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相隔并不太远,但是我没有去看过他。只是给他写信,几乎每天一封,贴好邮票,然后步行到灰狗巴士车站,投入邮筒。我把他当成多年交往的老友,向他诉说我的烦恼和苦闷。当时我正愁着下一个去处?文艺营不可能久住,而纽约房租又太贵,我,也许还有他,我们将流落何方?我身边的钱已经不多,小说如果没有写完,我将来靠什么维生?生存的压力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和他相识的快乐正逐渐消散,烦恼和不安重新笼罩在我心头。我知道他也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只好想办法延期。我向伊琳夫人递交了申请,希望这个好心的女人能够格外开恩,在秋天来临之前让我免费栖身,继续留在这里完成我这部叫《粉泪》的小说。我对这部小说充满信心,希望它能被出版商接受,能畅销,能有一大笔版税让我和他过上一段富裕的日子。
信写完后我读了一遍,读到最后我鼻子发酸,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衣食无着之际的茫然与无奈。也无法想象,曾经一身盛装行走在上海街头的那个最后的“贵族”,现在为了一口饭、一张床,竟然动用如此心酸字眼乞求他人怜悯,我差点将信撕掉。两天后我说服自己,到底还是眼一闭,将信放到伊琳夫人的窗台上,我实在没有勇气当面将信直接交到她手上。
就在信交出的第三天,早餐后我呕吐不止。一开始以为是着了凉,但是紧接着中餐和晚餐都吐了出来。因为例假久久不来已经让我惶恐不安,现在又开始呕吐,更加剧了我的怀疑。屈指一算,我认定自己怀孕了,我马上写信告诉了赖雅。我在信上说:“我可能怀孕了,此刻我感到茫然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我无意增加你的负担和困扰,也知道你是一个自由惯了的人,但是我在这里没有亲近的朋友,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我必须立刻见你一面,我三天后坐车来。”
信发出的第三天,我估计他已经收到,不等到他回信,我坐着灰狗巴士来到萨拉托加小镇。这时候已接近初夏,我穿着一件藕荷色、洒满淡竹叶的旗袍出现在灰狗车站,立即引起当地人好奇的目光。赖雅很高兴,打着领带、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花来接我。天知道他在这里等候了多长时间,我下车看到他的一刹那,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仿佛见到久别的亲人。我把他当成了亲人,我一厢情愿地把他当成亲人,在美国我需要一个这样的亲人。他有点惴惴不安地走到我面前,说:“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泪水又流淌下来,他拍拍我的肩膀:“放心,没事,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先到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他似乎想了半天,才说:“我太老了,真的,我负担不了一个孩子。虽然我们了解得远远不够,但是我们共同的地方太多,这真的很神奇。一个西方老头,和一个东方女孩,有这样多的共同点,真是太神奇了。更重要的是,我爱你。女孩,真的,我爱你。但是,我太老了,我后悔,我这么老了才见到你,这是上帝的安排,我没有办法。我下个星期就六十七岁了,我想,我们马上结婚,我在收到你的信后,马上就给你寄出了求婚信,这封信现在一定到了文艺营。但是,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女孩,你说呢?”其实在发现自己怀孕后我就做好了准备,不能要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居无定所,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再添上这个孩子,可怎么活下去?我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自认为也没有精力负担一个孩子,我同意流产手术,但我希望你能陪伴我。”他松了一口气,面露微笑:“好的。”他喝干了咖啡,微笑着看着我,然后起身拉起我的手:“走,我们先回家,回萨拉托加小镇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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