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坏家伙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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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从皇家庭院的简朴公寓搬到黑人区的肯德基院,这是政府修造的廉价住所。主要的收入没有了,虽然不时有数目很小的版税和赖雅的社会福利金,但是这不足以支付我们的生活必需。我决定弥补损失,重新和美国新闻处联系,想得到更多的翻译工作。麦先生已经由台湾调回到了华盛顿,他得到我的电话,沉吟了片刻,说:“张女士,是这样,还是像从前合作一样。”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又不好直接问。在我来说,主动打电话请求援助已是万不得已的行动,想必麦先生是理解的,他知道我很难堪,最后这样说:“请等候我的消息。”我没有放下电话,他又说:“你和赖雅结婚时,我们很高兴,想到你会拥有稳定的生活。可是没有想到,你找到的,是一个穷女婿。”我不说话,内心里很抱歉,但是我没有办法。这个不是我能选择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麦先生电话,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张女士,这几天有空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为你联系了。美国之音的广播节目中,要将几位作家的小说改编成广播剧的形式,其中有莫泊桑、亨利·詹姆斯,还有苏联几位作家的小说。对你来说,这个不是太困难的事。”我静静地听着,后来和他约定了时间,就去了他的办公室。

    出门时风雪很大,我到下午才回来,赖雅在国会图书馆等我,我直接到图书馆找他。在图书馆附近的马路上,我发现雪地上乱作一团,一辆救护车正闪着红灯等在路边,他们将一个身躯庞大的男人吃力地抬上车。我已经走过去了,脑子回想了一下,突然发现那个鲸鱼一样的男人好像是赖雅。我掉头跑上前一看,果然是他。他呻吟着,嘴边还流着血水,痛苦不堪。看到我,他眼泪汪汪:“女孩,该死,坏家伙又来了。”救护员问我:“你是他什么人?太太?”我点点头,他发动了救护车,然后说:“快上车,他在雪地里跌倒,爬不起来。有人叫了救护车,可能是股骨损坏了。”

    看起来好像并不太严重,我随着救护车去了医院,也给菲丝打了电话。这一次差不多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赖雅彻底瘫痪在床,医生也无能为力,面对着我摇头叹息。我感到大难临头,强迫自己不要想到很遥远的事,只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他不再能下地,只是躺在床上,我在他下巴上围上一块围兜,给他喂牛奶或米粥。他有时候含一口在嘴里,要费上半天的气力才能吞咽下去。有时候还有一半漫溢出来,滴在围兜上。大小便当然也都弄在身上,我给他垫上毛巾。毛巾不太吸水,要用上三四条。每当我替他垫毛巾时,他便会流泪,轻轻地啜泣着。我只好抱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慰他:“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眼泪流个不停:“我们的好运在哪里?我们的好日子还能回来吗?”我没有回答他,我的心底也在流泪。

    赖雅的病情稳定下来后,菲丝开车送我们回家。一个月内他又多次中风,每次我都给菲丝打电话,让她开车送他到医院。菲丝会过来,但是态度不好。安顿下来后她不会耽误时间,总是马上就走。我对她说:“你就不能照顾他一会儿?”她的脸色很难看:“孩子,孩子,我家里有好几个孩子,他们离不开我。”我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我把大床让给赖雅,又买了一张低矮的行军床,可以折叠起来。行军床就放在大床前面,晚上只要他有一点动静我都知道,我起来给他喂水,或递上尿壶帮助他小便。他总是在暗夜里啜泣,我也会陪着他默默流泪。我们的生活陷入困境,我不知道怎么办,这样的日子漫长得永无尽头。

    1965年的圣诞节,我们就在悲伤中度过。那天赖雅一早就发出轻轻的压抑的呻吟,我也不在意。后来给他换尿布时,发现他屁股上长满了褥疮。我从来没发现这些褥疮,它们好像是在一夜之间长起来的,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决定给他翻身,坐在床沿上,面对他那鲸鱼一样的庞大身躯,我几乎无能为力。气喘吁吁地弄了半天,他的身子都没有侧转过来。我想了想脱下鞋子站到床上去,想将他拖起来,侧转身子。但是他重如泰山,我根本拖不动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在这时候,菲丝带着捷乐米等三个孩子来了,我给了她一把钥匙,他们直接开门进来。捷乐米看到我站在床上拖赖雅这一幕,吃惊得用手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这一次捷乐米的女友安琪儿也来了,可能是室内气氛实在悲伤,他们一群孩子都哭起来,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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