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一地瓜子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皇冠出版公司将十五册《张爱玲全集》出齐的时候,炎樱在纽约去世。得到她先生George的来信我并不难过,后来这些年我们来往很少,她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工作,总是劝我买股票,这让我很反感。我不给她回信,但是隔上一年半载,她会给我写信,告诉我她的近况,说George一直宠着她,她仍然像十七岁的少女。我没法再看下去,她的好几封信我几乎不看。通常的情况是我隔上一年,或者隔上三年才看三年前的来信。时间对我来说是没有概念,死亡或活着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总以为和炎樱的交往是前世发生的事,今生只是一个收梢。

    我放下信没有回,我也是个即将死亡的人,对活着的人没有太大兴趣。我的心里全是死去的人,他们把我的一部分生命也带走了。我活着,是为了一步步走向死亡。所以对信件、电话等一切人生联络,统统没有兴趣。还有那令人烦恼的跳蚤,它们永远都在骚扰我,大概只有等我死了它们才会远离我。即便我将头发剪得很短,短到头皮里,它们也有办法藏到假发套上。

    这一次我有半年没有去取信,狭小的信箱塞得满满当当,想抽也抽不出来。邮局那个冷漠的女员工看着我,袖手旁观:“我不可能为你这样的人服务,你应当换一家离你近一点的邮局,从来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告诉她:“我很忙,没时间写信告诉人家我的新地址。”她恨恨地说:“那你就别和他人联系。”我抱着信件离开时对她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不来取了,随你怎么处理,好吗?”被邮局员工骂对我来说已成为习惯。

    我将信件一一看过,皇冠出版公司的来信打动了我,说很多“张迷”都想看看我,他们计划为我出版一本图文集。另外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给了我一个特别成就奖,让我给他们寄一张近照,要登在报纸上。信来了很长时间,我猜想他们比较急。他们的想法与我的想法也不谋而合,我来日不多,从上海带出来的照片在我死后将不知所终,不如我先印刷出来,也算留下一些记忆。我说过的,照片不过是一地瓜子壳,被人扫去当成了垃圾。但是有人想看,就让他们看吧,我是要把我的东西能留的全留下。

    那半个月时间我就在家里翻检旧照片,从一直跟随着我的纸板箱子,甚至从冰箱夹层里,我把姑姑交给我的旧照片,包括母亲去世时寄来的照片全部翻检了一遍。我是装在防水袋里,怕潮湿,毁了那些我曾经喜爱的照片。那个袋子打开,第一张就是我三岁时肥嘟嘟的照片,再来的是弟弟、祖母、母亲和姑姑,还有我和炎樱装腔作势的青春岁月。往事那么清晰,老电影一样往回放,这是我经历过的生命,我的生命与岁月。我昨天做了什么,现在完全记不清,但是三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现在清晰如昨。没有桌子,我把照片全铺排在床铺上。按时间次序排在一起,看了又看,挑了又挑,好像少了一点什么。应该是现在的照片吧,何况《中国时报》也需要。

    我正在想着应该去拍照,超市送货员提着三袋食品上楼,我连超市现在都很少去了。他们敲门,我将门开了一个门缝,将钱递出去,接过食品。我发现一只纸盒外面还包着一张昨天的华文报纸,上面刊着金日成去世的消息,大幅标题是:主席金日成昨猝逝——我灵机一动,下午带着它来到照相馆。戴上假发,涂上淡银色的唇膏,将报纸折了又折,只露出那一行大字: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然后拿起来,站到镜头前——

    我后来把这张照片放在《对照记》的首页,并写下了文字说明:

    写这本书,在老照相簿里钻研太久,出来透口气。跟大家一起看同一头条新闻,有“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手持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人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其实这倒也不是拟于不伦,有诗为证。诗曰:

    人老了大都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还好——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一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