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古兵不厌诈，那是说用兵打仗要尽可能运用诡诈之术。可在今天，医者仁心的白衣天使却屡屡被那些心术不正之徒设下的圈套弄得焦头烂额。不信你来瞧瞧：

    梨城市医院的会议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唇枪舌剑的医患纠纷调解。院方和患方各不相让。起因是屈老汉的老伴儿患脑干肿瘤，在手术治疗中死亡。

    你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那位身穿茄克衫，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就是院长佟广林，他左边坐着的那位资深美女是副院长马晓琪，右边坐着的那位心宽体胖男是医务科长毕戈，紧挨着毕戈的那位“聪明绝顶”者是医院聘请的常年法律顾问方伦。再看他们对面坐着的几位，就是患方家属、亲戚、朋友和他们的代言人。正在手舞足蹈，唾沫四溅的那位胖墩是患方代言人贺金水。贺金水说话乍一听妙语连珠，仔细一听，他的用词却似是而非，夸张形容似象非象，让人啼笑皆非，还有点儿幽默和滑稽。

    他们争论的焦点不是屈老汉的老伴之死构成医疗事故与否，而是赔多少钱的问题。

    佟广林习惯性地伸出一根指头把眼镜从鼻梁推向鼻根，说，只给十万元，多一分也没有，如果不同意那你们就诉诸法律，我们宁愿当被告。贺金水说，你打发叫花子咋的？现在十万能办啥事？人是站着进来的，可现在却躺着出去了，你们是“731”啊？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还是天使，狗屁！你们真是一堆天屎，你们真是一群白眼狼！方伦把手一挥说，请你注意你的言词，这不是骂人能解决问题的。贺金水指点着会议室墙上的书法条幅：“大医精诚”，你们配做大医吗？毕戈说，我们努力了。贺金水说，努力了，人死了，没事了？说得好轻巧啊！你们是把我们当猴耍！ 毕戈说，哪家医院保证不死人？话音刚落，“啪”！ 贺金水把一只手掌砸在桌子上说，把尸体抬来，让为尸的来跟你们对簿公堂吧！我们说不过你们！说完这话他就起身走出了接待室。患方的几个人一见他们的代言人发了火，他们赶紧浇油。一轰而上，冲到桌子对面，抓住佟广林，抓住毕戈，双方推拉抓扯，像是在教练柔道。居然连女副院长马晓琪也抓住不放，他们才不管啥非礼不非礼。只是没抓方伦，因为知道方伦是医院的律师，律师也是来找钱的。

    贺金水每每在这时候都会使用这招儿的：以退为进。让患方家属去撒泼，闹腾得不可开交时，他才出场说话，与院方讨价还价。

    说起贺金水，他可是梨城市的一个有名的人物。一个专门帮人打医疗官司的高手。贺金水是70后一代，就出生在梨城市医院妇产科。当时他妈生他时，他就不听话，躲在肚子里不出来。妇产科燕主任给他妈说，得马上作剖宫产手术，否则胎儿就会发生窒息，甚至死亡。贺金水的妈同意手术，可父亲很固执，说啥也不同意，说不就晚一点出来吗？这十月怀胎都等了，何必要催这几个时辰？后来还是贺金水的爷爷来医院，说想看看孙子，咋的，还没出来？又听说是儿子不让孙子早些出来，爷爷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最后叫儿子必须马上签字好让孙子出来。孙子倒是给取出来了，却像是从粪坑捞出来的一般，浑身裹满了粘乎乎的胎粪，小脸儿青紫色，气若游丝，似断非断，把燕主任一干医生护士忙得大汗淋淋，才保住了小命儿。

    贺金水不但保住了性命，还茁壮成长起来。到了上世纪末，贺金水就长成了人。虽然个子不高，但极富营养面色红润膀大腰圆。虽然读书不用功，但在社会上是吃得开的，身后总跟着一帮子小年青，贺哥贺哥地喊个不停。贺金水也就经常出没于大小酒楼，迪吧。在他喝得酒气熏天面色发青时，喜欢拍着胸脯说，兄弟们有事请说话！一开始，兄弟们找他办事根本就办不成。梨城人谁认识他贺金水？可他在兄弟们中很仗义，只要能帮忙的他都义不容辞。

    一次他的哥们儿的父亲生病住院了，需要人照顾，还要送饭，家里缺人手，他就成天守在病床边，比人家亲儿子还尽力。医院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的多了，他也混熟了。没事的时候就跑到护士办公室去跟年轻护士侃大山。慢慢地他对医院的情况就熟悉了，觉得当医生这个活儿其实简单，你哪儿不舒服吗？拍个X片，照个CT，打个B超，再抽上一管血化验一下，有啥问题，那些检查单上都写明白的，医生按照检查单上的结果开上一堆药，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哪里有包，开上一刀，感冒发烧，盐水一吊。简单！

    2

    就在前不久，贺金水的一哥们儿的一个亲戚的一个儿子在医院住院治病，出了点问题。事情是这样的，贺金水哥们儿的亲戚的儿子是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叫胡杨，正在期末考试期间，成天忙得头都没时间抬。那天正在教室里做作业，做着做就爬在课桌上睡着了，同学用胳膊肘拐他，叫他起来，说老师来了。拐了几下没动，老师也看见了，走到跟前喊胡杨，没吱声。全教室的同学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说这家伙昨晚可能去偷牛去了，一夜未睡，这阵才补习瞌睡呢！老师觉得不对劲，就把他的头扶起来，咋了？老师问。胡杨没吱声不说，还坐不稳，好像浑身软沓沓的。老师忙叫来一个同学，说，来，我们把胡杨送到医务室去，看来是病了。全班的同学都张大了嘴巴，发出了同一个声音：“啊？”

    校医看了看，又听了一下心脏，说，马上送市医院，心音很微弱，弄不好是心肌炎！老师这才心急火燎地把胡杨送到医院急诊室，一检查，医生说，马上住院治疗！老师问胡杨是啥病，医生说考虑心肌炎的可能。老师有些急了，什么话，考虑，可能，这不等于没说一样吧？究竟是什么病？医生说别再研究字眼儿，先住院观察再进一步检查。老师边发泄不满边把学生背到内科住院部。住院医生接诊后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检查。检查中，胡杨睁了睁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老师说，胡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就给医生说。胡杨轻轻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医生检查完后就到办公室坐下来开检查单，开处方，边开边问，谁是家长，赶紧去作检查。老师跟在后面忙说，家长通知了还没赶到，我是他的班主任老师，暂时由我来负责胡杨住院治疗。医生说，胡杨的病情危重，必须尽快通知家长。老师听完医生的话，心脏也急促地跳动起来，老师都有些颤颤兢兢了。说你们快抢救哇，光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医生把一大把单子塞给老师说，先去交押金，然后再去作检查。我们该怎么做自然不用你来安排。

    老师对两个同学说，我来背胡杨，你们把瓶子举着跟在后面，小心点。背着胡杨楼上楼下跑了一大圈，终于交完了押金，也检查完了，回到病房后老师拿着单子给医生，医生看了后说，考虑心肌炎的可能。老师火了，说，入院时门诊医生说考虑，可能，那还有情可原，现在检查完了，你还是考虑，可能，那还要你们医生干什么？分明是外行说的话嘛！

    正在这时，胡杨的点滴不滴了，护士说，不好，病人心跳骤停！医生立即对胡杨实施心外按压，护士立即通知相关人员赶到病床前协助。最终胡杨是得救了，可老师却不满意，认为医院没有尽责，明明说病危，但却漫不经心从容不迫地进行，为什么不能尽早采取措施？这是对病人不负责任的表现！心跳都停止了还不知道，这对胡杨的脑子损害有多大，能说得清楚吗？他可是我班里的尖子生！

    胡杨确实是班里的尖子生，老师说他升重点高中那是十拿九稳。胡杨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挣钱，为的是将来儿子考大学。胡杨病了，一时半会儿还复不了课了，老师着急，胡杨的父母接到电话后当场就哭了。现在大多是独生子女，谁不着急？

    老师派全班的同学轮流到医院陪护，每一个人两小时，女同学白天，男同学晚上。胡杨的床头已经放了不少水果，可胡杨没心思看没力气吃。

    贺金水受哥们儿之托，捧着一束鲜花到医院去看望胡杨。

    胡杨的病情基本稳定后，医生又来到床旁补充询问一些病史。胡杨说，一星期前，他感到头昏头痛，全身无力，到市医院门诊看过一次，医生让我去作些检查，我说我特别忙，没时间去。医生就给我开了药，我拿回去吃了还是没见效，成天觉着昏昏的没力气，我就爬在桌子上睡了。

    贺金水在一旁听胡杨述说，突然气冲冲煞有介事地说，这简直视胡杨如草介！分明是医生在隔岸观火，对病人不闻不问！胡杨病成这样医院是罪责难逃，我们必须反攻倒算！几个同学听这么一说，“轰”的就冲出了病房。老师还没搞清他们去干什么，就没了影了。

    院长佟广林没在院里，去市政府开会去了，副院长马晓琪在办公室被几个同学围住，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好大一阵马晓琪才弄明白他们的来意，马副院长说，同学们的心情我理解，但医疗这个行业有自己的规则和程序，你们现在还不明白，等你们以后当了医生就明白了。那些同学哪里听马副院长解释，一个个群情激奋。他们到处打电话，说这医院草菅人命。不一会儿，医院里就来了几百个学生，他们所听到的是：医院不给胡杨治病，因为他没有家长，没人付钱，导致胡杨心跳骤然停止，险些没抢救过来！越说越义愤填膺，他们中的几个学生为了发泄胸中的不满，居然开始砸东西，砸窗户玻璃。

    情况突然发生了，马小琪哪里见过这阵势，立即报了警，报告了佟广林院长，佟院长正在开会，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从座位起身冲到前排的主席台上，伸出一手指推了推眼镜，把嘴巴凑近李副市长的耳朵边小声说，李市长，不好了，院里发生了暴乱，几百学生正砸医院！李副市一听，脸色刷的就变了，说，啥？有这等事，学生为啥砸医院？哪个学校？佟广林说，市二中。由于他们说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听到了，每个人都睁大了惊恐万状的眼睛。李副市长分管梨城市的文教卫生工作，他得此消息后给正在讲话的喻市长小声讲了几句，喻市长点头让他快去。

    3

    贺金水的一个哥们儿从外面跑进病房，说，大哥，不好了，学生们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贺金水一听是打起来了，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

    贺金水冲出病房，就被眼前场景惊呆了！数不清的学生在院里疯跑，见什么砸什么，一楼，二楼，抬头一望，四楼五楼也有“咔嚓、咔嚓”的玻璃破碎声和女人的尖叫声。贺金水愣了一阵，脸上露出狞笑，大声说：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群众的力量，胡杨的同学来为他报仇雪恨来了！

    贺金水的哥们儿说，胡杨和医院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么多同学来为他报仇雪恨？贺金水说，胡杨差点儿死了，就是医院玩忽职守才导致的后果。哥们儿说，胡杨不没死吗？贺金水瞪了那哥们儿一眼说，万一死了呢？不就一切都晚了吗？那哥儿们小声对贺金水说，我怕惹急了医生护士，他们反过来也发疯乱打乱砸，那我们不完了吗？他们也有六七百人呢！你说是不，大哥？贺金水一听觉得也是的，兔急咬人，狗急跳墙！贺金水有些紧张，他转身冲出门去，对那些怒不可遏的学生娃们说，同学们，算球了，胡杨不还好好的在此安息吗？你们就别得理不饶人啦！可没人听他的。有几个医生护士被学生打得鼻青脸肿，没被打的都吓得退缩在屋子一角，不敢动。胆小的护士见学生们疯狂的举动，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出阵阵尖叫。

    有人大喊：“警察来了”！

    医生和护士们心想学生可能该停下来了吧。可大家都想错了。在楼下的学生见警察来了，就一窝蜂涌向大门，去阻止警察进入。警察开始还想，他们是成人，比小孩子们有力气，使劲把涌向门口的学生往里推。谁知更加激怒了学生，他们就捡起地上的砖头，碎玻璃，棍棒朝警察砸。不少警察的脸，头部，手都受伤，鲜血泉涌般往外冒。几个警察忍着伤痛去夺学生手中的砖头和棍棒，被一拥而上的学生摁倒在地，乱砸乱打，有两名警察当时昏死过去，情况十分严重！

    李副市长与佟院长赶到医院时，暴乱已经基本平息。应该说，是因为能砸烂的东西学生们全砸烂了，学生们也砸累了。学生们汇集在医院内的停车场，大声喊叫，要求医院必须严惩肇事者！你说这些学生，他们肇事还说是别人是肇事者。李副市长挤得浑身冒汗才站在一个花台上边去。他大声疾呼：同学们，请你们一定冷静，有什么话，好好说，有什么要求跟我讲，我姓李，是梨城市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能不能选几个代表跟我谈谈？因为人多了就没法谈事情。学生们根本不听他说，还是乱轰轰地嚷嚷。李市长问，市二中来的有老师吗？身边的人小声说，有好多老师也在里面。李副市长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说二中的领导们在哪儿？身边的人说，正在往医院赶。

    正说着，二中的董校长一行几人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董校长看见了李副市长，连忙从人群中挤向前去，伸出手去要与李副市长握，还连声说，对不起，李市长，对不起，是我工作失职。我应该负责。李市长双手叉腰，不与董校长握手。劈头盖脸训斥董校长：你看看，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还在后面，难道真就不知道？这个事情可闹大发了我的董校长！

    董校长额头上汗珠不停地冒，亮晶晶地，还升腾起一小股一小股白色烟雾。他是无法辩解的，学生们冲进医院时，他正在去往省教育厅开会的路上，接到电话他就掉头往回赶，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现在这场景。

    李副市长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学生劝回去。董校长这才回过神来，朝四周扫视，寻找老师的面孔。发现一个就用手指一指，你！过来，……你，你，过来……。老师们慢腾腾地向他围过来。董校长，这时候生怕激怒他的学生，更怕激怒他的教师们，他用很低的声音说，老师们，今天这事儿不怪你们，有什么责任我来负，你们现在赶快把学生劝回去上课！老师们还是要给董校长面子的，他们都分散开去，各自去召回他们的学生了。可这时的学生就不那么听话了，根本不听老师的话。劝了半天没有一个学生肯离开医院。董校长没办法，又到学生中间去苦口婆心地劝说。直到下午，才有学生回到学校。李副市长根本不敢离开半步，只好在学生中去动员，叫他们回去上课。还说你们的同学现在正在进行很好的治疗，你们的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说出来，我去与医院说。

    天渐渐地黑下来，学生们才陆续离开。李副市长见学生们终于退出了，顾不上吃饭，就召开医院班子紧急会议，分析白天发生的事，研究应对策略，因为胡杨现在的病尚在治疗中，如果再有什么意外，那就麻烦了。

    佟广林叫来经治医生当面向与会领导汇报胡杨病情和治疗情况。李副市长说，虽然你们在治疗胡杨的过程中没有什么过错，但是，胡杨毕竟还是个学生，他经受了严重的打击，身体健康甚至于智力都可能受到影响，胡杨毕竟是弱者。我们要从同情弱者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要从建设和谐社会这个高度看待这个问题，要高姿态一点，把胡杨在本院治疗的费用免了，这样学生们心里可能会平息一些对你们的误解。佟广林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张口欲辩，李副市长把手一挥：就这么定了！佟院长你也要为大局着想，要尽快平息这场风波，尽快恢复医院的工作，稳定医护人员的情绪，稳定病员的情绪，力争把损失降低到最低！

    佟广林心里很不服气，一脸的不愉快，心里想，你领导只会说官话，我医院蒙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你政府却一毛不拔！好像这医院是我佟广林的私营企业！李副市长看出了佟院长的心思，等其他人离开会场后，他拉住佟院长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大损失，这事儿到了年底，我会考虑给你补助，可现再在你只有杠着。事件的发生不能说你们没有责任嘛，你们的医生就是有疏忽大意之处嘛！广林啊，这些年医院老出现医疗纠纷，而且呈上升趋势，你们也该总结一下了。佟广林说，我的市长呀，我们怎么没有总结？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防不胜防啊！现在我们的医生根本没有心思钻研业务技术，也没有时间去钻研，因为要把主要精力用于规避医疗风险，减少医患纠纷上……，我与方伦交谈过多次，我一直不明白，国家有医疗事故处理条例，为什么法院在处理医疗纠纷案时动不动就用什么民法通则呀，人身伤害赔偿法啥的呢？医疗行为为什么就成了人身伤害了呢？为什么不适用医疗事故处理条例而要适用其他法律呢？方伦说司法解释就是这样。佟广林摊开双手，一副无奈。李副市长低叹一声，拍拍佟广林的肩以示同情。

    令佟广林没有想到，事情远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胡杨的父母从南方打工回来后，找来了贺金水，把医院告上了法庭。说市医院医生不负责任，玩忽职守，延误了胡杨的病情，对胡杨的身心造成了极大损害，要求赔偿十万元！医院按照有关法律规定，进行反举证，拒理力争，说明他们没有过错，但最终双方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原告不服判决，上诉，二审判决，被告不服判决，上诉，原告仍不服，找市里领导，要求主持公道。最后市里领导指示司法部门，要同情弱者，主持一次调解。法院提出由院方对原告方一次性补助五万元。佟广林说啥也不同意，说我们按法院判决书执行。法院说，原告方不是不服吗？不服这事儿就搁不平，就得重新调解，如果你们仍然坚持不愿意补偿，最终我们就用民法相关条款硬行判决，那你们还得执行。佟广林左思右想，算了，赔就赔吧！冤就冤吧！

    胡杨风波过后，佟广林召开了全院中层以上干部会议，研究医院内部问题。佟广林说，几年前，我们听说外面的医疗纠纷如何难缠，一些心术不正的家伙们如何算计医院，大家只是付之一笑。什么：“要致富，做手术，做了手术找事故，没有事故看态度！”呔！那些话都是别人编来说的。与己无关。可是，今天，我们再看看，狼真的来了，弄不好是狼群来了。从这件事的发生，佟广林认为医院的医疗质量已经不是主要矛盾了，因为通过这么些年的不懈努力，医疗技术提高了不少。当前最主要的是如何规避医疗风险，如果医院还是像过去那样专心研究医学领域的难点问题而忽略了学习法律，谨防会被医疗纠纷搞跨。他还要求全院医护人员进行深刻反思，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件，如果我们的工作都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了，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吗？有的同志平时只注意学习业务，一心只想到如何完成工作任务怎么能行？全院医护人员掀起一个学习医疗法律法规的高潮，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我们的安全只有靠自己去维护，靠谁都没有用。其次，凡是医生护士自己开药店，开诊所的，一律停止，否则将得到处理。必要时扣发奖金！

    内二科主任莫聪说，佟院长，你不让我开药店，行啊！那我老婆下岗了，没饭吃，你给解决吧！五官科主任柯明邦说，我不开诊所行啊！你把我老婆安排到药房上班吧！佟院长，我们在医院工作，夜以继日地干，可养活不了一家人啊！这几年就开药店还能赚点小钱，其他大的生意我们做不了。佟院长无言以对，只好把话题引开。说，今天不讨论这个问题，会后我们就此作专门研究。

    4

    早上查房时马晓琪问，佟院长，外科那个手术还做不做？我看风险太大了，还是劝病人转院吧。佟广林想了想说，查完房我们再研究一下病人的具体情况。

    马晓琪说的那个病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患颅内肿瘤，从本市最偏远的农村来的，入院时就带了一千元钱，入院压金都不够，他的丈夫在医院大厅里转来转去，正一筹莫展时，听见有人喊佟院长，他便趁机跑过去一把拉住正与人握手的佟广林，说，请院长开开恩，救救我的老伴儿。

    他赶的也正是时候，佟广林和几位院领导正从办公室下来迎接前来检查工作的市里领导。佟院长刚好握住一位领导，说欢迎领导光临指导就被人一把拉住了衣服。佟广林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是哪个病人与医生护士发生纠纷了，听这么一说，佟广林反而显得很冷静，说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快说。那位衣衫褴褛的农民仍未放开佟广林，说，我姓屈，你叫我屈老汉吧，我老伴儿的老壳疼了大半年了，就是没钱医治，今天来了，收费的同志说我差钱，差好多钱呢！连院都不让我们入，院长，我们还没有看病，咋就说我差钱呢？你开开恩，我有一千元钱，是向亲戚们借的，让我老伴入院吧！我给你跪下了。说着就要跪下去，佟广林连忙拉住那位农民。说老屈你别急，我让人带你去入院好吗？佟广林转身对马晓琪说，你带他到去办入院，我先陪领导们检查。屈老汉才放开佟广林。

    领导们把这一幕全在眼里，一个个都点头称是。一位领导问，这样的情况多不多？佟广林说，一年有几十例吧。这些年新农合报账了，情况好得多，但像屈老汉那样的情况还是时有发生，每年有三、五十几万元欠费收不回来。来检查工作的领导都不是能解决钱的领导，因此也只好说，这种事情是很棘手啊！

    屈老汉的老伴儿入了院，医院还得为他们治病，各种检查下来，证明病人是颅内肿瘤，而且靠近生命中枢，手术难度非常大，风险非常大！佟广林在查房时已经看过病人了，科室医生问佟院长，怎么办？做手术，风险太大，一但失败，恐怕会引起医疗纠纷。动员屈老汉转院，他哭丧着脸说确实没钱啊！佟广林心里在想，转到上级医院去，花钱更多，病家负担不起，他们只有放弃。放弃就意味着病人只有等待死亡。医生的医德和良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5

    从学生闹事后，全院职工群情激愤，要集体上访市政府，要求为医护人员主持公道。佟广林立即制止，说，大家当务之急是要完善我们的医疗文书资料。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避免类似事件发生。

    大家虽然没有去市政府，可所有医护人员情绪都非常低落，像被蛇咬了一口，从此看见地上的绳子就发怵！有的人甚至正想辞职，说改行随便干点啥事，都可以养活自己甚至发一点小财，最起码比搞医这活儿轻松自由得多，最起码夜里能睡个安稳觉，最起码逢年过节能放松度假。他们说，像这样的工作环境，还治什么病救什么人？说不准哪天自己的性命就不保了。现在这种情况要为那么高难度的病人作手术，是不合适的，一但有闪失，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佟广林了解了病人家庭情况，可以说是非常贫困，老伴儿又患上颅内肿瘤……。佟广林想起这些事都感到头疼。

    佟广林再一次来到屈老汉老伴儿的病床前，对屈老汉说，我前天给你说的转院治疗一事，你是如何考虑的。屈老汉和老伴儿都愁眉不展，屈老汉说，院长，你行行好，让我们在这里治吧，再转院人家肯定不会收我们，哪里还能遇上你这样的大好人？佟广林说，目前我们医院的技术水平还不能保证手术成功。因此，我劝你们还是考虑转上级医院吧。屈老汉的老伴儿睡在病床上说，医生，你们给我治，治好了我下辈子都会感谢你们的，治不好，那也是我的命不好，不愿你们，边说边哭起来。屈老汉也跟着嘤嘤地哭起来。真让人心酸得很。在场的医护人员忙安慰他们，讲了好半天的话才使老俩口停止了哭声。

    佟广林把医护人员召到办公室里开会，讨论屈老汉老伴儿的治疗方案，最终结论是，只有手术。既然如此，佟广林也只有豁出去了，他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应该作百分百的努力！至于费用，他说只有先记着，出院报账后剩下部分到时候他去找民政等部门在年底给解决一点，弥补那些欠费。

    手术定在第三天上午，佟广林亲自出马，全院相关科室的骨干医生都参与了这次手术。手术一直进行到下午两点多才结束，病人情况良好，送进重症监护室。

    可是第二天，病人情况突然发生变化，烦躁不安起来。立即送CT室检查，没发现颅内出血！怎么办？佟广林马上组织会诊，又通过网络远程会诊，最后决定对症治疗。可两个多小时后病人死了。手术前医生护士把可能发生的情况向病人和家属屈老汉讲清楚了，因此，面对这样的结果，屈老汉除了嚎啕大哭了一场，并没有说啥，尸体被送进了太平间。

    屈老汉所在乡镇还没有推行火化，人死后仍按习俗装进棺材埋进土里。可屈老汉犯难了，这尸体拉回去需要车，医院里欠下一万多元医疗费没交，自己仅有的一千元钱，也只剩下几十元了，将近一百公里远的路，租车起码要三百元。屈老汉的两儿子都在外打工，老大的老婆死了，老二的老婆跟人跑了。这两个儿子都没啥文化，挣的钱不够自己花，连老大孩子上学都要找屈老汉想办法。屈老汉也根本没打算靠两个儿子出钱。屈老汉又哭丧着脸去找佟院长，说，院长啊，你干脆帮人帮到底，给我找个车把老伴儿的尸体拉回老家，我没有钱，租不了车，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说着就嚎啕起来。

    如果一个男人嚎啕大哭会让人感到悲痛欲绝的话，这屈老汉嚎啕大哭，真让人感到撕心裂肺！谁听到这哭声都会陡生恻隐之心。佟广林说，好吧，我给你派车。佟广林边拨电话边对屈老汉说，你去太平间门口等着，我派车装尸体。

    屈老汉正在太平间门口埋头流泪，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屈老汉转身一看，拍他的是一个年轻人。屈老汉把跟前这人上下打量了一阵，问，有啥事？年轻人说，你是老屈吗？屈老汉说，是。年轻人说，你的老伴儿死了是吧？屈老汉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点了点头。问这年轻人，咋的啦？年轻人说，你就这么算了，不跟医院讨个说法了？屈老汉不解的问：讨个啥说法？年轻人说，你老伴儿是自己走进来的吧？咋就死了？你就不想想看，明明是医疗事故嘛！得找医院赔钱，你这个土老冒！屈老汉被年轻人这么一撺掇，觉得有些道理。人说死就死了，不是医院的责任才怪呢！屈老汉问年轻人：那这事儿咋找呢？手术前他们给我说了，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败。我和老伴儿都说了，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算了，还签字划押了，现在又去找人家讨说法，有些不丈义，算球了，算球了。

    屈老汉转身就走，却被年轻人一把拽回来，说，屈老汉，你只要愿意听我的，我去帮你找，等医院赔给你钱了，你分给我一半，不赔你钱，我也不让你出一分钱。屈老汉一听，仍有些犹豫。可年轻人却使劲撺掇，说起码也能搞十万八万元，分我一半你还得四、五万元，如果医院赔二十万，你可以得十万，你这辈子见过那么多钱吗？屈老汉站着不动了。 他脑子里开始想一个问题了：自己如果有几万、十万块钱，不就是万元户了吗？屈老汉张着缺了牙的嘴半天都没合上。

    年轻人继续说，我贺金水从来就没有打输的官司，放心吧屈老汉，你只要不把尸体抬回去，其他的事我来帮忙办就行了，现在你先到旅馆住下，等他们找不到你，我就出面跟医院谈。屈老汉说，贺、贺水兄弟，我看还是算、算球了……。贺金水没等屈老汉说完说完，就把屈老汉推搡着送出了医院大门。贺金水一挥手，他的一帮哥儿们从对面走过来，一起把屈老汉送到市里的一家偏僻的旅馆里。

    6

    后勤科黎科长和救护车司机小张一道把车开到太平间门口停下，等死者家属来移动尸体。他们俩等了足足两个小时仍没人来。黎科长掏出手机拨通了佟院长的电话，说死者家属一直没来，还未办完出院吗？佟广林说，没有啊！他早就办完了，只等车了，怎么会不见人呢？他是知道太平间位置的。你打个电话问下一下脑外科，看他们看见死者家属没有？黎科长又拨通了脑外科的电话，科室的人说，早就走了，病房又住了新病人了。黎科长“啪”地一下合上手机盖，说，这就奇了怪了，死者家属不见了，难道他不要尸体了？

    直到天快黑了，佟广林、黎科长和司机小张仍在太平间外面等候家属的出现。佟院长说，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报警，我向局领导汇报此事，看来这里面有蹊跷。

    佟广林正欲拨打局长电话，医务科长毕戈跑来说，佟院长，刚才接到死者家属的代理律师打来的电话，说家属现在不想抬尸体了，要讨个说法。

    “什么？”佟广林一听脑袋嗡地一声，就好像成一了个被挖了瓤的葫芦，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好半天才回过神，佟广林的脑袋里终于有一点思维了。于是他搜肠刮肚地想：讨个说法？这个病人的病因可是明确的，手术应该说是成功的，术后出现意外那也是病人自身原因所致，讨说法，说个什么法？佟广林在太平间外面幽灵般走来走去几个来回，仍想不出什么招。毕戈说，院长，你看要不要把脑外科他们找来商量一下应对办法？佟广林这才恍然大悟，说，对了把院班子成员和相关科室负责人叫到办公室开会。

    佟广林分析了屈老汉老伴儿的病情和治疗情况，作出了一个决议：组成一个小组处理屈老汉老伴儿死亡一案。会还没开完，患方就来了一大帮人，要求医院给个说法。患方的代言人是贺金水。

    佟广林这才明白这事儿又是贺金水挑起来的。屈老汉一直藏而不露，佟广林问屈老汉为何不到场。贺金水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人家出了这么大事不去料理后事？这里的事他全权委托我办理，到时候一定会把屈老汉隆重推出的。

    医患双方即时起开始了纠纷谈判。经过三天两夜几十个回合的连续拉锯战式的你争我辩，未达成协议。贺金水没有耐心了。他一拍桌子说，把尸体抬到会议室来，让为尸的来自圆其说吧！他手下的十几个冒充死者亲戚的哥儿们，一齐吼叫着冲向医院太平间，强行夺下看守老王手中的钥匙，打开太平间的门，硬是把一具僵硬的尸体抬到了会议室！放在了会议桌上。

    贺金水气势汹汹，双手叉腰说，你们问问死者，看她能否同意你们逍遥法外？你们这样轻描淡写地，不动声色地杀死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农家妇女，你们真是蛇蝎心肠啊！现在不让你们偿命，只求你们出点钱安慰一下她的在天之灵，安抚一下他那可怜的老伴儿屈老汉！你们还这样强奸民意，你们丧尽天良啊！

    佟广林和他的小组都哭笑不得。正在这时候，卫生局和执法部门也对此事件调查结束，来到了会议室。他们对贺金水说，事情我们已经作了全面调查，现在我们得坐下来协商，但要求你们必须把尸体抬走，不然我们就报告公安机关强制执行。贺金水说，行，你们让警察强制执行吧。他们在外面等着呢！

    贺金水心想，警察们才不会强制执行呢！最多站在周围看着。只要你不借刀杀人，他们就会隔岸观火，因为他们也可能是医疗事故的受害者，其实，警察们心里也在咬牙切齿恨医生呢！

    佟广林感到实在有些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说：贺金水，如果你不把尸体抬走，我们就奉陪到底，我们不谈了，你爱咋的咋的！说完“嚯”的站起身来大踏步往门外走去。贺金水被佟院长的举动震懵了，一时不知说啥好。直到佟院长到了门口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擒贼擒王！于是他的一帮哥们儿冲上去，把走出门外的佟院长像抓小鸡一般给抓了回来，一把推搡到桌旁。佟广林一个踉跄差点儿扑在尸体上。几个男人挡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出。

    卫生局的领导见状又出面调解，要求双方都保持克制态度，不要采取过激行动，既然患方不愿意走司法程序解决纠纷，那你们必须要有诚意才能协商解决此事，不要漫天要价。院方呢？也不要认为你们在治疗原则上没有错，就当理不让，要站在患者的立场思考问题，还有哪些地方值得总结和提高的。其实，离最终解决问题只有一步之遥，就是补偿金额的多少问题了。这位领导说，我认为，双方的额度都向中间靠拢，院方拿出三十万元，患方也不要狮子大开口，如果行，就签署协议拿钱走人，患方好办理死者后事。

    双方都不率先发言，察颜观色等待对方开口。全场沉默。

    最后，贺金水说，我们得商量商量，研究研究，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只要他畅所欲言了，我这个代理人才能一锤定音。于是患方留下几个人把门，贺金水带着几个人走出了会议室，到一拐角处密议。他们去找屈老汉。屈老汉起初说啥也不肯要那么多钱，他说，我们先说好了的，死活不关人家佟院长的事，如今倒打一耙，这不仗义，这不仗义！我不去签字，要不，要一点钱行了。贺金水说，人在江湖，骑虎难下，你不去签字可以，你把这几天的吃住费用拿给我，再把这帮哥们儿的误工费算了，走人！贺金水虚闭着眼睛掰着指头算完了说，一共一万三千伍百元。拿来，说走咱就走，路见不平还是走，我们不管了！屈老汉听后吓得直哆嗦，说，贺，贺水老弟呀，你饶了我把，都依你，我去签字，我去签字还不行吗？贺金水板着脸，啥贺水贺水的？贺金水！你再乱说乱动，我扣你钱！屈老汉说，行，行，金水、金水。

    已是深夜两点多了，医患双方按局领导的意见达成协议。屈老汉说， 这尸体我一个人咋办啦？贺金水说，咋办？该出手时就出手，没钱尸体抬不走，医院不是要给你钱吗？屈老汉顿时哭笑不得。只得央求贺金水帮他找人运送尸体。

    7

    一场大雨过后，院内的树木和花草被洗刷得格外清新。可佟广林没有感到一丁点儿惬意。佟广林的内心好久不能平静，他认为当医生的人格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医生的地位正在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急剧下滑。他一直反思自己，反思医院的治疗过程，他认为没有过错，都是按操作规程办的。医生也没有谁是不过硬的生手，自己亲自主刀，脑外科的两名副手一个是科主任，一个是高年资主治医生，他们做过的脑肿瘤手术数以百计，从没有遇到过如此情况。术前与患者和家属各种沟通和签字都履行好了的，可医患纠纷还是频频出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难道就一个贺金水闹的？佟广林最后认为：不是贺金水一人的问题，而是社会发展了，人们对医学治疗期望值太高，而现代医学发展水平却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要求。这之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佟广林深知自己没有能力解决这些矛盾，更没有办法去阻止各种各样的医疗纠纷发生，唯一能做的还是制订防范措施。

    佟广林召开了院领导班子和中层干部会议，通报了这次医患纠纷案，要求医务科健全规章制度，凡涉及到医疗治疗的每一步骤，都要与病员和家属进行沟通，并签字认可。要求每一个医生和护士都要不厌其烦地与病员和家属沟通，再沟通。从今天开始，全院医护人员把学习的重点转向学习院内各项规章制度上来，还要学会沟通技巧。医院成立医患纠纷协调办公室，简称：医纠办，专门应对医患纠纷。办公地点设在医务科，毕戈兼任医纠办主任，把护理部的唐英调过去任副主任，负责具体工作。因为唐英的沟通技巧很好，要用其所长。

    光阴荏苒，弹指之间半年过去了，医院医护人员学法热情高涨，他们接待病人热情洋溢，与病人沟通不厌其烦，循循善诱。医院准许病员家属到手术室监督手术，以了解整个手术全过程。

    有一次，一位车祸受伤患者送医院抢救，家属被医院消毒服包装后请到手术室监督手术。最后由于伤得太利害，医生不得不为伤员采取截肢术，切除一侧下肢。这时候家属坚决不同意，无论医护人员怎样与之沟通家属也拒绝在同意书上签字。手术无法再进行，医护人员与上级医院联系，请来了专家会诊。仍然要截肢，十几个小时的僵持后家属终于同意截肢手术。

    医院的沟通常使病员和家属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这也有危险那也有危险，这病看还是不看呢？这同意书签还不签呢？是不是该转院治疗？可听其他人说越是上级医院这些规定与沟通越多越繁琐。进了医院，患者人人被弄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医生和护士也如临深渊：患者不同意这手术该怎么做？一旦延误治疗病情急转直下，还不一样会造成医患纠纷？有时候为做一项检查也要与病员和家属沟通许久，因为全面检查要增加费用，家属可能认为是不必要的医疗费用。针对性地检查又怕遗漏病情。看见病人，医生护士如临大敌，不敢多于解释，不敢正面回答患者的提问，不敢面对疑难病症，不敢涉足复杂手术。动辄下病危通知，要求家属转院治疗。

    佟广林以为他制定的制度能救医院于水火，其实他万分的错了。因为防火墙有时候是挡不住病毒侵袭的。

    8

    贺金水带着一个人冲进了佟广林的办公室。贺金水手指佟广林鼻尖说，张丽娟之子之死，完全是你们一手缔造的，我必须为家长讨还血债！说完“啪”地一下声把一叠复印的病历纸摔在佟广林的办公桌上。反手指了指背后那人说，你睁大一双慧眼看个清清楚楚，他就是张丽娟之丈夫，张丽娟之子也就是他之子。

    佟广林抬头一见是贺金水，就知道是医患纠纷来了。经过一次次纠纷的磨砺，佟广林的神经对此也产生了强有力的耐受性。他不慌不忙地拿起摔在桌子上的病历，快速扫描了一遍，明白了。原来是产妇张丽娟分娩一男活婴，因肺功能发育不全，出生后窒息，抢救无效死亡，这是医学上的正常现象。但患方认为是医疗事故，佟广林也知道这时候无论你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佟广林说，贺大师，我有两点建议，一是请你坐下来谈，俗话说立客难打发；二是此病案不是血案，更不存在血债，不要用一些耸人听闻的词汇。佟广林说，这次我希望你就事论事，不要故伎重演，找人到医院闹事。佟广林软中带硬的说，我也严格要求自己两点：一是不回避，二是不怕你。

    贺金水一听，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一时又想不出出奇制胜的办法，所以就说，那，那你想瞒天过海也是不行的。贺金水说，看起来佟大院长今天很爽快，那是不是承认了你们有过错？佟广林瞟了贺金水一眼，说，如果医生能把所有的病都治好，那他就不是医生而是神仙。

    医务科长毕戈和常年法律顾问方伦一同走进佟院长的办公室。佟院长说，贺大师，你现在可以与我们的方律师交流了，地点是院医纠办。贺金水说，佟院长想金蝉脱壳，好计！毕戈气愤地说，什么金蝉脱壳！难道你来了，我们就得领导班子集体都来陪你？全院那么多事情等院长处理，他还要上手术，有时间陪你玩吗？这时候张丽娟的丈夫“嚯”地冲向毕戈，伸长脖子胀红着脸说，我他妈的还没有时间陪你们玩呢！你们弄死了我的孩子，没给我个说法不说，还说这样毫无人性的话！……没等对方说完，方伦赶紧上前劝阻说，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吵闹终归无济于事的。

    双方终于同意坐下来谈，一同走进了院医纠办。毕戈要求患方进行尸检，查明死因，然后根据责任大小再谈补偿问题。可张丽娟的丈夫坚决不同意做尸检，一味强调是医院不负责任把他的儿子活活整死了，啥都不用说，还我儿子！贺金水公然煸动说，量你们也没有借尸还魂之魔法，你们想偷梁换柱更不行，唯一的出路只有束手就擒，签字走人！毕戈气冲斗牛，干脆沉默不语，任由贺金水之流吵闹。谈判就是这样一次一次陷于僵局，又一次一次拉锯式扯皮谈判。等双方都感到筋疲力尽时才会谈到钱。

    第二天，毕戈找到佟广林汇报与贺金水谈判结果，说，患方要求补偿十万元，也不做尸检了，并永久不再为此事追究我院责任。毕戈话未说完，佟广林气愤地吼叫起来：他贺金水好像还给我多大人情似的，我不同意，必须尸检，查明原因！现在不谈补偿！毕戈已经被纠纷搞得有些疲软了，他无精打采地说，佟院长，我认为签协议算了，方律师也认为可以接受，因为从前面的纠纷案看，都是赢了官司输了钱，尸检下来就算我们诊断治疗没有问题，法院也要给我们划一点责任，至少要负责百分之二十左右的责任，前后一折腾恐怕还不止花这些钱。佟广林手一挥说，我情愿把钱花在其他环节，也不愿意给那些心术不正之徒！佟广林一拳头砸在桌上，水杯盖吓得滑落于桌面。佟广林看了一眼毕戈，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佟广林长嘘一口气后平静地对毕戈说，就按你们谈判意见办吧。佟广林叹惜道：嗨！这叫什么事儿！

    毕戈出门去了。佟广林望着毕戈的背影，不到三十多岁的人咋就有些肩背佝偻了。嗨！佟广林陡生一丝恻隐之心。在前不久，毕戈的老婆伏芳芳找到佟广林，说他们两口子要离婚。伏芳芳哭诉：他们夫妻形同虚设，基本上没有性生活，毕戈是搞妇产科的，成天与那病患妇女打交道，都产生心理排斥了。她在内科当护士，两人虽近在咫尺却如天涯，今天毕戈上夜班，明天轮到我上夜班，总是没有时间过一次性生活。现在毕戈调到医务科了，成天被医患纠纷缠得心烦意乱，回去后长吁短叹，哪有心思啊。我们都三十岁了，还怀不上孩子，公公婆婆都哭了几次了。伏芳芳说，我想离了找一个不从医的男人，看能不能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佟广林心里很内疚，他又能说什么呢？只好安慰伏芳芳，说，芳芳，你别着急，等处理完这几起医患纠纷案，我放你们两口子半月假，专门做那事，你看行不，这婚还是不离的好。伏芳芳又噗哧一声笑了，说，佟院长，说话算话哦！

    毕戈与伏芳芳最终虽然没有离婚，可佟广林至今也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因为医疗案子根本就没个完。今天佟广林突然记起了这件事，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9

    佟广林从省城开会回来，找来管业务的副院长马晓琪，说，我这次参加的讲座，使我深受启发，我们当医生的成天只钻研医学技术，学习法律法规和规章制度远远不够，要调整学习重心，全院医护人员必须学习兵法，从三十六计开始。马晓琪愕然。佟广林笑笑说，马院长，你看过电视剧水浒了吗？那些英雄好汉哪个是心甘情愿落草为寇，不都是逼上梁山去的吗？当然我们要医护人员学兵法，不是用兵打仗，更不是为诈病人，是为了开启医生护士的心智。自古兵不厌诈，一些心怀叵测之人总想在医院来捞点油水，他们会不择手段地采取多种形式与我们博弈。我们老处在一个被动的地位怎么能行，孙子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马晓琪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说，佟院长，你真是用上兵法了哈。马院长，你看看那个贺金水，他可把孙子兵法学得不错呢！你去听听，他口口声声都是兵法用语！从明天起，以科室为单位组织学习，书我已经买好了，一会儿送来，你负责分发一下。马晓琪沉默少时，低叹一声，说，嗨！看来佟院长也要上梁山了啰！

    正在这时，办公室主任鲁平进来，说，院长，局里通知你下午三点参加会议，内容大致是研究关于医疗纠纷防范问题，地点是局二会议室。佟广林说知道了。马副院长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走出了佟广林的办公室。

    下午，佟广林准时到达局二会议室，走进门一看气氛与往常大不一样，没有了院长们之间的幽默与调侃，只见市委马副书记、喻市长、李副市长等领导齐致，端坐于会场主席台前排，局长坐在了靠边的主持人位置。佟广林意识到今天的议题可能有些分量，他走进去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会议很快就开始了，局长说，今天市里领导来我们卫生系统召开会议，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防范近年来层出不穷的医患纠纷。近来，各个医疗单位都不同程度地发生了一些医患纠纷，有的纠纷还闹得很大，闹到北京天安门去了，这对我们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下面请喻市长给我们作指示。

    喻市长说梨城市的卫生工作成绩是主要的，但也还存在很多问题，大家要高度重视医患纠纷的防范，搞不好会影响卫生事业大局的，影响我们构建和谐社会大局的。前天，有一个病人与他的家属跑到天安门广场去喊冤，对我们梨城市卫生系统大肆污蔑，当然最后被公安机关依法拘留。通知我们县去领人回来。这使我们整个儿梨城市丢尽了脸面！这个闹事者是在市医院住院治疗引起的纠纷。喻市长望了望台下问：市医院的佟广林院长到了吗？佟广林在下面应答说到了。喻市长说，这件事情你们是有责任的，纠纷发生了，为什么不及时处理好？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佟院长站起来回答！佟广林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有些紧张，到会的院长们心情郁闷到了极点，这开啥会，叫啥研究防范医患纠纷？这分明是来追究责任的，难道都是卫生系统的问题，是你们政府无能，由那些刁民无中生有，为所欲为！才有今天的局面。

    佟广林伸出一手指撑了撑眼镜，这个病人是今年上半年在我院自然分娩后，临近出院时突然感到左侧下肢无力，我们经过全面检查会诊，只发现梨状肌非炎性水肿，原因不明，经过对症治疗效果不佳，建议她转院治疗，她却说是我院造成的医疗事故，必须予以赔偿。我们通过医患纠纷办公室解释和做工作仍不服，两个月不出院，要求赔偿二十万元，理由是她从此可能残疾，甚至瘫痪。对于她的这种无理要求我们当然不能完全满足，只同意给十万元，我们想息事宁人算了，反正把我们缠得筋疲力尽了。当然我们不知道她居然通天了。喻市长问，她究竟好了还是没有好，佟广林说，检查是没有问题的，但她还是说疼！喻市长有些生气，你们应该随时与她联系掌握其行踪。佟广林说，我们面对的病员那么多，不可能都要经常联系掌控行踪，我们是医生又不是刑警。喻市长更加生气了，厉声问道：这个案子你过问没有？只是医纠办的人员处理，你这个院长不去过问，不出问题才怪呢！佟广林说，我肯定过问了的，她本人找我谈过三次，只是我们给的钱与她的期望值相差甚远。

    开会的院长们在下面议论说，当院长的成天都要去与闹事者联系沟通，还是院长吗？那应该是调解委员会主任。

    正在这时候，佟广林的电话响了，他对喻市长说对不起，我得出去接个电话。不一会儿佟广林神情紧张地进来跑到主席台前对领导们说，对不起各位领导，刚才我院又死了一位产妇，我得马上回去一下。全场哗然。喻市长扭头对局长说，让佟院长赶快回去吧。局长点了点头，说，快去吧，一会儿散了会我立即赶到市医院。

    10

    贺金水的鼻子真像一只猎犬，他不知啥时候闻到了不详的气味儿。居然比佟广林先行一步到达市医院。他已经与死者家属联系上了，正在询问情况。

    马晓琪见佟院长回来，立即向他汇报了死亡产妇情况。马晓琪说，产妇是下午一点十分送入院的，入院时胎儿头部已经娩出，情况紧急，立即送入分娩室助产，十多分钟后胎儿娩出。关键是产妇发生产后出血，出血量约一千五百毫升。产科医生们一边缝合产道伤口止血，一边急查出凝血时间和血液系统情况，结果发现是凝血系统问题，且血型为少见的RH阴性，血库仅存一个单位这种血型，没有同型的血小板，输血后无济于事。中心血站说也没有此种鲜血，更无同型血小板。医院血库立即启动应急预案，请求常联系的两位同型血人到院献血，可巧的是其中一位到外省出差不在家，另一位正在患病无法献血。医生护士束手无策，眼看着产妇衰竭下去，无力回天，于下午四时二十分死亡。几个年轻护士哭了，没能救活这位妈妈，她们深感内疚和自责。

    贺金水通过询问家属发现，这个产妇的确特殊，入院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多考虑，只有按原则进行急救，但由于血供不足没有抢救过来。从客观上讲医院的确尽力了。贺金水想，不管咋说，人死了，这就是事儿！要想在这个死亡案子上有所作为，必须使用无中生有之计。他要求院方立即当面封存全部病历资料。贺金水知道医院在病员死亡后六小时完成全部病历资料补记是符合医疗原则的，他也知道医生们一时是完不成病历补记的。贺金水说，这是非常病案，必须立即封存病历，否则视为造假。贺金水说，你们想暗渡陈仓，没用，我早已胸有成竹，已经抓住了你们作案的蛛丝马迹，所以你们只有规规矩矩，不得胡来。胡作非为是没有出路的。佟广林听着贺金水的一通乱七八糟的话，心里十分气愤，但这个时候还不是与他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咬紧牙关压制住自己，贺大师，令人悲痛的事已经发生，请不要再火上浇油，煸动家属，我们会给家属解释这一切的。佟广林吩咐医生护士加紧完成病历。

    很快，死者家属云集于医院内外，挤得院行政办公区水泄不通。有又哭又闹的，有砸门砸窗的，有在医院大门口摆花圈设灵堂的。卫生局领导和有关执法部门到了市医院，他们是来调查医院的医疗过程有无过错的。警察也来了，站在周围，不动声色。

    天色渐晚，贺金水见院方没有多少回应，又为死者家属密授一计：围魏救赵。死者一方燥动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吵闹越来越厉害。尸体摆在产科手术室，坚决不予移走，并在里面焚香烧纸，乌烟瘴气，医院内外鞭炮炸响，震耳欲聋。这一招产生了很大的效果。院内其他病员惊恐万状，家属纷纷打电话找院方平乱，找他们当领导的熟人求救，强烈要求有关部门制止暴力行为。这才引起上级领导重视，公安部门领旨后方才上去制止家属的过激行为。医院内气氛虽然稍微平静下来，但上边的领导却坐不安稳了，各方面的压力海啸般冲向佟广林和他的副院长们。

    四个多小时后医务科长毕戈通知贺金水，现在可以复印病历资料了。贺金水却说，晚了，你们倒是以假乱真做好了手脚，可我不会看你们的所谓病历。我们现在要你们还命！佟广林知道这是贺金水的贯用伎俩，但还是与他反复沟通，讲清楚病员病情和治疗方面的特殊性，建议患方有什么问题坐下来谈。贺金水充耳不闻，暗中煸动家属揪住几个院领导不放，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抹在佟广林身上。贺金水早就在家属中煸动说，欲将获得最大利益，必先征服佟广林；欲将征服佟广林，必先苦其身躯，污其衣冠，辱其尊严，摧其意志！这些都还是温柔的举动的了，更为疯狂的是一帮亲戚朋友抓住毕戈就打，使毕戈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打得眼冒金星，鼻口出血了。警察上来制止时，肥胖的毕戈像一名被击倒的拳击手，只能爬在墙角蠕动而不能站起来。警察扶起毕戈，见他的脸颊已被热血染得通红，忙让医院其他人扶去止血。

    其实，病员的殴打谩骂佟广林还能理解和忍受，最让佟广林心里难过的是，每次处理医患纠纷时，无论医院有无过错领导们总是要让他拿钱摆平。佟广林无法抗拒，因为领导们的面子不能不给。这次产妇死亡一事亦是如此。几天如火如荼的医闹热潮仍然是在医院巨额赔偿后才落下帷幕。

    11

    毕戈还在医院里输液治疗，医纠办的唐英来向佟广林汇报医患纠纷处理情况。唐英说：今年前十个月，我院在医患纠纷中赔偿金额达八百八十万元，占业务总收入的百分之七点零六，目前还有十一起医患纠纷尚待处理，其中，病员未治愈死亡的五起，骨头恢复不佳的两起，辅助检查未发现畸形的两起，孕期胎死腹中的一起，还有就是到天安门广场喊冤的那位。唐英汇报完后，佟广林只是说，你去吧，顺手把门给我关上。唐英温情地问，晚饭后我陪你出去散散步行吗？佟广林点了点头。唐英给佟广林的杯子加满了热水，心疼地看着佟广林。佟广林挥了挥手说，去忙你的，我一个人想想。唐英无不担心地看了看佟广林疲惫的神色，欲言又止，转身出门去了。

    佟广林想静静地想一想有些事。自从在局里开会挨了喻市长的批评后，又遇上产妇死亡这档子事，情绪一直很低落，他在思索一个问题：医学到底应该向何处去？是医学背离了人性的本质还是人们失掉了道德和良知？过去医学不发达的时候，人们尚能理解，认为医院不可能治好所有的病。可是现在医院医疗条件越好，越是提高技术，越是改善服务，病员越是不理解，医患之间矛盾越来越尖锐。究竟是医学发展不能适应病员的需要呢？还是人们对医学的期望值过高？

    佟广林甚至在想，人类到底该不该有医学，在人类进化的漫长岁月中，很长很长时间是没有医学的，人类不照样繁衍生息吗？就在上上个世纪，人类没有什么现代医学，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相反，自有了现代医学后，疾病就象洪水般只涨不退，消灭了此种疾病，又滋生了彼种疾病，真是防不胜防。人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各种疾病，出生缺陷还是层出不穷，甚至有增无减。佟广林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那幅“大医诚精”条幅，那是老院长写的。老院长是本院第三任院长，改革开放初就退休了，退休时他亲手写的这幅书法。面对老院长的期望和嘱咐，佟广林自语道：

    我们也想成为大医啊！

    佟广林出生在一个山村里，从小就和贫苦的乡民一起生活，他的父母无疑也是农民。他的运气比起许多农村孩子来说那就幸运得多了，因为当他需要上中学的时候，他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孩子，不用考就被推荐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当他需要上大学的时候，又进入了改革开放恢复高考的时期，他又顺利地考取了大学。进入华南医科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梨城市人民医院工作，经过外科，骨科，脑外科轮科后，最后定在脑外科。工作十一年后当了科主任，十六年后又当上了副院长，二十二年后又当上院长。佟广林当院长好像并不合天意。当了院长的第二年，他同在梨城市医院当儿科医生的妻子，突然发现患了肝癌。送省城医院治疗，进行了肝移植手术，但没能挺过排异反应期，死了。留给他的是巨额医疗费和一个破碎的家。这对他打击是空前的，家庭一下了变得一盘散沙，正在读高中的女儿没有了依靠，幸好住在对门的邻居唐英对女儿百般呵护，女儿才没耽误学业，去年顺利考上了大学。

    佟广林当院长的这些年，正是医疗纠纷膨胀时期，这对他的考验当然是严峻的。面对接二连三冒出来的医患纠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恼。他不是没有用心防范，医护人员也不是没有认真对待。他们既要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又要懂得国家相关法律法规和院内规章制度，学会社会上多如牛毛的虚情假意的所谓礼仪和沟通技巧，还要像钉子一样挤出时间去学习这样那样对付居心叵测的鬼诈之术。一个人能装下这么些事吗？更让人失望的是每次医患纠纷，有关执法部门不但不安慰医护人员，还如临大敌般把当班医生护士一个个叫去询问，按手印。那种口气，那种眼神，让人感到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然而医护人员被打，被捅伤，被逼跳楼，却没有谁去问候一声，去看望一眼。回想到这里，佟广林脑海立即浮现出兰晓倩的身影。兰晓倩是一名护士，前年从护校毕业后应聘于本院，她身体单薄，性格内向，平时工作认真。上班不久，一次在儿科为一名一岁多的小儿输液，连续扎了四次都没能剌进小儿细微的血管里。家长便火冒三丈，不由分说，上去抓住兰晓倩的头发又打又踢。可怜的姑娘啊！从未受过如此侮辱和殴打。她惊恐万状，疯狂地吼叫着翻身从窗口跳了下去……。那可是五楼哇！就这样，一个年轻的、如花的青春少女一瞬间消失了。而那位凶残的家长仅仅判了七年有期徒刑。谁都不能忘记兰晓倩父亲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世界末日到来一般的绝望和惊恐！

    想到此，佟广林的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他感到头脑发胀，就像掉进深井找不到出路一样感到恐惧。

    12

    贺金水一次次在医患纠纷中获利，他已经成为了百万富翁。贺金水开着一辆宝马车，在市区横冲直撞，没人敢管。因为贺金水有钱，钱可以打通关节。有了钱的贺金水深知这个世界是一个认人唯钱的世界。国庆长假，女儿放学回家了，他开着宝马车，载着他的老婆和女儿，准备到几个旅游景点去玩。他暂时搁置对几起医患纠纷的代理。他要用钱让全家人过上富人生活，让女儿感受他这个父亲是一个不同凡响的父亲。

    不巧的是出门那天，天下起了濛濛细雨。贺金水原想雨过天晴再出发，可女儿所在的中学只放五天假，女儿急于想到外面去看一看。贺金水想了想还是开车出发了。车行至梨城市郊外的山路上，前方突然开来一辆大货车，恰遇急弯和陡坡处，贺金水为避免撞上大货车，一甩方向盘，宝马就朝着公路边的山坡冲了下去，一头栽进了深沟乱石之中。一阵剧烈腹痛向他袭来，使他清醒了，他摸出手机拨打了交通求救电话。

    两小时后贺金水一家三口被送进了市医院。医生护士急忙为浑身是血的女儿和面色苍白的老婆包扎急救。谁也不愿意去碰一下贺金水。贺金水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着医生们抢救女儿和自己的老婆他还是有些感动。经过一番检查后所幸女儿没有生命危险，老婆还需剖腹探查，因为腹腔血液不知出自哪个器官。贺金水感到头昏得很，四肢无力，这才想到自己还没人过问，他主动找医生护士要求为他检查，可医生护士们都低头走开了，像躲避瘟神一般走开了。他有些生气，他掏出手机准备找毕戈，又想到毕戈前几天被打不好找他，他拨通了佟院长的电话，佟广林说他在省城开会，让他去找外科的医生，贺金水有气无力的说他就在外科，可没人理他。佟广林说你坐在那里不要乱动，我打电话给他们。

    贺金水的腹部越来越胀，越来越痛，没有一点力气，他坐在外科候诊室不想动弹。他的几个兄弟哥们儿赶到医院来了，一见贺金水面色不好，急呼医生，可医护人员都在奔忙着，仍旧没人为贺金水检查。有一个医生扭头对贺金水说，你还是转院吧，恐怕我们治不了，况且今天需抢救的人太多了，的确忙不过来。说完转身快步走进了手术室。这时的贺金水已经没有能力吆三喝四了。他的几个哥们儿自知此时不能对医生动粗，急中生智拨打了卫生局的电话，卫生局领导下意识地感到不妙，很快赶到了市医院外科。

    领导们看到的是一派脚步匆忙场面，医护人员个个额头沁出细细汗珠。领导还能说什么呢！他们叫来了马晓琪副院长，马副院长说，外科的确太忙了，手术室里摆着十多台手术在做，还是让贺金水转院吧。领导立即协调市内其他医院，但都说市医院都不收的伤员，他们也无能为力，还是转院吧。没有办法，领导马上对贺金水的几个哥们儿说，转院吧，我来安排救护车。可半小时过去了，全城的救护车不是出诊在外，就是正在修理。没办法，贺金水的哥们儿找来一辆小车，往省城送。

    贺金水在送往省城的途中死了。省医院最后诊断为肝脾破裂出血休克死亡。

    贺金水的几个哥们儿回来后立即把市医院告上法院。说市医院见死不救，趁火打劫，毫无人性；说市医院打击报复，借刀杀人，致人死亡；说市医院良心丧尽，天理难容，要誓死讨还血债！听到这些话，大家倒吸了一口冷气，其用词和语气与贺金水同出一辙，一模一样。真是死了贺金水，还有后来人！

    13

    贺金水之死在梨城还是击起了轩然大波，有人拍手叫好，说为民除了害；有人怒斥市医院，说杀人不见血。这样的医院还有谁去治病？强烈要求政府查办玩忽职守者。司法部门入院调查，纪检部门入院调查。院长佟广林，副院长马晓琪被隔离审查，外科主任随时听候询问。一时间，医院气氛紧张，医生护士人人自危。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最后得出了初步结论，贺金水受伤的当天市医院的确病人和伤员异常的多。但对贺金水的处治有贻误，且存在报复嫌疑。因此，必须追究相关人员责任。首当其冲就是院长佟广林，业务副院长马晓琪和外科主任。纪委说我们处理就是了，司法机关不必介入。当然这是出于保护。这样全院医护人员的情绪才基本稳定下来，他们说如果他们的院长被抓坐牢，全院将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罢工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副市长和卫生局长到医院召开座谈会，一方面宣布对贺金水死亡案件的处理通报。李副市长也耳闻市医院职工的思想很偏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因此，此行的另一方面也为安定人心而来，以免引起连锁不良事件。从内心讲李副市长对贺金水这样的人死亡是拍手称快，但他不能拍这个手。

    市纪委给予院长佟广林党内记过一次，事发当天佟广林确实在省城开会，处理轻些。给予副院长马晓琪行政记大过一次，因为马晓琪是党外人士。外科主任被撤职。

    参加座谈会的都是全院中层以上干部，他们对上级的处理意见没有多大反响，他们的底线是：只要没有人为此去坐牢。座谈会结束后，李副市长找佟广林单独谈话，安慰他说，这是必须的，群众反映大呀，你们呀，居然就不予治疗，太过分了。佟广林沉默良久，抬头望着李副市长，说，李市长，我要辞职。说完把一纸报告塞到李副市长手中。李副市长说，就为那个处分？ 佟广林摇了摇头说，不是，在此之前我早有此意，我的一个同学在省城办企业，他正缺人手，要我去帮他，我一直推脱，再不去就有点对不起人了。他毕竟有恩于我，三年前我妻子癌症治疗费三十多万，全都是他垫付的。妻子去逝了，可欠账依然是我的啊！我如果不去帮他，这笔欠账不知要还多少年。李副市长欲言又止，把手中的那张辞职报告啪地砸在桌子上，长叹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佟广林说，李副市长，我为医二十多年，我越来越感到没有前途了，甚至怀疑自己的工作意义何在？前思后想，我想真该换换环境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对不起，李市长，我不是一名好党员，我算是临阵脱逃了。李副市长望着天花析板，自言自语道：临阵脱逃，逃之夭夭啊！

    一个月后，佟广林离开了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岗位。他是悄无声息地离开的，因为他无法面对与自己同甘共苦几十年的同事。他曾经说过要解决几个科主任的老婆到医院就业的问题，没有兑现，因为一次次医疗纠纷使他和班子都没有闲暇来研究此事。更无法面对暗恋他的唐英，妻子在世时她们俩就是要好的朋友。唐英原来是内科护士长，不单是业务能力强，而且语言沟通能力很强，后来调到护理部工作，任副总护士长，今年又调医纠办当副主任。但她有一个不幸的家庭，丈夫在外面做生意，挣了大钱，见异思迁，与她离了婚，之后她就没有再婚，因为她在心里暗恋着佟广林。佟广林妻子死后，她更是在各个方面无微不致地关心他，可佟广林这几年没有心思谈及此事，他把全部的精力用于了工作，用于了应付没完没了的医疗纠纷之中了，偶尔还要操心读大学的女儿。他真的感激唐英，是她充当了女儿的母亲。这份情他是要还的。

    可现在他要到一全新的环境里重新开始工作。一路上他在想，自己远离医患纠纷后，又将是一个怎样的前景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