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庇护所是一栋很大的石头建筑,乞丐和流浪汉可以在那里住上一个礼拜,前提是他们有齐全的身份证明,还能叫管事的修道士相信,他们并非游手好闲之人,十分热爱劳动。当时有很多人在等待夜间庇护所开门,尼科尔斯船长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了斯特里克兰,因为他体格健美,样貌奇特。他们无精打采地等待着,有人走来走去,有人靠在墙上,其他人坐在路边,双脚踩在排水沟里。后来,他们鱼贯进入办公室,尼科尔斯船长就听到那个检查身份证明的修道士在用英语和斯特里克兰说话。可他没机会和斯特里克兰说上话,因为在他走进公共休息室的时候,一个修道士捧着一本巨大的《圣经》走了进来,走上房间最里面的布道坛,开始布道。这些可怜的流浪汉不听也得听,谁叫他们要在这里住宿呢。他和斯特里克兰被分到了不同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五点,一个强壮的修道士就把他们全都叫醒,等到尼科尔斯船长整理好床铺,洗了脸,就看不到斯特里克兰了。尼科尔斯船长在大街上闲逛了一个钟头,被冻得够呛,然后去了常有水手聚集的维克多格鲁广场。他看到有几十个人坐在一座雕像的基座上,而斯特里克兰就在其中。他踢了斯特里克兰一脚,把他叫醒。
“老兄,和我一起去吃早餐吧。”他说。
“去死吧。”斯特里克兰答道。
这一听就是我这位朋友的口吻,因为他的词汇量有限。我开始相信尼科尔斯船长是个值得信任的见证人了。
“你没钱了?”船长问。
“滚开。”斯特里克兰答道。
“跟我走。保准你有早餐吃。”
斯特里克兰犹豫了片刻,但还是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去了食物施舍处。饥肠辘辘的人在那里能得到一块面包,但是必须在那里吃完,禁止带走。跟着,他们又去了济粥坊,在一个礼拜的时间内,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都能赊到一碗很稀的咸汤。这两个地方距离很远,所以,人只有在饿坏了的时候,才会跑两个地方找吃的。他们吃完了早饭,就这样,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和尼科尔斯船长这两个人混在了一起,成为一对奇怪的组合。
他们一起在马赛待了大约四个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做过任何冒险活动(如果你觉得始料不及或刺激的事叫作冒险的话),因为他们只顾着赚钱,好换来晚上的住宿和食物,以免露宿街头或活活饿死。可我希望在这里绘声绘色地描绘一番,因为尼科尔斯船长讲得活灵活现,并且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他讲了很多在海港小镇下层生活的见闻,绝对可以将其编成一本叫人爱不释手的书。他们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学者们能从他们的相处中找到素材,编纂一本流浪汉大词典。可在这里,我只能用不多的篇幅来描写。我觉得他们那时的生活非常有趣,粗野,多姿多彩,还很富有生气。我印象中的马赛是个阳光明媚的地方,人们说话时会做手势表达,酒店舒适惬意,餐馆里的客人生活富裕。可从他们那段生活的角度来看,顿觉马赛平淡无味,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我真羡慕那些亲眼看到尼科尔斯船长形容过的那些景象之人。
等到再也不能寄居在夜间庇护所了,斯特里克兰和尼科尔斯船长就去恶棍比尔那里住。比尔是水手供膳寄宿处的头头儿,是个黑白混血儿,大块头,拳头大如斗,为遇到困境的水手提供食物和住所,直到他们找到新的差事。他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和十几个瑞典人、黑人、巴西人睡在两间空房的地板上。他们每天都和比尔去维克多格鲁广场,会有船长到那里挑选船员。比尔娶了一个美国女人,她又胖又邋遢,天知道她是怎么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每天,寄宿者轮流帮助她打理家务。尼科尔斯船长记得斯特里克兰在这件事上耍了个小聪明,他为恶棍比尔画了一幅肖像画,借此躲过了家务活。恶棍比尔不仅花钱买了画布、颜料、画笔,还给了斯特里克兰一磅走私来的烟草。据我所知,这幅画八成还挂在若利耶特码头附近那栋破烂小房子的客厅里,而且,估摸那幅画能卖一千五百镑。斯特里克兰本想坐船去澳大利亚或新西兰,再转去萨摩亚或塔希提。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想到要去南太平洋,不过我记得,他早就对小岛魂牵梦萦,那个岛屿阳光明媚,绿树青翠,四面环海,比北半球所有大海都要碧蓝。我觉得他之所以和尼科尔斯船长混在一起,是因为船长对大海很熟悉,而且,正是尼科尔斯船长说服了他,让他相信去塔希提会更加惬意。
“你知道,塔希提属于法国。”他向我解释,“法国人没那么刻板。”
我想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斯特里克兰没有身份证,但只要恶棍比尔觉得有利可图,这就绝不会构成问题(他会抽取水手头一个月的工资,作为介绍工作的中介费)。一个锅炉工正好死在了他的房子里,他就让斯特里克兰冒用了这个人的身份。可尼科尔斯船长和斯特里克兰要去东边,需要水手的船都是向西而行。斯特里克兰接连两次拒绝到前往美国的货船上当差,其中一条船是前往纽卡斯尔的运煤船。他太固执了,搞得恶棍比尔不耐烦,毕竟这样受损失的人是他。于是,在最后时刻,他将斯特里克兰和尼科尔斯船长赶了出去,以免继续自找麻烦。他们再一次开始了漂泊的生活。
恶棍比尔很少提供美食,在他的餐桌上吃完饭,就跟刚刚坐下来的时候一样饿。可在很多日子里,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怀念那些饭菜,因为他们尝到了挨饿的滋味。食物施舍处和夜间庇护所再也不会给他们救济,他们只能靠食物施舍处的面包果腹。他们能找到什么地方,就在那里睡觉,有时候在停在车站附近铁路岔道上的空火车车厢里,有时候在仓库后面的马车里。可天寒地冻,每次只能打个盹儿,一两个小时就会被冻醒,然后继续到街上游荡。对他们来说,最痛苦的就是没有烟抽,尼科尔斯船长不抽烟就受不了。于是他就去有“啤酒罐”之称的卡纳比埃尔街,找前一天晚上人们丢掉的烟屁股或是雪茄头来抽。
“我用烟斗抽过最恶心的烟。”他插了一句,一边镇定自若地耸耸肩膀,一边从我递给他的雪茄盒里拿出两根雪茄,把一根放进嘴里,另一根放进衣兜。
他们偶尔也会赚点钱。有时候,会有邮轮开进马赛,尼科尔斯船长和雇工计时员认识,就给他们两个找个装卸工的工作。要是碰到了英国的船,他们就偷偷跑上前甲板,在船员那里蹭一顿丰盛的早餐。不过,他们蹭饭时必须躲开高级船员,要踮起脚尖下舷梯,这样才能走得快点。
“只要能填饱肚子,就算被人踢一下屁股也无所谓。”尼科尔斯船长说,“从我个人来讲,我倒是觉得这没什么。高级船员管纪律,这是应该的。”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幅图画:一看到大副抬起脚,尼科尔斯船长就飞快地跑下狭窄的舷梯,并且和真正的英国人一样,为商船的严守纪律开心。
他们还去鱼市做临时工。有一次,他们将许多箱卸到码头上的橙子搬上马车,赚到了一法郎。有一天,他们交上了好运:一个寄宿处的主人得到一份合同,要给一艘轮船上漆。此船绕过好望角,从马达加斯加岛来到马赛,于是,他们就站在悬于船身的木板上,给生锈的船身刷漆,一共干了好几天。对于斯特里克兰那好讽刺的脾气来说,这肯定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活计。我就问尼科尔斯船长,那时候日子那么艰苦,斯特里克兰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从没说过一句气话。”船长答道,“他有时候会有点粗暴,可要是我们自打早晨开始连一口吃的都没吃上,而且没钱到中国佬那里睡一宿,他就会跟只蟋蟀似的有精神。”
对此我是一点也不惊讶。斯特里克兰是那种不受环境影响的人,即便是最叫人心灰意懒的情况也是如此。可这是因为镇定的灵魂,还是自相矛盾,就很难说清楚了。
布特里大街上有一家小旅馆,环境脏乱差,流浪汉给那里取了个外号,叫“中国茅房”。那家店的店主是个独眼中国人,只要花六个苏,就能得到一张小床;花三个苏,则可以睡在地板上。在那里,他们结识了一群和他们一样穷困潦倒的人,赶上他们身无分文,晚上又特别冷的时候,他们就会很高兴地去找那些在白天偶然赚了一法郎的人借点钱,好给自己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睡觉。这些流浪汉一点也不吝啬,只要有钱,就会毫不犹豫地与别人分享。他们来自这个世界上的不同国家,可这不会妨碍他们成为好朋友;因为他们觉得他们是一个伟大国家的自由臣民,他们都处在这个国家的疆域范围内,这个国家就是流浪国。
“可我觉得斯特里克兰要是激动起来,绝对是个危险的家伙。”尼科尔斯船长若有所思地说,“有一天,我们在广场碰到了比尔,他就找斯特里克兰要回他给他的身份证明。”
“想要就过来拿。”斯特里克兰这么说。
“要说这个比尔真是个厉害角色,可他看到斯特里克兰竟然这么凶狠,哪还敢过去,只能破口大骂。什么话难听,他就骂什么,比尔的骂人话还真是值得一听。一开始,斯特里克兰只是忍着,任由他骂,可后来他上前一步,说:‘滚开,你这个猪猡。’光听这几个字倒是没什么可怕之处,可他的气势太骇人了。比尔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很明显他害怕了,怏怏地走开,像是猛地想起要去赴约。”
据尼科尔斯船长的描述,斯特里克兰的原话并非如此,可本书只供家庭阅读之用,因此我觉得有必要牺牲真相,换上一些不那么刺耳的字眼儿。
比尔可不是那种在普通水手那儿吃哑巴亏的人,他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很有声望。一开始,有一个住在他家的水手告诉他们,比尔要报复斯特里克兰,跟着很多水手都这么说。
一天晚上,尼科尔斯船长和斯特里克兰正坐在布特里大街上的一家酒吧里。布特里大街其实是一条很窄的街道,两边盖着平房,每个平房只有一个房间。这些房子就跟拥挤的市集里的售货亭一样,也很像马戏团的兽笼。每扇门边都有一个女人,有些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不是哼着小曲儿,就是用粗声粗气的声音招呼过往的行人;有些则无精打采地看着书。她们来自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日本,还有混血儿,有些很胖,有些很瘦,个个儿脸上涂着浓妆,眉毛浓浓,嘴巴红红,可即便如此,还是能从她们脸上看到皱纹和放荡生活留下的疤痕。她们有些穿着黑色直筒连衣裙和肉色丝袜,有些留着一头卷发,染成黄色,像小女孩似的穿着棉布连衣裙。透过敞开的门,你能看到屋内的地上铺着红色瓷砖,摆着一张大木床,冷杉木桌上摆着大口水壶和脸盆。在街上闲逛的人鱼龙混杂,有船上的东印度水手,瑞典三桅帆船上金发碧眼的北欧水手,军舰上的日本人,也有英国水手,西班牙人,法国巡航舰上样貌和蔼的士兵,还有美国船只上的黑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这里肮脏污秽,可到了晚上,在仅有的小屋里油灯的照耀下,整条街便产生了一种邪恶之美。空气中弥漫着可怕的欲望,压抑而恐怖,可周围的一切又显得那么神秘,纠缠着你,折磨着你。你会感觉到,那里有一种原始力量,既令你厌恶,又使你沉迷。在那里,文明的礼仪荡然无存,你会感觉到人们要直面残酷的现实。那是一种既强烈又富于悲剧性的氛围。
在斯特里克兰和尼科尔斯船长去的那家酒吧里,一架自动演奏钢琴大声奏出舞曲。人们坐在环绕酒吧的桌边,这边有几个水手喝醉后大声嚷嚷,那边有一帮当兵的;酒吧中间聚着一群人,两两一起跳着舞。大胡子水手面孔黝黑,用两只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搂着舞伴。女人们只穿着连衣裙。时不时有两个水手站起来,一起跳舞。这里太吵了,简直震耳欲聋。人们唱歌,大叫,大笑。一个男人深吻着一个坐在他膝盖上的女孩子,惹得英国水手大吹口哨,这下酒吧里就更吵了。男人们穿着沉重的靴子,一跺脚就弄得尘土飞扬。酒吧里烟雾弥漫,十分闷热。一个女人坐在吧台后面,正给她的孩子喂奶。服务员是个年轻人,身材矮小,样貌平平,还长了一脸粉刺,只见他端着托盘,满场飞地为客人送上装在玻璃杯里的啤酒。
过了一会儿,比尔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黑人走进酒吧,而且一眼就能看出他喝醉了,明摆着是来找碴儿的。他一歪,撞到一张桌上,还撞翻了一杯啤酒,而那张桌边坐了三个当兵的。这些人立马就火了,和比尔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酒吧老板就走上前去,叫比尔滚出去。酒吧老板体格强壮,一向都不许顾客闹事。比尔有些退缩,他可不敢和酒吧老板起冲突,因为老板和警察的交情不错,他大骂一声,便转身想走。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瞥见了斯特里克兰,便步履蹒跚地向他走了过去,连一句话都没说,就把一口唾沫吐到了斯特里克兰的脸上。斯特里克兰抓起酒杯,朝他扔了过去。这会儿,跳舞的人都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四下里突然一片沉寂,紧接着比尔向斯特里克兰扑过去,打斗的欲望操控着他们每一个人,在那一刻,混战开始了。桌子被掀翻了,杯子砸到地上,摔得粉碎,大家吵成了一锅粥。女人要么冲向大门,要么躲到吧台后面。路人从街上拥进来。每个人都骂骂咧咧的,挥动拳头的声音,尖叫声,此起彼伏。在酒吧中央,十几个男人正打作一团。忽然之间,警察冲了进来,能跑的人都跑了,吧台边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比尔则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脑袋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斯特里克兰的胳膊受伤了,血流不止,衣服也被扯破了。尼科尔斯船长拉着他跑到了街上。船长的鼻子挨了一拳,弄得满脸都是血。
“我看,你最好在比尔出院前离开马赛。”他对斯特里克兰说,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中国茅房”,正在清洗血迹。
“他妈的比斗鸡还精彩。”斯特里克兰说。
我仿佛看到他在说这句话时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尼科尔斯船长很担心。他知道恶棍比尔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斯特里克兰已经惹过那个黑白混血儿两次了,只要他不喝酒,就是个难对付的人。他会在暗地里伺机而动。他不会急着下手,可在某个晚上,斯特里克兰会背后挨一刀,过一两天,一具无名氏流浪汉的尸体便会从港口的脏水里被捞上来。第二天晚上,尼科尔斯去了恶棍比尔家探听消息。他听说比尔还在住院,他的妻子去医院看过他,她说,比尔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能出院,一定要宰了斯特里克兰。
一个礼拜过去了。
“我老说,”尼科尔斯船长沉思道,“要是你要伤害一个人,那就伤得深点。这样才能有时间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斯特里克兰总算交了好运。有条船要去澳大利亚,他们以前的司炉工得了震颤性谵妄,跳了海,现在,他们要再找个人干这活儿。
“赶快到港口,老兄,”尼科尔斯船长对斯特里克兰说,“报名上船。反正你也有身份文件。”
斯特里克兰立即就出发了,那是尼科尔斯船长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条船只在港口停靠六个钟头,到了晚上,尼科尔斯船长目送船只驶向冬季的大海,向东驶去,烟囱中冒出的烟雾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我尽可能很好地将这段往事描述出来,因为我喜欢将斯特里克兰这段时期的生活与我所见的他在伦敦阿什利花园的生活进行对比。那个时候,他一直在做股票生意。可我也明白,尼科尔斯船长很可恶,是个大骗子,所以也有可能他告诉我的这些事没一句实话。要是他压根儿就没见过斯特里克兰,对马赛的了解只是从杂志上看来的,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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