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老娘的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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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愿意上门来堕胎的医生,约好了那天他来,我在家洗了澡。我一般从来不在白天洗澡,但是那天破了例。在公寓里等待他上门,我的心忐忑不安。这时候算一算已经四个月,月份可能太大了。这方面的事我不懂,但是在小说上看过,好像说三个月就不能打了,危险,这个人居然答应了,看来他有办法。这个澡我洗得特别仔细,洗完后特地换上一件黑色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裤子。赖雅只喜欢我穿长裤子和乡居的衣裙,大概是喜欢朴素的村妇那样子,但是我不愿按照他的喜好来打扮。偶尔碰巧穿了一套这样的衣裙,他很欣赏,我也不在意。

    等了很长时间,有点无聊,赖雅说:“生个小张也是好的。”他说了好几次,这一次有点迟疑。我果断地说:“我不要,坚决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没有要——那时候又有钱,还有可靠的人带,我也不要。说真话,不要孩子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也是心理问题。”赖雅奇怪地看着我:“心理问题?”我点点头:“是的,我一向不喜欢小孩子。”

    看看时间快到了,我让赖雅避出去。他走后不一会儿,门铃果然响了,我知道美国人一向守时,就去开门。走过很大很空旷的客厅,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个矮墩墩的三十来岁的男子,深褐色的头发,穿戴得十分整齐,人长得也是平头整脸的,毫无特色。他手里拿着个公事包,像个职业掮客,又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我说:“这里没有人。”我领着他进了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大衣,穿着短袖衬衫,从公事包里取出许多器皿消毒。我看他拿出线来,脱口而出:“这是什么?”他停住了手,大概嫌我多事:“药线。”他惜字如金,只说了两个字。

    我大吃一惊,原来他堕胎不用药,只用药线。这是比较落后的方式,我在《歇浦潮》里看过,那妓女说:“老娘的药线。”我记得很清楚,可能她经常堕胎,自备的药线。但是这种古老落后的方式在美国至今还在用着,这让我有点担心。我想叫赖雅,但是已经不行,不知道他现在哪里。死在民初上海接生婆手上,我以为是理所当然。但是如果死在美国纽约的庸医手上,我是死不瞑目。难道我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就是为了送死?但是这时候怕是没有用的,没有人能救得了我,包括避到外面去的赖雅。我想,女人常常是要把命搭上去的。生死是命,富贵由天。

    他细心地在里面操作,我一点也不痛,只有很轻微的感觉。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感觉自己像浮荡在水中。一会儿他完成了操作,只是一会儿,快得让人不太相信。他说:“好,现在你坐起来,穿上衣服。”我坐起身来,这时候才感到一点别扭,因为有线从那里挂下来,一直挂到膝盖上。他说:“这个要露一点在外面,不要紧的。”我说:“万一打不下来怎么办?”他说:“难道你让我切割你?”他这样一说我更加害怕,以前我只听说过“刮子宫”,以为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他这样一说像大卸八块一样,令人恐怖。我穿上裤子,却愣着,忘了付他的钱。他不说,站在我面前有点不安,我才突然想起应该付钱,是四百美元。他接过钱,说:“你放心好了,有事请打这个电话,叫玛莎,她会指点一切。”我怀疑这个电话是假的,或者根本没有玛莎这个人,但是这时候已没有退路,只有听天由命。我忍住隐隐的疼痛,有点不放心,又问了一句:“要是打不下来怎么办?不上不下的,卡在那里。”他说:“不会的,这个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你放心好了。”

    他一下楼,赖雅很快就上来,手里多了一把斧头,不知他打哪儿找来的。他向我解释:“其实我并没有走远,就在楼道里,我准备好了,万一听到你的惨叫,我就用斧头劈了门冲进去,有一把斧头,我不怕他。”我好奇他手里的斧头,他说:“你没看到这里的壁炉吗?有暖气的,但是他们还是准备了壁炉,纯是为了情调。有壁炉,肯定要斧头来劈柴火。”我把膝盖上的药线牵出来给他看,他不明白中药的药线与堕胎有什么联系。我费了很大力气,解释药线用草药煮过,用它来扎系一切痔疮、瘿瘤结蒂处,几天后它们就会慢慢变黑,然后自动脱落。那么这个没长成的婴孩,也是被当做瘿瘤处理。

    他听着眼睛一眨都不眨,最后还是似懂非懂。我也没有兴趣再向他解释,只好随他想去。他做了意大利面,我一口吃不下。看看那根药线,像炸弹的引线一样令人害怕。几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发作,我就给玛莎打了个电话,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放下电话肚子就开始痛,痛得翻江倒海,最后滑出来一个肉块,是新刨的木头那样淡粉色,剥皮老鼠一样,被一层血水裹着。凹处凝集着鲜血勾画出的轮廓,双眼突出——是一双环眼,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

    我不敢再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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