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远，雪地上很滑，走起来并不是我想象的那般吃力。当然，也是很累人。但是比起这一路从上海逃到香港，又从香港逃到美国，这一点点苦实在不算什么。转过一片松林，又转过一片松林，就看到隐约的灯光，还有喧哗的人声。几十间童话般的小木屋，散落在松林中，不用说，一间小木屋就是一位作家的工作室。快到文艺营地时，我被这里的主管伊琳夫人发现。她已经接到通知，今晚要来一位从香港来的女作家张爱玲，猜到肯定是我，她在雪地上跳跃着跑过来，将我接到分配给我的小木屋。她一个劲地向我道歉：“实在对不起，张小姐，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所以没能去车站接你，以为你会坐计程车过来。火炉也没有给你生起，你先去大厅吃饭，正是吃饭的时候，快去吃饭，一会儿我来帮你收拾。我们为了节省，聘请的工人极少，许多事都是我们亲手来做，实在抱歉。”

    一整天没有吃上热饭，我实在有点饿了，就匆匆拿出镜子将脸面收拾了一下，将乱发抿在耳后，把围巾重新扎好，便跟着伊琳夫人往餐厅那边走。伊琳夫人指着被几十座小木屋围在中间的一座尖顶的大房子，说：“那里就是我们的餐厅，也是我们的礼堂。”我朝前面看了一眼，只见松林间耸立着一座高大的房舍，宽大的门前就是台阶，台阶上则是一片偌大的空地，我想象着夏天的夜晚在这里吹着清风，喝咖啡看月亮，然后漫谈文学创作，那实在是相当愉悦的事。恍惚中我觉得这里竟然与救世军有点类似，而且，这些作家艺术家都像我一样穷困潦倒，否则也不会申请来这里作暂时的避难，这就更与救世军如出一辙了。可能，作家艺术家与流浪汉在某种程度上有惊人的一致罢了。

    伊琳夫人打断了我的联想：“我们文艺营有规定，早餐、午餐我们会送到每一位作家艺术家手中，不许他们来餐厅吃饭。因为你们来这里是进行创作的，不是聊天的，两个月三个月后你们两手空空地离开，那太对不起我们夫人，更对不起麦克道威尔先生。但是夜晚，我们则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还有酒水，我们希望作家艺术家们都来，喝酒，聊天，说政治，谈艺术。只要你尽兴，谈什么都可以，我们也希望作家艺术们在我们这里能发挥个性，而不是压抑个性。”我非常认同她的观点，这样说着话，我们就走到了餐厅门前。伊琳夫人说：“张小姐，你别紧张，我来把你介绍给这些一身毛病的男孩女孩们。”

    伊琳夫人推开弹簧大门，我们微笑着走进去。满满一餐厅的人群全都安静下来，在我们没有进来前，这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枝形吊灯下，是圆形餐桌，上面铺着雪白的台布。每六人坐一桌，每张桌子上都有蜡烛和鲜花，墙壁上挂着当代艺术家的作品。我轻轻脱下外面的水獭皮袄，露出一件时髦的网眼薄衫，就近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伊琳夫人却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站起来，然后她用勺子敲敲玻璃杯：“我们今天迎来了一位新的朋友，她刚刚才到，她是来自香港的小说家，Eileen Chang！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我向大家点头致意，一阵掌声响过之后，我坐下来，餐厅里重新恢复了喧闹，很多人将目光投过来，投到我身上。我假装并不在意，优雅地用银质勺子进食。伊琳夫人就坐在我身边，她指着熊熊燃烧的壁炉上方，对我说：“看到了没有？那幅画像，就是麦克道威尔先生和他的夫人画像。当年麦克道威尔先生为了创作，吃尽苦头。他知道艺术家的艰辛，所以才要创办这所文艺营，就是给天下受苦的作家艺术家尽可能提供一点帮助。”她接着说：“所以，请你不要客气，有困难尽管告诉我们。”我仍旧客客气气地颔首说：“一切都很好！谢谢，谢谢你们。”伊琳夫人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麦克道威尔夫人，她所付出的一切，所作所为，只是源于对艺术创作和对麦克道威尔先生的爱。”我轻声问：“她还健在？”伊琳说：“她身体很不好，她今年九十八岁了！爱情的力量真是惊人，你是写爱情小说的，你一定懂！”

    我点点头，然后缓缓抬起头来，我发现在餐厅远远的另一端，一个男人，一个头发花白、有点落魄的老男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那目光是期盼的、饥渴的，也是焦虑的。我只看了他一眼，马上就洞穿了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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