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重回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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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赖雅的后事简单而潦草,火化后我把他的骨灰交给菲丝,从此就和她再无交集。我带着那些装在纸板箱里的破烂重新回到洛杉矶,在加州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工作,负责撰写中国独有的词条:三反五反、土地改革、人民公社、老三篇、红宝书、右派、斗私批修、文化大革命——

    这份工作是陈世骧先生帮助我获得的,陈先生就在柏克莱大学教书,一直关注我的创作与生活。我给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递交的申请书正好落在他的手里,他当然求之不得,认定我做这份工作再合适不过。我重新回到洛杉矶,住进了柏克莱大学提供的宿舍。对于洛杉矶我自然很熟悉,从前和赖雅在这里生活过,但是现在孤身一人,也不会再有心思出门看风景。陈世骧先生待我很好,经常会来看望我。我们总是在办公室见面,他很安静,不多说话。每次我把做好的工作文案交给他,他总说好。不知道是发自内心还是言不由衷,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到了第二年,陈世骧先生因病去世,换了一位负责人,我感到他对我不喜欢抛头露面的行为相当反感,这个是我固有的习惯,我没有办法改变,这时候我再度萌生离职的念头。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一封王祯和的来信,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的地址,借着出差美国的机会,要来看我。

    我想起当年台湾的花莲之行,虽然恍如隔世,但是记忆告诉我那是美好的东西,值得珍惜。王祯和从台大毕业后进入国泰航空公司工作,每年有多次免费来美国的机会,他后来也写出了许多很不错的乡土小说。我在报上看到评价,很为他高兴,当然也想见一见他,我还为他安排好旅馆。我们约定了时间,但是我在柏克莱大学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等到他。后来收到一封他从台湾发来的信,原来那天他迷路了,找不到我说的那条路。他为什么不叫一辆计程车?我不能理解他,只好放下这件事。因为当天没有睡好,第二天我头痛剧烈,几乎要呕吐。

    和离开迈阿密大学一样,我再度悄悄离开柏克莱。这时候我已无处可去,只好租住在洛杉矶。这些年我一直在美国各地飘零,从来没有固定住所,就在洛杉矶各个低档的住宅小区间游荡。搬家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平均一个礼拜要搬一次。之所以如此频繁地搬家,是因为要躲避跳蚤,南美种的跳蚤。我多年以前说过这样的话:人生是一件华美的袍子,爬满蚤子——这个蚤子,应该就是我在加州遇到的那种无法摆脱的南美种的跳蚤。

    我不知道该如何来描写那种跳蚤,它们小得用肉眼根本看不见,但是无处不在,任何牌子的杀虫剂根本杀不死它。我常常将被子、床单、枕头全放在浴缸里,烧上滚烫的开水倒进去。然后再清洗晾干,以为会睡上一个安稳觉。后来发现根本不行,一到半夜,被窝睡暖了之后,先是身上某个地方发痒,那是跳蚤在蠢蠢欲动。不一会儿,这里那里,各个角落都有跳蚤在活动。翻身起床又找不到,只见身上处处红包,到最后染上痛苦无比的皮肤病,不流血,也不结痂,只是那个地方钻心地痒,皮肤变粗变厚,如同猪皮或牛皮。我没有选择,只有搬家。搬到最后,只能住到汽车旅馆里,所有的东西全抛弃了,只有几只纸箱子跟着我。

    我最后发现美国的汽车旅馆太适合我了,因为是汽车旅馆,它一般都在城郊,比较便宜。另外有服务员打扫卫生,不用我费心,而且它提供洗漱用品,都是一次性的,这一点让我喜欢。我差不多尽可能地使用一次性用品,包括拖鞋和袜子。吃的方面我很早就不开伙了,都是去超市买面包和牛奶、奶酪等速食。因为搬家次数太多,我丢弃了不少东西,甚至把呕心沥血写成的《海上花列传》英译稿也弄丢了。紧接着,我的护照也搞丢了,这份护照我一直小心地保存在身边,放在一个纸袋里,就压在枕头下。我那天外出买食品,只有清洁工进来房间,我断定就是她们拿走了我的那个纸袋,但是她死活不承认,我也没有办法,唯有报警。

    来了两个年轻漂亮的警察,做笔录时问我:“纸袋里装的是什么?”我说:“有我的美国公民身份证以及收入证明,还有一部书稿,是我几年工作的结果。”警察问我:“您是作家?”我点点头,他又问:“遗失的文件有多少页?”我说:“我不能确定,我是从一九六七年开始就做这项工作,差不多十八年。”警察听得一头雾水,却只能照实把它记录下来。

    正好当天接到庄信正的来信,我叨唠着,把这件事说给他听,并对即将到来的搬家充满恐慌。很快,我收到他的回信,他在信上说:“没事的,今后你搬家再不用操心。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在洛杉矶的好朋友,他叫林式同,是著名的建筑师,就在洛杉矶造房子,你的困难全由他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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