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麦太太与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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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缓慢下降,绕着圈子,缓慢地下沉。从机窗可以看到台湾,一个小小的岛屿,像极了盆景。我没有预备有人来接,这是纯私人的行动。虽然麦卡锡先生知道了我的行期,也给我安排了一些活动。但是我一再写信告诉他,不要他来接。这是我的一贯行动准则:决不麻烦任何人。

    我走出旅客出口,一个穿西装显得很干练的先生走过来,礼貌地对我点点头:“你是李察·尼克松太太?”他是用英语说的,让我吃了一惊。我看见过金发的尼克松太太许多照片,很漂亮,看上去比她的年龄年轻二三十岁。我从来不认为我像她,而且这人总该认得出我是一个中国女同胞,即使戴着太阳眼镜。但是因为女人总无法完全不信一句谀词,不管显得与事实多么不符。我立刻想起尼克松太太的瘦削,而我无疑也是瘦。我对他说:“不是,对不起!”他略一颔首,就转身再到人丛中去寻找。他也许有四十来岁,中等身材,黑黑的国字脸,浓眉低额角,皮肤油腻,长相极普通而看着很顺眼。

    我觉得有点奇怪,尼克松太太这时候到台湾来,而且一个人来。前副总统尼克松刚竞选加州州长失败,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了句气话:“此后没有尼克松好让你们踢来踢去了。”显然他自己也以为他的政治生命完结了,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怎么让太太到台湾来?即使不过是游历,也要避点嫌疑。不管是怎么回事,总是出了点什么差错,才有这么一个大使馆华人职员来接她。这时候我一眼看到麦先生和他身边的麦太太,他们正在向我招手。我上前和他们相见,我说:“你们可晓得尼克松太太要来?”麦先生现在由香港派驻到台湾领事馆,如果尼克松太太来台湾,他们领事馆应该首先知道。麦先生摇头说:“不知道这回事的,怎么了?”我把刚才发生的一幕一说,麦先生没有笑,然后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有这么个人,我听说过,老是在飞机场接飞机,接美国名人。不过,都说他有点神经病。”我笑了起来,随即被一阵抑郁的浪潮淹没了,这是孤岛对外界的友情的渴望。

    麦先生太了解我了,并没有给我设宴接风,我们只是在他家随便吃了饭,然后他让我独自自由自在地走。我真的感激他,他是一个既关心你又疏远你的人。在你需要的时候,他总会及时出现。早前在香港任职时,就聘请我担任翻译,放手让我去写小说,《秧歌》、《赤地之恋》也多亏了他的帮助,完全无私的帮助。后来我以难民身份去美国,他不但为我担保,还亲自为我签发了赴美签证。他对文学有着异乎寻常的鉴赏力与敏锐度,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一直有着高于一般人的友谊,想起来我总会感到温暖。无论胡兰成还是赖雅,无论麦先生还是邝文美,都是文学让我们走到一起。文学可能不会给我个人带来什么,但是它可以让我们遇到一些知己。在人生的路上,有了它,我们走得不会那么寂寞。

    台湾我是第一次来,却一点也不感到陌生。它在某些地方与上海雷同,在某些地方又与香港相似。同为滨海城市,台北与香港相似度更高一些。到处都是有宽宽走廊的楼,这一点跟香港一样,同是亚热带城市,需要遮阳避雨。罗斯福路的老洋房与大树,在秋暑的白热的阳光下树影婆娑,也有点像香港。等公车的男女学生成群,穿的制服乍看像童子军。红砖人行道我只在华府看到,也同样敝旧,常有缺砖,走起来不太方便。不过华盛顿的街道太宽,往往路边的两层楼店面房子太猥琐,压不住。四顾茫茫一片荒凉,像广场又没有广场的情调,不像台北的红砖道有温暖感,让我想起上海一家电影院外墙,也是类似的外装饰,有针织粗呢的温暖。

    我一直到很晚才回到旅馆,麦先生麦太太在旅馆外面等着我,手里提着一袋点心。很少的一点点心,纸袋外可以看到渗出的油。我请他们到我的房间坐了坐。麦先生说:“台大外文系的几个学生,办了一份很好的杂志——《现代文学》,我期期都看,很不错的。”我点点头:“我也知道的,报上看到过介绍。”麦先生说:“他们后来财务出现危机,我还出了点钱帮他们渡过难关,还请殷张兰熙将《现代文学》中的部分小说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我很有兴趣,麦太太从包里取出一本书,说:“这本就是,送给你。”我很高兴,翻了翻,上面有白先勇的《金大奶奶》和《玉卿嫂》。我说:“我今晚就好好读一读。”麦先生说:“他们明天想请你吃个便饭,顺便聊一聊写作方面的事。”我赶忙点头:“好,我去,我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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