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我和赖雅都穿得很臃肿,一天到晚就是忙着吃的,还累得筋疲力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家务活。有一天正在烤面包,我守在炉前,隔着毛玻璃看着那猩红的烤箱,闻着面包越来越浓的焦香,心里喜滋滋的。可是,突然家里一片漆黑,不知道出什么事,赖雅一看,就知道是保险丝断了。男人在这方面有天生的敏感,但是他不能修。保险丝还在地下室,并且新搬到这里来,家里也没有,只是打电话给房东。一会儿,来了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在地下室里换好保险丝。然后他用老虎钳敲着我们的铁门说:“换好了,可以了。”其实我们已经知道电来了,家里烤箱正在呜呜呜地欢快地工作着。还有某一天,从超市回来,正将食品往冰箱里放,那扇沉重的小门突然掉落,倒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并且砸着了赖雅的脚指头,赖雅狠狠地诅咒:“该死的冰箱。”然后再度打电话叫房东,因为家具是他的原配。
我们仍和在彼得堡一样爱逛跳蚤市场,美国就是这样好,哪里都有跳蚤市场那样便宜的好东西,让我控制不住地要喜欢。对我和赖雅来说,我们也只能在跳蚤市场买东西。初到华盛顿,赖雅在跳蚤市场就买到一把麻绳编成的椅子,才十块钱,算是便宜到家,但是得自己扛回家。赖雅不让我插手,他一会儿扛在肩上,一会儿夹在腋下,一会儿又抱在胸前,怎么弄都不舒服,最后总算扛到家。一进楼道,赖雅开心得不行,大笑着跑在前面。他算是一个能干的男人,家里小东西坏掉全是他的责任。他喜欢用锤子敲敲打打,喜欢在那种节奏和声音里感受家庭的乐趣。他对我说:“女孩,你不觉得我像个补锅的男人?”天知道他从哪里知道“补锅的”,这是好像中国独有的一种手艺人,也许是从我的《秧歌》或《赤地之恋》里看来的。但是我好像也没有写到补锅,我努力搜索记忆,就是找不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很多时候我不喜欢和赖雅一同外出,我更喜欢独来独往,常常在下午时分我单独出去,趁他午睡时偷偷出门。可是一出门就不知道往哪里去,也许去图书馆不错。但是现在天气很冷,图书馆里暖气开得很足,人又多,门窗紧闭,我坐不了一会儿就脑袋剧疼,疼痛得厉害时会有呕吐之感。我不想去图书馆,天空灰蒙蒙的,华盛顿的天气让我郁闷,也许不出门在家写东西感觉更好一点。但是刚刚将《魂归离恨天》交稿,没有接到下一个任务,我实在不想动笔。我决定去逛百货公司,这是我一生的爱好。我的心情闪烁不明,想吃汉堡和马铃薯食品,还有意大利菜肴,全是莫名其妙的念头。
最后回家时我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肉、马铃薯、青豆、咖啡,还有糖和华文报纸。报纸上报道了台湾发生“6·20”空难,一架飞机在台湾中部坠毁,五十七人死亡,世界为之震动,我把这则消息指给赖雅看。我没有想到,这起空难也把我的生活再次推入绝境:十多天后我收到邝文美的来信,她告诉我,电懋公司老总陆运涛也在这起空难中去世,包括他新婚的妻子和公司行政人员,共十五人全部遇难。当时亚洲第十一届影展在台湾举行,台湾两大电影公司电懋和邵氏都应邀参加观光活动,没想到发生意外。邵氏的邵逸夫因为有事没有成行,躲过一劫。这次空难对电懋公司产生致命打击,它从此败落,香港电影也由此成为邵氏一家独大的局面。我自然也断了最大的收入来源,因为宋淇先生也已失业。
把邝文美的信放下,赖雅正坐在床上发呆,他似乎也感到前景不妙,强颜欢笑地说:“女孩,要不要我煮点咖啡?”我听到他的话却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我的反应是慢半拍的,听到他叫我,我却反应不过来,人就像快要大病那样全身酥麻。我决定到床上去,让被窝包围着我,给我一个安享的梦境,好把这个不愉快的一天早早过掉。到明天起来,一切又是全新的,又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上床了,赖雅捧着一杯咖啡过来,他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我。他经常这样,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心里很温暖,但是我不会睁开眼睛看他。后来,我慢慢就睡着了,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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