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赖雅的表弟哈勃许塔脱过来探望他,我们还在彼得堡时他就来过。他轻轻地问我:“一直就是这样昏迷?”我摇摇头:“他还是比较清醒的,特别是在早晨的时候。”哈勃许塔脱拿起赖雅的手,那手已肿胀得发亮,包括胳膊和脚也都开始水肿,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哈勃许塔脱说:“已经开始水肿了,你要多加注意。”我说:“虽然回天无术,但是,我还是想送他去医院,他这样太痛苦了。”
赖雅就在这时候醒来,他是听到哈勃许塔脱的声音才醒来的。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哈勃许塔脱。哈勃许塔脱俯身上前大声说:“还认识我吗?”赖雅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浑浊的老泪,他突然抽泣起来,将脸扭向墙壁,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走,你走开,走开,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竭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连这点力气也没有。哈勃许塔脱转脸对我说:“我理解他,他到现在还是很要面子。他一向是给人带来欢乐的,现在他这个样子,只能给别人带来痛苦。所以他很难受,他不希望人们来看望他,他不想见任何人。”我认为哈勃许塔脱说得对,毕竟他们从小在一起待过,他了解赖雅,他知道赖雅的心思。
哈勃许塔脱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走了。临走时他对我说:“到时候请打电话给我。”我摇摇头,在他临出门的那一刻,我忽然说:“你现在能帮我将他送去医院吗?我想,属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哈勃许塔脱站在门前,坚定地说:“可以,但是他现在这样子,我们是没有办法送他去医院,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派救护车来。”我点点头。
赖雅在医院躺了六天,他一直就是那个样子,不能吃。前几天还能喝几勺水,最后水也喝不下,就是迷迷糊糊地睡着。哈勃许塔脱来陪了两个晚上,换我休息一下。我回家睡了一觉过来时,赖雅还是那个样子,我俯身看了看他,他发出均匀的呼吸。摸摸他的手,似乎在低烧,这几天一直是这样。哈勃许塔脱临走时我对他说:“你不用来了,他可能还有几天。”他眼睛看着窗外,然后说:“看看吧。”他关上玻璃门离去,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到赖雅床前,不知什么时候又迷迷糊糊睡过去。这些天,不,这些年,我实在太累了。
不知道护士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等我睁开眼睛,护士长和好几个护士都进来,七手八脚地将赖雅的病床推起来,赶往急救室。我慌乱极了,不知道怎么办,也插不上手。刚进急救室不久,护士长就出来,摘下口罩问:“赖雅太太,这里就你一个人?”我看着她点点头,她说:“我想,赖雅先生应该走了。”我紧张地朝急救室张望,看见护士们正在收拾东西,往赖雅的身体上盖白色被单。我就站在门外走廊上看着她们忙碌,也没有想起来去看他一眼。那时候我相当冷静,只是眼睛有点干涩。一个护士走过来看了我一眼:“你没事吧,赖雅太太?”我说:“我没事。”
护士们将赖雅一直推出来,推进电梯。我跟在她们后面,她们将他推进太平间,然后关上门,交代我回家办一些必须要办的手续。我将病房里的东西收拾一下,然后到医院门口等计程车。我的身边放着一个纸箱子,那里面装着在医院用的杂物,我手里挽着一件赖雅经常穿的灯芯绒衬衫,那领口已经磨破,上面沾满他的烟味。我低下头,深深地嗅着那淡淡的气味。这气味触到我心里的最深处,他走了,我这样想着,把脸埋进衣服里。我虽然卸下这不堪负荷的重担,可是,我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依靠或倾诉的亲人了。偌大的世界,绝对的孤独,尽管我早已经预备着这一刻的到来,但是同样的,我一生中无论多早为生命的残破忧患预作准备,当那一刻来临时,我还是要痛哭一场。我想起我刚刚写完的小说《半生缘》,一个走完了大半生、孤单地流落在异乡的女人,她最后说了一句痛彻心扉的话:“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是的,我们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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