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提亚蕾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我在圣托马斯医院认识的一个人。那个年轻人是个犹太人,叫亚伯拉罕,金发碧眼,长得很胖。他很腼腆,也很谦逊,可他具有惊人的天赋。他是凭借奖学金才能进医院的,在为期五年的课程中,他得到了所有能得到的奖金。他学过内科和外科。所有人都知道他很优秀。最后,他成了正式员工,可谓前途光明。在正常情况下,他一定会在事业上有所建树,荣誉和金钱就在前面等着他。在正式入职之前,他想去度个假,可他没钱,便跑去一艘驶往勒旺岛的货船上当医生。一般来说,这种船没有医生,可医院里的一位医生前辈认识船务公司的董事,就这样,亚伯拉罕得到了这个优待。
过了几个礼拜,医院的管理者收到了他的辞职信,他辞去了这个令人垂涎欲滴的职务。这可叫人们大吃一惊,于是开始流言四起。只要有人做出了奇怪的举动,人们就会觉得背后的动机很不光彩。可正好有个人来顶替亚伯拉罕的职位,于是,人们就把亚伯拉罕抛到了脑后。此后再也没有听说他的消息,他像是人间蒸发了。
大约十年后,一天早晨,我在驶往亚历山大的船上,并被告知要和其他乘客一起排队,接受医生检查。那个医生是个胖子,穿得破破烂烂,他摘掉帽子,我注意到他是个光头。我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忽然之间,我想起来了。
“亚伯拉罕。”我说。
他扭头看着我,显得很糊涂,接着,他认出了我,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们两个都大呼见到彼此很意外。他听说我要在亚历山大过夜,就邀请我和他一起去英国俱乐部吃饭。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就说真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他。他在船上做着非常卑微的工作,一看就知道他生活得很窘迫。后来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那时候,他去地中海度假,原本打算返回伦敦,到圣托马斯医院上班。可一天早晨,轮船停靠在亚历山大港,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这座城市,阳光下整个城市都是白色的,码头上人来人往。他不光看到了穿着破烂长袍的当地人,来自苏丹的黑人,聒噪的希腊人和意大利人,戴着塔布什帽、表情严肃的土耳其人,还看到了阳光和蓝天。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他说,那就好像平地里一声惊雷,说完觉得这么形容不太恰当,又说他好像突然得到了神启。他感觉他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突然之间,他的内心充满了狂喜,被一种奇妙的自由感包围了。他感觉回到了家,一瞬间,他就决定余生都将住在亚历山大。他轻而易举便能下船,仅仅二十四个小时后,他就带着他的所有物品上了岸。
“船长一准儿以为你疯了,偏要做个孤独的怪人。”我笑着说。
“别人的想法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实际上,做出这个举动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内心中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我环视四周,心想我可以先住进一家希腊小旅店,我感觉我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小旅店。我就这么直接走过去,一眼就认出了那家旅店。”
“你以前来过亚历山大?”
“没有,那时候我就没离开过英国。”
不久,他就去了一家政府创办的医院,一直工作到现在。
“你有没有后悔过?”
“连一分钟都没有。我赚的钱只够维持生计,但我很满足。我没有过多要求,只希望能够温饱,就这样快乐地过完我的一生。”
第二天,我离开了亚历山大,就把亚伯拉罕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在不久之前,我和一个医生老朋友吃饭,这才想起他。我这个朋友名叫亚力克·卡迈克尔,到英国来休短假。我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因为在战争期间做出了杰出贡献而获得了爵士头衔,我向他道贺。我们约好找个晚上聚聚,一起叙旧,后来我答应和他一起吃饭,他就建议说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好聊个尽兴。他在安妮女王街有一栋漂亮的老房子,是个很有品位的人,将房子布置得十分雅致。在餐厅中,我看到一幅贝洛托的佳作,还有两三幅佐法尼的画,真叫我艳羡不已。他的妻子身材高挑,面容秀美,穿着一身金色衣服。她起身告辞,这时候我就哈哈笑着说,他现在的条件与我们一同学医时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那时候,去威斯敏斯特桥路上那家破烂的意大利餐馆吃顿饭对我们来说都很奢侈。亚力克·卡迈克尔现在在五六家医院坐诊,估摸一年能赚一万镑,他的爵士头衔只是个开头,今后,他还会获得更多的荣誉。
“我现在的事业发展得不错,”他说,“可说来也怪,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从一个机会开始的。”
“这话怎么讲?”
“你还记得亚伯拉罕吗?他才是天之骄子。上学的时候,他一直就比我强。他赢走了所有我想赢得的奖金和奖学金。有他在,我永远都是第二。要是他不走,也没有我现在的成就。那个人天生就是当医生的料,没人能与他比肩。那时候他被聘请为圣托马斯医院的专科住院医生,而我根本就没机会成为医院的正式医生,很可能就要去做个非专业医生。你知道的,非专业医生没有多大出路。可亚伯拉罕不干了,我得到了他的职位,这才有机会成就今天的我。”
“你说得不错。”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我觉得亚伯拉罕大概是疯了,可怜的人,竟然堕落了。他去了亚历山大,在政府办的医院里找了份薪水微薄的工作,做的是卫生检察员这样的差事。我听说他找了个又丑又老的希腊女人,生了五六个孩子,全都是病秧子。依我看,事实就是,光有聪明的大脑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个性。亚伯拉罕就没个性。”
个性?在我看来,只考虑半个小时,就决定抛弃似锦的前途,只有很有个性的人才干得出来,因为你要能看得出,另一种生活方式是否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只有更有个性的人才不会因为突然走这一步而后悔。可我什么都没说,亚力克·卡迈克尔还在若有所思地说着:
“当然了,要是我假装为亚伯拉罕的行为遗憾,那就太虚伪了。毕竟,有了他的放弃,才有了我的机会。”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昂贵的花冠牌长雪茄,“可要是这件事和我的切身利益没关系,我一定会为这样的人才浪费而扼腕叹息。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真是太惨了。”
我并不认为亚伯拉罕弄糟了他自己的生活。做最想做的事,生活在惬意的环境里,内心祥和,是弄糟了自己的生活?那么,成为优秀的医生,每月赚一万英镑,娶个漂亮妻子,就是成功?我觉得答案如何,取决于每个人对人生的态度,对社会的要求,对个人的要求。可我依旧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我有什么资格同一位爵士争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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