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离不了的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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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电话告诉了林式同,林式同坚决阻止我去,他说:“沙漠里干燥,你有皮肤病,去了只会更痒更难受。”我想也是这样,便不说话。他说:“你要住什么样的房子你和我说,只要在加州,在洛杉矶,没有我林式同找不到的房子。我建了那么多的房子,加州有那么多的房子,总有一款适合你张女士。”

    我对他心服口服,到现在,我才发现庄信正真的帮我找到了一个好人,如果没有林式同,我这些年的生活不知道怎么过。现在,我喜欢和他通电话,并且他从来不曾厌烦过。有一次通话把正事说完之后,林式同说:“我要出差到上海去,那里是你的故乡。”我心里怔了一下,怅怅地说:“恍如隔世。”他又告诉我:“我不在家,你有事可以打电话到我家,我太太一直在家的,她是一个日本女子,很顾家。”我忍不住开他一个玩笑:“哦,那你们的生活一定罗曼蒂克得要命。”他又说:“是的啊,我们住的是玻璃房子,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星星、月亮和太阳。”我真是惊讶,想想我来美国住的,不是难民营就是文艺营。文艺营虽然说起来好听,其实也就是一些穷作家穷画家的栖息地。我说:“看来,下辈子再不嫁作家了,要嫁就嫁建筑师,起码能住到好房子。”这样的玩笑对我来说已有点过分,但是林式同听了哈哈大笑,他说:“是啊,嫁建筑师,吃鸡蛋饼,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生活。”我愣了一下:“鸡蛋饼?”他说:“你有一次不是说过吗,最喜欢吃鸡蛋饼,好吃又省事。”我想起来了,好像我是说过的,但是我本人却忘记了,难得他还记着。我又告诉他:“以前的皮肤病又发作了,而且很厉害。衣服都不能穿,整天照紫外线医,要用太阳灯,因为如此,常常伤风,得了病拖了好久也不见好。”他说:“我建议你去买墨西哥人穿的斗篷衣,一块布上只有一个洞,套在身上方便省事。”我听了忍不住想笑,他好像在挖苦我,但是口气又是一本正经,他也不像是随便开玩笑的人。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正想向他道别,他又说:“我最近一直在研究美工玻璃,你猜是什么样的?”我有了些兴趣:“不知道,你有空拿给我看。但我不要你送我,因为累赘,没地方摆,我只是看看。”他说:“好的,下次见面我给你看。”我说:“如果用玻璃做首饰,一定很漂亮。”他说:“已经有很多人在做了,而且技术一直在翻新。”我们聊得非常愉快,临挂电话时,我又补了一句:“和你聊天很愉快。”他说:“是吗?那我们以后多聊聊。”我说:“我最近牙老痛,说话都痛,不能多说话。”他说:“牙齿不好就拔掉。我也牙痛,拔掉就没事了。”我若有所悟,放下电话自言自语:“身外之物还是丢得不够彻底。”

    林式同成了我离不了的手杖,凡事全靠他帮我解决。那次因为去免费医院,被一个南美洲的青年撞倒。他很慌张,想必是偷渡客,是乡下人,莽撞而有力。我肩骨也跌裂了,疼了半个月,打着石膏,什么事也做不了。这时候我在一名伊朗房东那里租到房子,签约时林式同陪我一道去,因为我没有收入证明,要用他财务证明来做经济担保。约定了时间我在汽车旅馆门前等他,不一会儿他的汽车就到了,我上了车。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想我是老多了,因为牙不好,嘴唇也有点歪邪,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太婆了。他驾驶着车,说:“住了这么多年,对洛杉矶感觉怎么样?”我说:“习惯了——三毛自杀了。”他很奇怪:“哪位三毛?三毛是谁?”我说:“台湾的,你不知道?她怎么也自杀了,真不明白。”

    签约后,我发现那个房东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我对林式同说:“她的眉毛好不好看?”林式同有点忸怩,大概认为这些话我不该问他,他含糊着没作正面答复。我那天仍旧戴假发,黑里带白的,这样要真实一些。穿的是一件近黄色的衣服,不怎么显眼。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浴室拖鞋,还是拖着没丢。林式同朝我脚上看了一眼,我不管他。因为不花钱,穿着又舒服,我一直穿着,还会一直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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