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迈阿密转眼就是半年,我几乎没有参加过校方的任何活动,他们会通知我,但是我不去。仅仅是照顾赖雅就把我折磨得生不如死,对于任何社会活动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我不拿他们的薪水,连免费午餐也只吃过有限的三四次。除了写作,我对校方没有任何义务。
这时候有些议论慢慢传到我的耳中,快放秋假的时候,我每星期都会去学校给我准备的办公室,不过我有意错开作息表,一般是等到别人下班时才去。走在长长的昏暗的空无一人的楼道中,我有一种安全感。当然,我也是到这个时候才会有空,通常这个时候都是赖雅昏睡的时刻。这天我正弯腰开门,光线太暗,钥匙总是对不准锁孔。哈维荷斯脱教授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我向他点头问好,他跟着我进了办公室,微笑着说:“张女士一向很忙的,我看了你向学校递交的报告,这半年写了很多作品。”我说:“平时照顾先生和忙着做一日三餐,占据了大部分时间。真正用于写作的时间,其实很少。”哈维荷斯脱说:“有时间张女士还是应该多参加校方活动,学校董事们因为张女士不肯露面,都有看法。”我点点头,表明我知道。但是我不打算沟通,也不打算改变,我一心想离开这里,已向多个文艺团体发出求职申请。
半个月后,洛克菲勒基金会接受了我的申请,资助我翻译中国晚清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他们提供食宿和生活补贴。收到信后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终于可以离开迈阿密大学了。人家对你已经很感冒,你却要赖在此地不走,这种滋味实在令人难受。但是我有我的苦衷,不支付薪水,还要我每星期准备好论题与师生交流,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不说我一向不爱抛头露面,即便我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要每周一次准备文学话题,这也是一件相当吃力的事,差不多我的空闲时间要全部花在这上面,这是我绝对不可以接受的。还是洛克菲勒基金会这项工作适合我,他们完全不干涉我的工作,提供食宿和生活补贴。《海上花列传》又是我极其熟悉和喜欢的,我恨不得马上就赶到基金会。这时候中间插进来一件事,美国另一所大学印第安纳大学福伦兹教授主办一场东西文学研究会,希望邀请一位资深的中国作家来参加,有人向他推荐了我。想到与迈阿密大学弄僵了的关系,长期这样脱离社会毕竟不好,我破例参加了福伦兹这个研讨会,请了一个小时工来照顾赖雅。
下车的时候,一位操山东口音的中国男子来接我,他一眼就在人流里发现了我,挤过人群上前说:“张爱玲老师,您好,福伦兹教授派我来接你,我叫庄信正,是印第安纳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对张老师的作品相当熟悉。”我向他点头微笑,他看上去三十出头,有一种中国人的朴实,令人信赖。我坐着他的车前往印第安纳大学,一路上他谈起《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如数家珍,许多情节他竟然能背诵,令人惊讶。但是他并不卖弄,平静地低调地和我谈着我的小说。
汽车开进了校园,他停了一会儿,回到汽车时我才发现原来他去他的住处拿来一摞报纸杂志,上面有他发表的研究我作品的论文。他说:“这是我的一己之见,可能不对您的心思,但是我想,您是允许我这样解读的,也许是误读。”我翻看着杂志,心里对他只有感动。只有在这一刻,我觉得我的写作才有意义。
福伦兹教授主办的东西文学研究会只开了两天,我也没有发言,只是静静地听着各位教授的讲演。主讲的福伦兹教授在发言中提到了我,还将我介绍给与会者,我像只大猩猩一样站起来向众人点头致意。结束后庄信正送我上车,把他的通信地址给了我,让我有事和他联系。
回到迈阿密的当夜,我烧了一桶热水,费尽了力气给鲸鱼似的赖雅擦了身子。洗完后差不多快半夜了,我浑身大汗淋漓,差点累得虚脱。但是我还是咬着牙将他的衣服洗完、烘干。这时候天快亮了,我约好的搬家工人也来了,这是我定下的时间。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像我悄悄地来一样,我拖着赖雅这条大鲸鱼,又悄悄地离开迈阿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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