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迈阿密大学前，我想把赖雅交给菲丝照顾。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她现在有三个孩子，还要工作，对于一个职业女性来说，她的担子非常沉重。可是赖雅是她的父亲，我不交给她这个女儿又能交给谁呢？我们现在的经济状态又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失去了香港电影剧本的主要收入来源，我们很难翻身，我迫切需要一份职业来养家。我犹豫了好几天，一直到时间快到了，我才不得不打电话给菲丝。我知道很难说服她，将见面地点改在小区里的公共绿地，我怕赖雅听到我们的争执。
我到得比她早，坐了好一会儿，菲丝才开车过来。她将车停在附近，然后黑着一张脸过来，她的脸上孕育着风暴。这让我很生气，甚至不想和她谈。但是，理智让我强压心头怒火，然后平静下来。她坐在我近旁，连眼镜也不摘，看着远处。
我尽量平静下来，平和地说：“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办法，也不可能带着他。对我们来说，现在一份工作相当重要，他并没有任何积蓄，这个你应该知道的。”菲丝轻轻摇了摇头：“我是知道的，但是我相信你对他的了解比我还要清楚。”我说：“我一向不想麻烦别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更何况，麻烦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女儿，女儿。”菲丝冷冷一笑：“不错，我是他的女儿，但是我有舞蹈课要教。另外我还有三个孩子，三个，你明白吗？”我的脸马上红透了，我说：“可是，你知道，我们需要钱，太需要钱了。我们现在搬的这间公寓，连暖气都没有。就是有我也付不起，我不知道这个冬天我们怎么过。我现在申请迈阿密大学驻校作家，这是我唯一的挣钱机会。”
我的这番话似乎打动了她，她可能也感到自己太无情了一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是个职业妇女，又是三个孩子的妈妈，我能做到的只能这样。我没有办法照顾到他，我的情况你可以想象，你是小说家，你们习惯想象。”我急了：“你们的经济条件并不坏，你总会有办法的。”我这已是赤裸裸地暗示她，实在照顾不过来，还可以花钱请人来照顾他。他明白了我的心思，故态复萌：“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为了摆脱自己作为一个太太的责任，将本该由太太来负起的责任推给别人？我再说一遍，我有工作有家庭，我能做到的只能这样，别的，对不起。”她站起来准备走了，我气坏了，也随着她站起来：“可是你不是别人，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不错，我是他的太太，你算一算看，我和他在一起，我享了他几天福？”菲丝说：“别说了，张女士，你要这样说我也要说你，当初你决定嫁给他，你是很清楚他的身体状况。可是你为什么还是决定嫁给他？这还要我说吗？很明显，你是为了不被遣返，更好地在美国站稳脚跟，更快地取得美国户籍才决定嫁他，是你主动要嫁给他，甚至是你勾引了他，这是你们来自亚洲女人的绝招。”
菲丝转身走了，我气得浑身发抖。很快，我冷静下来，冷笑着看着她的背影。我这一生，最不相信的就是人，亲生女儿也不会相信，我不也是亲生女儿吗？我的父亲对我怎样？这样的事我见得还少吗？沾到人就是沾到脏。我决定不再求人，更不想再求菲丝，我带着赖雅去迈阿密，马上就走，今晚就动身。我相信会有办法，我相信天塌不下来。
我马上回到家中，赖雅知道我去见菲丝了，见我回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有一个男人的渴盼。他说：“菲丝那边怎么样啊？”我站在他床边平静地说：“我们马上就走，我现在就收拾东西，打电话叫车，我们今晚就去迈阿密。我带你去，我们一同去。”
多少次搬家，姑姑说过：三搬当一烧，家里东西所剩无几，都装在纸箱子里。因为知道还会再搬家，有很多纸板箱根本就没有打开。车子很快来了，工人们帮着我先把赖雅抬出门，然后再将那些纸箱子背上车。一个黄头发的工人对我说：“太太，您的家是我搬过的最简陋的家。”我对他苦笑了一下，在纸条上写了一行字，是留给菲丝的：
菲丝：
我带不走所有的东西，这几箱垃圾来不及处理，麻烦你帮忙丢掉——最后一件事。
我没有署名，将纸条放在显眼处，上面压着一只刷牙用的水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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