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没有丝毫荒废之态。他妻子爱干净,这是他最欣赏的品质之一。他受到的教养使他觉得爱干净是个好习惯,看到她出自本能地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感觉十分温馨。看卧室的样子,仿佛她才离开一会儿工夫:画笔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梳妆台上,两侧各摆着一把梳子;有人整平了床铺,她就是在这张床上度过了她在画室的最后一晚;她的睡衣放在一个小盒里,小盒摆在枕头上。简直无法相信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房间了。
可他感觉很渴,于是走进厨房倒水。厨房同样秩序井然。一个架子上摆着盘子,在与斯特里克兰吵架的那晚,她就是用这些盘子来盛放晚饭的,而且盘子都被精心清洗得干干净净。刀叉都放在抽屉里;一个盖子下面扣着一块吃剩的奶酪,一块面包放在锡盒里。她每天都去买食物,而且只买一天所需,这样就不会有剩菜。通过警方的问询笔录,施特罗夫知道,刚吃完晚饭,斯特里克兰就从家里出去了,而一想到布兰奇还如常清洗餐具,他就不禁感到很恐怖。看到她还这样讲求秩序,可知她是打定主意要自杀的。她的泰然自若真可怕。痛苦打磨着他,他的膝盖发软,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回到卧室,扑倒在床上,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布兰奇。布兰奇。”
他无法想象她承受了怎样的苦痛。忽然之间,他好像看到她站在厨房(那里只有巴掌大)里,清洗盘子和杯子,叉子和勺子,在磨餐刀板上飞快地磨了磨刀子;随后,她把所有东西都拿开,擦洗水槽,将洗碗布挂起来晾干——这会儿,那块灰色破布依旧挂在那儿。干完这些,她环顾四周,确认一切是否干净整洁。他好像能看到她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摘掉围裙——现在那件围裙就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接下来,她拿起那瓶草酸,走进卧室。
他太痛苦了,于是他下了床,走出卧室。他走进画室。巨大的窗户上挂着窗帘,所以屋内很暗,他飞快地将窗帘拉开。他迅速瞥了一眼这个曾经幸福满屋的地方,不禁哽咽起来。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斯特里克兰对周围的环境漠不关心,他住在别人的画室里,却不会想到要改变任何东西。这个画室里充满了精心创造出来的艺术气息,诠释了施特罗夫心中的理想画家该有的创作环境。墙壁上挂着几块旧织锦,钢琴用一块丝绸盖着,很漂亮,却没有了光泽;一角放着《米洛的维纳斯》的雕塑复制品,而另一个角落里放着《米第奇的维纳斯》的雕塑复制品。到处都摆着意大利橱柜,柜顶上放着代尔夫精陶,浅浮雕随处可见。委拉斯开兹的《教皇英诺森十世》的复制品镶嵌在精致的金框里,这幅画是施特罗夫在罗马画的。此外墙上还挂着好几幅施特罗夫的画,镶着漂亮的相框,纯粹是为了起到装饰作用。施特罗夫一向都很为他的品位自豪。他一向都很欣赏画室的浪漫氛围,虽然他现在看到画室就像用锋利的刀扎他的心,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微微挪了挪那张路易十五时代的桌子,这张桌子可是他的宝贝。忽然之间,他看到一张画画面朝里靠在墙上。那张画布的尺寸要比他平常使用的大很多,不知道那幅画为什么会在那里。他走到画边,将画向他这边倾斜,好看看里面画了什么。那是一张裸体画。他的心开始狂跳,因为他马上猜到那是斯特里克兰的画。他愤怒地将画靠在墙上——他把画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可他没想到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画画面朝下弄倒在地。不管是谁的画,他都不能让画留在尘土之中,于是他把画拿起来,接着,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觉得他很想好好看看那幅画,于是他把画放在画架上,他退后一步,欣赏整幅画。
他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气。画中的女人躺在一张沙发上,一只手臂放在脑袋下面,另一只手臂搭在身体上;一边膝盖弓起,另一条腿伸展开。这是个经典的姿势。施特罗夫觉得有点头晕,画中的女人是布兰奇。痛苦、嫉妒和怒火同时将他笼罩,他用嘶哑的声音大吼起来。他太激动了,根本说不出话。他攥起拳头,对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充满威胁地扬起来。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他发狂了,他再也受不了了。这一切都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他四下寻找工具,他要把那幅画弄烂,应该叫它立即毁灭。他看不到合适的工具,又去他的绘画工具里翻找,不知怎的,他什么都找不到。他发狂了。最后,他总算找到了一把大刮刀,他得意地吼叫一声,向刮刀扑了过去。他抓住刮刀,活像是在抓一把匕首,然后,他向画冲了过去。
施特罗夫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与当时一样激动,他抓住我们之间那张桌上的一把餐刀,不住地挥舞着。他举起手臂,像是要发动攻击,接着,他松开手,刀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看着我,哆哆嗦嗦地笑了,没有说话。
“接着讲呀。”我说。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就是要把那幅画戳个大洞,我把浑身的力量都积聚在手臂上,准备刺过去,可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它。”
“你看到了什么?”
“那幅画呀。那是一件艺术品。我不能碰它。我害怕。”
施特罗夫再次安静下来,他瞪着我,嘴巴张着,圆圆的蓝眼睛向外凸出。
“那是一幅优秀的画作。我充满了敬畏之情。我差一点就犯了一项重罪。我稍稍动了动,好更清楚地欣赏那幅画,这时,我的脚踢到了刮刀,我浑身一颤。”
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震撼他的那种感情。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印象,这就好像我突然被送入一个价值观发生了变化的世界。我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活像一个人来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而那里的人对待熟悉事物的反应与他所熟识的人大相径庭。施特罗夫给我讲述那幅画,可他有点语无伦次,我只能猜测他的意思。斯特里克兰冲破了迄今为止一直束缚着他的枷锁。他没有像俗语所说的那样,找到了他自己,而是找到了一个具有意想不到的巨大能力的新灵魂。那幅画采用了大胆的简化画法,展现出丰富和非凡的性格;那幅画中对肉体的着色充满了热情的性欲,能让人在这样的欲望中看到神奇之处;那幅画的完整性让你可以体会到身体的重量,画中还蕴含着一种灵性,叫人不安,可又是那么新颖,将想象力引上出乎意料的道路,让人想到昏暗空荡的空间,只依靠永恒的星辰投来的星光照亮,而在那里,灵魂赤裸无遮,带着恐惧开始探险,去寻找全新的神秘。
如果上面我说的这番话有点辞藻华丽,那也是因为施特罗夫就是如此描述的——难道有谁不知道吗,人一激动,讲话时自然而然就会咬文嚼字。施特罗夫尝试表达出一种他此前从不知晓的感情,他不知道如何用普普通通的词句将之形容出来。他就像一个神秘主义者,在描述一个不可言喻之物。不过,他倒是向我说明白了一点,人们满不在乎地谈论美,却对遣词造句没有任何感觉,他们只是随意使用美这个字,致使它失去了力量。无数琐碎事物都被冠上了“美”这个字,因此,真正具有“美”的事物便被剥夺了崇高地位。他们把一条裙子、一条狗、一次布道都称为美,而当他们面对真正的美时,却辨认不出来。他们虚假地强调美,用以装饰他们那毫无价值的思想,削弱他们本就脆弱的情感。这就像江湖骗子随意伪造某种器物的神秘力量一样,人们已经失去了他们滥用的鉴赏能力。可施特罗夫这个不可征服的小丑对美有着他自己的爱和理解,这二者是那么真诚,正如他那真诚的灵魂。美之于他,正如上帝之于信徒,当他看到美,才会心生恐惧。
“见到了斯特里克兰,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请求他和我一起去荷兰。”
我差点没惊掉下巴,只能傻呆呆地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施特罗夫。
“我们都爱布兰奇。我母亲家有地方给他住。我觉得,和穷苦简单的人在一起,对他的灵魂大有好处。照我看,他或许还能从他们身上学到有益的东西。”
“那他怎么说?”
“他微微一笑。估摸他觉得我是个傻瓜。他说他还要去炸鱼。”
斯特里克兰给的这个拒绝理由真是太烂了。
“他把那幅布兰奇的画送给了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斯特里克兰要这么做。可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有那么一会儿,我们无言以对。
“你怎么处置你的东西?”我终于问道。
“我找了个犹太人,他给了我一笔可观的钱,收走了我的东西。我会把我的画带回家。此外,我会带走的还有一箱衣服和一些书,这些是我在这世上的全部财产。”
“真高兴看到你回家乡。”我说。
我觉得,这次回老家,他很可能将过去的一切都忘记。我希望,虽然现在他痛不欲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痛苦会减弱。他能忘记不幸,再一次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他现在还很年轻,几年以后,他将回顾今天的悲剧,届时他的悲伤中将夹杂着一些愉快。他迟早会在荷兰娶个老实的姑娘,我肯定他会很幸福。我笑眯眯地想到,他在去世前一定会画出无数幅烂画。
第二天,我为他送行。他去了阿姆斯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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