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到的次日我到分给我的办公室上班,看到桌上放着一份《迈阿密校友会》的小报,上面有一则关于我的消息,题目是:一流的中国女作家张爱玲入驻迈阿密任驻校作家。下面有一段编年史的文字,介绍我的生平及作品。我看了一下就收起来。桌上精光锃亮,我也想不出我在迈阿密能干什么。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说:“请进。”英文系教授华尔脱·哈维荷斯脱进来,那天报到时我见过他,他彬彬有礼地说:“张爱玲女士,今天下午我们英文系研究班有一个活动,同学们希望您能参加。会后校方会设宴宴请张女士,校长也会出席。”我支吾了一下,含糊地似是答应,又像没有答应。他见状说:“是这样,张女士在迈阿密虽然并无教书任务,但是校方还是希望张女士每周参加一次教职员工和学生的交流活动,我们英文系的研究会就是这一周您的交流活动。”我见推辞不过,就略微点头表示我知道了。他道个谢,然后离开。
我怅然地坐在那里,闻着办公室清凉的气味,感到此地并不是久留之处。没有薪水,只提供住房和一点车马费,我的生活问题也不能得到解决。更何况我还带着赖雅,这和在文艺营其实没有区别。甚至连文艺营还不如,文艺营还可以解决一日三餐。这时候一位员工敲门进来,给我送来一些来自中国大陆的报刊,《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等等。我打开看了看,越看越有兴趣,将报纸放入包中,看看时间不早了,免费午餐也没用,就匆匆回家。哈维荷斯脱教授说的那个研究会活动我没有参加,我觉得不拿工资,我没有这个义务。更何况每周一次,参加起来也是令人烦闷。我不习惯这样抛头露面,我更喜欢孤身一人深居简出。
快到家时我进了超市,买了一些胡桃派和三明治,意大利通心粉。看到有火鸡肉,很新鲜的样子,我也要了两块,决定回家给赖雅做一个火鸡肉炒意大利通心粉,煮得烂一点,应该对他胃口。一路走到家,脚底板很痛,这是长久不走路的缘故。我脱掉袜子穿上一次性拖鞋,然后动手准备午餐。赖雅这几天略微好一点,他半卧在床上,看着我做家务活。我将锅坐在火上先烧水,忽然拿过报纸,说:“你口口声声赞美共产主义,我来读给你听,你看看中国,正在发生什么。”
我找到报上那些图片,大幅的图片,一个脚上有泥巴的中国姑娘,正坐在稻谷穗上,天知道稻谷穗上怎么可以坐人。报上说那里亩产四万三,最近这样的“放卫星”早被一个个纪录所打破。还有那样的标题:“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解放亚非拉,解放全人类!”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是高举的拳头的森林,是红旗的海洋。我看了不寒而栗,我想起我搞过土改的桃浦村,想起赵大娘、王队长那样一群人,我当时预言的更大的灾难已经来临。我把报纸的文字和图片指给赖雅看:“你看看,你看看,这块土地已经成了人间地狱。你看看饿死了多少人,这就是你向往的共产主义?”
赖雅看了看,放下报纸:“不要以偏概全,苏联斯大林式的大清洗和中国的文化大革命,都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共产党,永远没有错,也不会错,这一点我是坚信无疑的,错的是被一帮人将它引入了歧途。”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有我清楚吗?我是从那片土地上逃出来的,我亲自参加了共产党的土改,我知道那片土地上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是当事人,你只是旁观者。”赖雅说:“旁观者清,这是你们中国人的智慧。”我说:“这只是说说而已,观旁者永远只是旁观者。他只是看热闹,他不清楚那里真正发生了什么。”我收起报纸,转身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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