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主意，旧金山是个相当不错的城市，繁华热闹，这一点切合我的心意。我们选定了布什街645号，月租七十元，另加水电费。公寓一直对外出租的，脏得不行，却陈旧而舒适。我喜欢这样的地方，但是不能忍受肮脏，我花了差不多两天时间把小小的公寓打扫得干干净净。现在我变得很能干了，算得上一个勤快的家庭主妇。这时候我们手头因为出售古董，稍稍阔绰了一些。我还在为宋淇写剧本，麦卡锡先生也联系上我，让我重新为新闻处做翻译。我又接受他的委托，把美国小说《荻中笨伯》改编成电影剧本。赖雅身体也不错，在鲍斯脱街找到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每天都去那里坐一坐，然后埋头写他的小说《克利丝汀》。我们各忙各的，生活很快进入正轨。我不再去跳蚤市场买便宜货，而是在城中大商场购物。只要有空，我与赖雅就去购物。从家里出发，穿过一个地下隧道就是繁华的街区，步行只需要十分钟，这一点让我相当满意。我们有时候去图书馆借书，有时候去看电影，顺便将晚饭菜买回来，在熟食店里买熟食、点心、酱油还有豆腐。完全是中国的食物和中国式的生活方式，赖雅也习惯了这一切。
在这里我认识了爱丽斯·琵瑟尔，我在图书馆里认识了她，邻近一位读者将书中的某一页折起来，她看到了，马上指责他：“这是公共图书馆的书，不可以这样损伤。”那位读者脸红了，马上纠正了自己的行为。我们攀谈起来，原来她是研究艺术的，我也喜欢绘画，曾经想做一名画家，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每天下午五点相约在华盛顿公园。这个公园很小，草坪上零零散散的是几棵硕大无比的树，教堂的阴影斜斜地投映在草地上，黄昏的公园充满回忆，我对她谈起上海往事，一切恍如隔世。
爱丽斯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的、碧蓝的，专注地看着我，让我忍不住把心里的话全对她说出来，不然的话就对不起她那双眼睛。我们相处了很长时间，她才对我说：“我发现，你应该是个作家？”在这之前，我从来不曾告诉过她，我的书在美国销售不佳，我想她不会那么巧就看到我的小说。她这样问我，我点点头：“我在中国写过小说，不多的几篇。”我们说这话时，坐在唐人街都板路一家我最喜爱的点心店里。我和她在一起仿佛和炎樱在一起一样，各人点各人喜爱的点心，她喜爱蛋挞，我喜欢椰蓉。我们会劝对方：“不再要点什么吗？”我说这句话时就想到了炎樱，然后忍不住大笑。她以为我开心，也跟着我大笑起来。然后对我说：“我们下礼拜到水晶宫去玩一次，好不好？”我不知道水晶宫是什么地方，却马上答应了她，我确实想撇开小尾巴赖雅单独出去开心一次。我故作神秘地化好妆，然后和赖雅道再见。赖雅见状哇哇乱叫，他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匆匆逃出门，在外面笑弯了腰，然后到约定的地点去见爱丽斯。这次我带了一份中国菜谱给她，因为她说她吃过中国菜，好喜欢。这个菜谱是我手抄的，一共抄了十八道菜：荷叶粉蒸肉、神仙鸭子、胭脂鹅脯、鸭舌萝卜汤、烟熏鲳鱼……我估计爱丽斯做不成一道菜，我也做不了，否则的话，我会请爱丽斯来家里吃一顿。很可惜，这些中国配料在旧金山根本配不齐。但是爱丽斯仍然很高兴，将菜谱看了又看，仿佛吃上了那些菜。
那天我和爱丽斯在水晶宫玩得很开心，原来水晶宫是一家娱乐场所，那里付费极其便宜。因为便宜，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可以去玩，你可以在里面免费吃东西、唱歌跳舞，也可以看别人跳。有一种叫“惊蛰”（Jitterbug）的舞蹈把我看呆了，惊险、刺激又优美绝伦，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好看的舞蹈。和胡兰成一同看过的朝鲜那个叫什么崔成喜跳的舞，据说无人能敌，与水晶宫的“惊蛰”相比，不算什么。后来我要配一副眼镜，耽误了一点时间。回到家，天完全黑了，赖雅却焦急地守在家中，把一个更大的喜讯告诉我：他收到了我的入籍通知书，我真正成了一个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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