在写的小说。我不揣冒昧,要求从3月13日到6月30日期间允许我居住在文艺营,希望在冬季结束的5月15日之后能继续留在贵营。
张爱玲敬启
按照规定,进入文艺营需要担保人,我一共找了三个:第一个是救世军宿舍的主管玛莉·勒德尔,她一向对我特别照顾,口口声声自称是我的“美国阿姨”。第二位是斯克利卜纳出版公司的主编哈利·布莱格,与我联系颇多。第三位,就是曾在香港吃过饭的美国作家马宽德。这组担保人阵容强大,我要确保万无一失。我本来想请适之先生,但是我想到以后可能还会有麻烦得找他,这次就暂时免了。收到我的申请书,文艺营那边果然没有异议,于3月2日回信同意接纳我。
收到信后我片刻不想滞留,当即将行李箱子匆匆收拾一下,只带了一些书和换洗的衣服,其他的能丢就全丢了,我恨不得马上就赶到新罕布什尔州。那天的风雪很大,田野被白雪覆盖,安静的白色铺展在我眼前。那些白雪不是新下的,而是陈旧的雪,它们白得有点发灰。坐在新罕布什尔州乡间灰狗巴士上,不时在路边发现一些铲雪车,但是刚刚铲过的路上,又被冻得结结实实。窗外是低矮的小山和黑青色的树林,以松树居多,有松鼠在树干上跳来跳去,碰落了松枝上的白雪。也有一些乌鸦在雪地上跳跃、张望,然后凄惨地啼叫一声,飞过雪地,消失在一片苍茫的青灰色天幕下,而那一声啼鸣,让这片雪地显得更加静穆。
我昏昏欲睡,因为穿着姑姑那件厚厚的水獭皮袄,一点也不冷。隔着玻璃窗上我看到,我扎着从上海带来的丝巾,显得年轻而摩登,甚至有几分漂亮,从未有过的漂亮。应该是雪光返照的原因,有时候光线恰到好处,会让一个很平常的女人也显出不同寻常的美丽。我对自己的形象十分满意,对文艺营生活充满向往。
突然,灰狗巴士停在一处空地上,司机回头对我说:“那位小姐,文艺营到了,请您下车。”我没有想到就在这里,赶紧手忙脚乱地提着两只箱子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外面是稀疏的松林,只有一个站牌,哪里有文艺营呢?我走到一处简陋的浅蓝色板房前,看到一位穿呢裙的胖女人正在清扫雪地。我忙上前问好,向她打听文艺营怎么走。她走到屋角指着隐约的车辙,说:“就是从这里进去,一直往下走,往下走,看到房子,就是了。”
我走回来,走到箱子边。这荒郊野外白茫茫的雪地上,我并不害怕,黑夜即将来临,但是白雪的反光会让天地如同白昼。只是我的短靴是浅口的,只要积雪过深,会有雪水渗进去,一阵冰凉刺骨。我朝着那隐约的车辙看了一眼,然后深深地叹口气,拖起两只箱子,缓步向前走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