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2:天下第一帮-高手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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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燕子很少再来山上的小院了,即使来,也是和虎爪在一起。我看到冰溜子脸上全是焦虑,我的心中苦恼不堪。我们都心怀鬼胎。

    而燕子也没有再单独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待在一起。

    有一天,虎爪和燕子又上山了,虎爪的身边,还带着一个浑身透着精明的小伙子。

    虎爪说:“大同城外有一座村庄,名叫常家庄。常家庄有一位常老太爷,儿子在京城为官……还是让锁子给你们说说情况吧。”

    那个浑身透着精明的小伙叫锁子,他说:“下月十五,是常老太爷七十大寿,他的儿子常功德在京城做大官,现在已经开始给常老太爷准备寿礼。到常老太爷生日那一天,肯定会过得很大。现在,京津一带的同行,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在这一天动手。常功德在京城名声很臭,贪污成性,曾有一名法国商人,给他进贡了一枚大钻石,价值连城。据说此钻石比英国女皇皇冠上的钻石还要大。常德功把京城建筑生意,全部承包给这个法国人,法国人攫取巨额利润。这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常功德这次给父亲拜寿,寿礼单中很可能就有这颗价值连城的大钻石。”

    我问:“什么是大钻石?”

    锁子说:“大钻石,就是大的钻石。”

    我差点笑出声来,大萝卜,就是大的萝卜;大房子,就是大的房子;大床板,就是大的床板……锁子这样说,等于没说。

    虎爪看我满脸疑惑,就说:“钻石越大越值钱,钻石是外国才有的东西,透明发光,颜色不一,表面有很多片方块组合起来,就像……”

    冰溜子说:“是不是像乌龟壳一样?”

    虎爪说:“外形像,但比乌龟壳漂亮多了。每一片都闪闪发光。我以前在京城见过,京城人都稀罕得不得了。”

    冰溜子说:“我们就把这个大钻石拿回来。它能值多少钱?有黄金值钱吗?”

    虎爪认真地说:“比黄金值钱多了。这么说吧,一块指甲盖大的钻石,等于一百块指甲盖大的黄金。”

    啊,这么值钱啊。我和冰溜子面面相觑,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以前都以为黄金属于最贵的东西了。

    仅仅凭这个京官是名贪官,我们也要取他的东西。

    可是,不对。虎爪以前说过,每个团伙都划分有地盘,在哪一块地盘失窃,就知道是谁偷窃的。常老太爷家在晋北,如果在他家丢失东西,那岂不是一查就查到了我们头上。何况,他的儿子在京城蹲踞要职。

    我向虎爪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虎爪笑着说:“呆狗最近突然开窍了,想问题也想得周密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斜眼看到冰溜子很不服气地扭动着脖子。此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冰溜子占尽风头,而来到这里,虎爪对我特别照顾,冰溜子总好像心里不舒服。还有,这样的疑问,连我都能够想到,聪明绝顶的冰溜子不可能想不到。他想到了,又为什么不提出来?

    虎爪说:“呆狗提的这个疑问确实存在。这次我们对常老太爷下手,不同于上次对蒙古王爷下手。蒙古王爷是个过气的王爷,像这样的王爷,只剩下钱了,没有权势,拿了他的东西也就拿了;而这个常老太爷,儿子在京城做大官,树大根深,如果在他家丢了财物,第一步就会想到是我们。但是,刚才锁子说了,京津一带有人参与此事,也许还有别的帮派也会参与其中。我们盼望他们都能参与进来,参与的越多越好,我们乱中取利,到时候可以嫁祸于人,他也不会只怀疑我们一家。”

    我问:“按照江湖规矩,他们不能来我们这里的。他们会来吗?”

    虎爪说:“按照江湖规矩,他们来之前,会与我通气,我肯定会答应他们。高老太爷家在雁北,但是大钻石是来自京城,我们两家都可取。”

    停了一会儿,虎爪又说:“如果别的帮派不参与进来,我们还真的无法动手。而现在有别家参与,我们就可以大张旗鼓动手了。这个事情要成功,难度很大,我们好好设计一下。首先,我们要转移对方视线,故意在显眼处留下别人的标记,让常家的人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我们都点点头。

    虎爪转头对锁子说:“锁子,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京津一带各大帮派的标记,你都熟悉吗?”

    锁子说:“没问题,我会带着手下,在车站、客栈和常家大院各处,凡是显眼的地方,都留下他们的标记。”

    虎爪说:“这样一箭双雕,既能够扰乱常家的视线,又能够打乱京津各帮派的部署,将他们引入歧路。”

    虎爪不愧是老大,他这一手实在太漂亮了。

    虎爪手下的人各不见面,这是为了避免有一个人暴露,而全帮会跟着遭殃。至今,我也不知道虎爪手下有多少人,这些人分别在哪里,他们分别担负着什么职责。盗窃团伙中,不是所有人都偷盗,有的谋划,有的踩点,有的望风,有的下手,有的掩护,有的盯梢,有的销赃,有的锄奸。凡是在盗窃团伙中,出卖了朋友,出卖了帮派的,都没有好下场,锄奸队会想办法找到你。

    江湖上,有“窃物不伤人,失风不卖友”的规则。说的是,偷东西的时候,不能伤人;被逮住了,不能供出同伙。

    按照锁子的言行来分析,他和他的手下应该属于踩点的。

    在这个晋北帮中,我仅能认识的,全在这间房屋里。然而,偌大的晋北帮,绝不只有我们这几个人。

    我很佩服虎爪的老成持重。

    虎爪说:“你们说说,我们依靠什么办法才能拿到大钻石?”

    冰溜子振振有词地说:“先摸清大钻石所在的位置,然后趁着夜晚,我们进去偷窃。”

    虎爪说:“常家大院是雁北有名的大院,院墙高达四五丈,厚约两丈,全部是砖石结构,只有一扇城门,将院内院外连接起来。常家大院有房屋三百多间,道路穿梭来往,星罗棋布,如果不是常府的人,进去后都会迷路。院墙上每隔二十米,建有岗亭,家丁持枪,昼夜巡逻。想要进入常家大院偷窃,千难万难。”

    冰溜子不言语了。他低着头,可能在捉摸着用三十六计中的哪一条计策。

    燕子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虎爪说:“肯定有,再坚固的碉堡,也会被人攻破的。你们想想。”

    突然,我想起了一句俗语:碉堡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我说:“我有办法。”

    虎爪问:“你有什么办法?”

    我说:“潜入常家大院内部,做卧底,伺机盗取。”

    虎爪笑着说:“这个办法可行。”

    我说:“常家大院家丁众多,有刀有枪,而且还有京津一带的高手前来,依靠我们这几个人,恐怕不能得手。”

    虎爪说:“你们需要多少人,我会派多少人。大院外,我还会派人接应你们。”

    冰溜子不服气地说:“呆狗说得轻松,潜入常家大院,可是你如何潜入?常家大院难道就不会赶走你这张生面孔?”

    燕子不满意地看着冰溜子,她说:“呆狗不是在马戏团待过吗?不是会杂耍吗?常老太爷过大寿的时候,一定要有人表演节目,到时候呆狗不就潜进去了?”

    虎爪笑着说:“是的,是这样的。”

    我说:“我只会走绳索,依靠我一个人,可能混不进常家大院。人家也不会只找会走绳索的人表演,还得有会魔术的,会蹬技的,会大变活人的。”

    虎爪说:“我会想办法。”

    我说:“燕子和冰溜子都比我聪明,他们的脑子都比我反应快,要不要他们和我一起进去?”

    虎爪说:“常家大院戒备森严,普通人哪里能够混进去?就算你会走绳索,能不能混进去,还不一定呢。”

    我为难地说:“常家大院那么多房子,大钻石藏在哪间房子里,估计我很难找到;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拿到手;就算拿到手了,又怎么拿出门。估计我一个拿不下来这个活。”

    虎爪看着我说:“你只要把大钻石藏身之所探知清楚,到时候会有人找你的,下手的事情不需要你考虑。”

    我说:“下月十五是常老太爷的生日,我在这一天进入常家大院,还要在这一天完成表演,再在这一天探明大钻石藏身之所,恐怕时间来不及。”

    虎爪说:“常老太爷家人丁兴旺,门下高官富商很多,常老太爷逢十和逢五必过大寿,逢五过五天,逢十过十天。这次是七十大寿,要过十天。给你十天时间,应该能够探明的。”

    我沉吟一会说:“可是我怎么才能混进去?”

    虎爪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等我的消息。”

    我开始了走绳索训练。尽管多年没有再走绳索,但是手艺没有丢。我一走上绳索,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几天后,锁子来到小院找我,他说:“你到城里去一趟。”

    在大同城里,我见到了虎爪。虎爪告诉我说:“有一家河南人的马戏团,正在晋中表演,他们的表演路线是,从南向北,凡是遇到大村镇,都要表演,一个村镇挨着一个村镇,估计半个月后,就会来到雁北。只要到了雁北,我们就告诉他们,常家大院要给常老太爷过大寿,他们肯定会前去。”

    我问:“是不是让我混进这家马戏团里,跟着他们去给常老太爷拜寿?”

    虎爪说:“是这样的。”

    我在马戏团生活过,我知道马戏团如果遇到谁家有红白喜事,有过寿宴请,那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马戏团会想尽办法跟过去,在这种场合里,不但有好吃的,还有红包拿。弄得好了,一个月不开工,都有吃有喝。

    马戏团的日子其实很清苦,所以马戏团偷窃就在情理之中了。

    虎爪问:“你会说河南话吗?”

    我说:“俺来上一段,你看中不中?”

    我一张口,虎爪就笑了。虎爪说:“能说河南话,就更好了。”

    当天下午,我就骑着快马,和锁子去往那家马戏团表演的晋中。

    找到那家马戏团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马戏团正在一座叫作赖家沟的村庄表演。

    我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表演,看到他们的水平还不如我当初在高树林那家马戏团的水平高。

    我对锁子说:“我过去给他们表演一段,如果他们收留了我,你就回去。如果没有收留,你就在这里等我过来。”

    锁子说:“行。”

    锁子牵着两匹马,站在村后的老杨树下,我径直走向打麦场。打麦场,是马戏团表演的场所。

    马戏团的老板是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头,脸上饱经风霜,沟壑纵横,我用河南话问他:“你们还要人不?”

    老头问:“你能干啥?”

    我说:“我能走绳索。”

    老头上下打量我,问:“你从哪里来?”

    我说:“我从河南逃荒到这里,想跟着你们混口饭吃。都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老头问:“敢不敢现在走一个给我瞧瞧?”

    我说:“中。”

    这个马戏团里没有专用的绳索,也没有专用的木杆,因为他们以前就没有走绳索这个项目。我说:“随便什么绳索,只要绑在两棵树中间,我就能走。”

    老头问:“你有把握?”

    我说:“我走了多年的绳索,你就放一万条心吧。”

    老头说:“只要你敢走,我现在就增加一个项目。”

    我说:“中。如果我掉下来了,赔你今天的收入。”

    老头转身离开了。过了一会,他带来了村庄里的几个人,他们抬着井绳来到打麦场。过去,南方人吃河水,北方人吃井水。晋中雁北一带,水井极深,一般传说“井深三十六丈”,井绳就有三十六丈。

    围观的人看到井绳抬来了,都闹嚷嚷地围过来。他们分成两摊,七手八脚地把井绳架在了打麦场边的两棵老桐树上。我走到了一棵老桐树下,三下五除二就爬上去。围观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爬树是用双脚,双脚相对,双手一抱,一窜就是一个身高;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爬树用的是双腿,双腿夹着树干,慢慢向前挪动,当然就慢了很多。

    我站在绳索上,看着天空中飞翔的小鸟,和地面攒动的人头,当年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在绳索上走着,感觉自己就像飘在天之下、云之上,我像风儿一样自由。我是一缕风,飞翔在自己向往的每一个地方。我是绳索之王,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走在绳索上的脚步,绳索就是我的世界。

    我在绳索上走着,伸张双臂,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展翅腾空的飞鸟。我看到下面有很多人张大了嘴巴,拍动着手掌,但是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沉醉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

    我从绳索上走下来,站在打麦场,就像一只小鸟栖息在枝头。所有人都围上我,他们将我抬起来,抛上半空。我看到锁子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轻快地离开了。

    我阔别已久的马戏团生活,又回来了。

    在马戏团中,我成了主角。每次,当别的节目表演结束后,真正的大餐才开始了,这就是我的走绳索。我的节目为这个马戏团赢得了满堂彩。

    和高树林的马戏团一样,这家马戏团也是一辆大车,一匹马,马车上装着所有的家当。和高树林的马戏团不一样的是,这家马戏团没有猴子,而是有一条蛇。这条七寸小蛇能够从口中钻进去,又从鼻孔里钻出来。

    耍蛇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名叫晓琪,和我年龄相当。整个马戏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年龄最小,也只有我们两个的节目有看点。其余的人要么是表演银枪刺喉,要么是表演胸腔碎石,都是耍半斤。还有一种魔术节目叫作“听话的金鱼”。

    马戏团中的很多节目看起来惊险刺激,其实戳穿了秘密后,就既不惊险,也不刺激。

    我先从耍蛇开始说起。

    耍蛇人所使用的蛇,一般都是小蛇,因为小蛇才可以从鼻孔和喉咙钻进去。但是小蛇一般都有毒,而大蟒反而没有毒。小蛇捕猎,靠的是给猎物注入毒素,致使猎物昏厥,然后吞噬;大蟒捕猎,靠的是缠绕猎物,致使对方窒息,然后吞噬。

    耍蛇人抓到中意的小蛇,首先就要消去毒液,这样才能够表演节目。每条毒蛇都有两颗修长而锋利的管牙,毒液通过管牙,注入猎物体内。耍蛇人有一种工具,类似于今天的老虎钳,但比老虎钳更长更细。当小毒蛇准备咬人的时候,耍蛇人就用这种特制的工具,卡住小毒蛇的脖子,让它张开的嘴巴无法合拢,然后,又用一种特制的类似于勺子的工具,摘除小毒蛇管牙后的毒囊。这样,以后即使被小毒蛇咬伤,也不会死亡。

    被摘除了毒囊的小蛇,就可以用来表演。人体的鼻孔和口腔是相通的,比如,你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打一个喷嚏,饭食就可能会从鼻孔里喷出。将小蛇塞进鼻孔中,小蛇就会从口腔里爬出来。

    这种表演看起来惊险不已,不可思议,其实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就能够想通了。

    当然,做一名耍蛇人需要极大的勇气。

    再说说这个马戏团其他的项目。

    银枪刺喉我以前说过,现在来说说胸腔碎石和头撞板砖。

    胸腔碎石看起来危险,其实一点也不危险。首先,选用的石头是长条形的巨大石头,上下两面都很平坦。表演的时候,一个人脱光衣服睡在地上,其余的人把大石头平放在他的肚子上,另一个人抡起大锤,猛地砸下,大石开裂。因为石头是长条形,当大锤砸下的时候,力量已经被大石全部分散,所以躺在下面的人浑然无觉,大石开裂,而人没有受伤。如果把大石换成小石头,你敢不敢再试试?

    因为和晓琪年龄相仿,我们自然就走得近一些。晓琪把他的小蛇拿出来让我摸,我吓得退避三舍。晓琪说:“它很乖,跟了我好几年,不咬人的。”

    我说:“蛇怎么不咬人?”

    晓琪说:“蛇和狗一样,你将它训练熟了,让它咬,它也不会咬的。”

    我说:“好几年?好几年才长了这么大?”

    晓琪说:“这种蛇就长不大的。我们这里把它叫爬地虫,再长也长不过一尺。”

    我说:“我还是害怕蛇,看到它的样子就害怕。”

    晓琪说:“家家户户都有蛇,只是你看不到而已。蛇喜欢阴凉的地方,有的藏在树洞里,有的藏在屋梁上,有的藏在床板下,它能看到你,但你看不到它。”

    我突然害怕了,我问:“那我住的房子里也有蛇?”

    晓琪说:“当然有。”

    十天后,我们走到了晋中和雁北交界的地方,我们也越来越熟稔了,我也敢于触摸晓琪那条小蛇了。这一天,我偷偷问:“我以前的那个马戏团,走到哪里,偷到哪里。这个马戏团有没有?”

    晓琪说:“怎能没有?没有偷东西我们吃什么?靠表演马戏能挣几个钱?”

    我问:“怎么偷的?”

    晓琪说:“见什么拿什么,房外晾晒的衣服也不放过。”

    我想,天下马戏团是一家,都偷窃。

    还是在这一天,我们表演完毕后,突然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到了马戏团里,他对着老头,大声赞誉我们的节目精彩,说整个雁北都没有这么好的马戏节目。老头听得眉开眼笑,马戏团里其余的人也听得兴高采烈。

    这个人说:“雁北有个常家大院,大院里的常老太爷马上要过七十大寿,大过十天,你们如果能够去常家大院表演,报酬一定很丰厚。”

    老头听了,精神一振,他说:“中,中。”

    那个人说完就走了,我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心想,他可能就是虎爪派来的。

    那个人走后,老头就对我们喊道:“收拾好行装,走常家大院。”

    当天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叫作韩信峪的地方,这里是晋中通往雁北和河北的岔路口,传说,当年韩信和赵王交战的时候,曾在这里排兵布阵。

    韩信峪只有一个车马大店,两间房屋,里面全是土炕,炕内烧火,炕面增温,用来燃烧的原料苞谷干、麦穗皮等细碎而极为耐烧的东西,填满炕洞后,可以文火燃烧一个夜晚。

    车马大店都是通铺,一溜土炕,夜晚睡觉的时候,不论老幼,睡成一排。有的车马大店有两间房屋,男人一间,女人一间;有的车马大店只有一间房屋,男人一排,女人一排。

    那天晚上,我因为初来乍到,被安排在窗户下。窗户下是最冷的,炕火烧不到,冷风刮进来,又最先刮到你身上。所以,天还没有亮,我就被冻醒了。

    醒来后,听到对面炕铺上有两个人说话,说的是江湖黑话。

    一个粗喉咙说:“横子家还有几天行程?”

    一个细喉咙说:“最多三四天。”

    粗喉咙说:“说好今天画卯,咋不见?”

    细喉咙说:“小心有吃隔念的,听了去。”

    粗喉咙说:“都是些水码子、棋田生,甭多心。”

    细喉咙说:“瓢把子也没来,心急。”

    粗喉咙说:“瓢把子会不会提前找扁担万了?”

    我听后,大吃一惊,原来这两个人是窃贼,他们的目标和我们一样,都是常家大院。他们从南面去往雁北,显然不是京津帮,而是江湖另一个帮派。而且这个帮派看来这次有大动作,连帮主都出动了。

    这两个窃贼的说话内容是这样的:粗喉咙问细喉咙,到常家大院还有几天的路程,又问,说好了同伴在这里集合,怎么没有见到?细喉咙让说话小心点,别被江湖中人听到;粗喉咙说,睡在房间里的都是些不懂江湖黑话的农民。细喉咙说,不见帮主,很心急。粗喉咙就问,帮主是不是提前去了常家大院。

    现在,盯上常家大院的,至少有三帮人,我们、京津帮,还有这个说不上什么来头的帮派。

    常家大院会有一场热闹。

    然后,他们开始用江湖黑话谈起了别的话题,一会儿说女人,一会儿说以前的偷窃经历。

    下面,会写到这些窃贼的对话,为了阅读方便,我先简单介绍窃贼的常用黑话。各地窃贼黑话也不尽相同,这里只介绍北方窃贼黑话。

    上衣上袋叫天窗,上衣下袋叫平台,裤子口袋叫地道。

    首领叫瓢把子,老贼叫老爪,收徒弟叫传子孙,训练叫夹磨,与同伙约定时间地点叫画卯。

    准备行窃叫哈风,正在行窃叫困风,偷窃成功叫困着,偷窃被发觉叫透风。

    富人叫横子,穷人叫水码子,外地人叫强生头,本地人叫原生头,穿好衣服的叫柔皮子,穿烂衣服的叫糙皮子。

    想趁着同伙相撞而下手偷窃叫告一状,想让同伙帮忙掩护而自己逃走叫打短壁,想把偷到的东西传递给对方叫二仙传道,想让同伙遮挡视线而自己行窃叫搭架子,收取店铺的安全费叫收水。

    偷到很多钱,叫火穴地转;没偷到钱,叫念午头子;打架叫鞭托;受伤买药叫皮点子。

    出了名的窃贼叫响了万,名声臭的窃贼叫万念,不说自己真实姓名的叫里腥万,更名改姓的窃贼叫拧了万,手段高强的窃贼叫高买,手段差的窃贼叫低买,想要离开师父独闯江湖的叫赶蛋……

    如果你走在大街上,听到身后有人用你听不懂的话交谈,你就一定要小心了。

    天亮后,那两个窃贼离开了,我看到他们一个高,一个矮,那个高个的脸上一片靛蓝,不是胎记,而是人为染上去的。

    窃贼最担心相貌特点被人记住,而这个高个窃贼,脸上一片靛蓝,估计是某次偷窃的时候,被人抓住,在脸上扎出很多血孔,然后把染布的染料倒上去,就成了这个模样。

    这类窃贼和瘸腿的狼一样,都非常阴毒。

    我们向北方行走,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刚开始,雪花若有若无,后来就变得纷纷扬扬,天地之间一片白色。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雪花落在车篷上的飒飒声。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路上连个行人都没有。天地之间好像只有我们这架孤独的马车,在皑皑白雪中踽踽独行,老头说:“快点赶。”车夫抡起马鞭,一声清脆的声音嘹亮响起,马的脚步加快了。

    坐在车厢里,我问晓琪:“蛇呢?”

    晓琪说:“在我怀里。”

    晓琪揭开棉衣,我看到小蛇好像睡着了似的,蜷缩成一团,紧紧地贴在晓琪的衬衫上,用晓琪的身体来温暖自己的身体。

    我问晓琪:“书上说蛇到冬天就会冬眠,你这条小蛇怎么会不冬眠?”

    晓琪说:“书上胡说哩,我这条蛇从来不会冬眠,我相信也有很多蛇也是一样,冬天不冬眠。”

    我想起了以前在私塾学堂里读书的情景,还有那个著名的《农夫和蛇》的故事,原来书上有时候也是胡写哩。

    没有太阳,太阳藏在云层后面,我们估摸着到了午后,大家都饿了,老头说:“加把劲,翻过前面那座山,山那边就有村子,坐在热炕头,吃着刀削面,看那是什么日子!”大家都笑了,从车上跳下来,跟着马车后,爬上山坡。

    爬到坡顶后,又是一段下坡路。车夫拉紧车闸,马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我们在后面拽着绑在车尾的绳子,马车慢悠悠地向下溜去。

    到了山坡下,突然看到路边的阴沟里倒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的戏装散落了一地,红红绿绿,像一湾碧血。马车边站着几名男女,他们袖着手,跺着脚,像一根根弹簧一样在地上跳来跳去。那两个女人着实漂亮,瓜子脸,水蛇腰,穿着棉裤也盖不住骨子里的风骚。

    看到我们的马车,他们一齐围过来了。老头问:“咋?”

    他们说:“马车翻了,帮个忙扶起来。”

    老头问:“你们是干啥哩?”

    他们说:“我们是走村串巷唱梆子的。”

    梆子就是山西的地方戏,清朝民国叫梆子,后来叫晋剧。唱梆子的人也是走江湖的,属于江湖八大门中的一种。

    老头让车夫把我们的马从车辕里牵出来,和他们的马套在一起,然后,把我们的绳索绑在车梆上,我们拽着一条绳索,他们拽着另一条绳索,一声吆喝,马和人一同使力,车子慢慢地回到了马路上。

    他们道声谢,就七手八脚地捡拾掉落在阴沟里的道具衣物。老头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们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说:“去常家大院。”

    我心中一惊,就多看了他们几眼。看到那两个女人浑身透着狐媚,不像正常人家的女子。那几个男人也鬼鬼祟祟,不敢与我们眼睛相接。

    老头问:“给常家大院唱戏?”

    头领说:“是的哩。”

    老头心无城府,他说:“俺们也是的,一块走?”

    头领说:“好的。”

    两辆马车上路了,我们的马车在前,他们的马车在后,我坐在我们马车的最后面,耳朵捕捉着他们那边的任何声音。我总感觉到他们的来历有点蹊跷。

    这里距离常家大院应该还有两天路程,马戏团是虎爪派人刻意通知的,而他们又是怎么得到常老太爷要大张旗鼓过寿的消息?

    我听到那边有人悄声用江湖黑话问:“前面是老海?”

    另一个声音说:“是采立子。”

    前面那个声音问:“带不带签子?”

    后一个声音说:“不像。”

    前面一个声音问:“他们去扁担万干什么?”

    后一个声音说:“拖忤呗。”

    我向前面看看,看到车里的人都没有反应,他们果然没有听懂后面一辆车子上的话。后面的两个人在谈论前面的我们,前一个问我们是不是江湖上的人,后一个说只是耍杂技的;前一个问我们像不像会武功的,后一个说不像;前一个问我们去常家大院干什么,后一个说不过是想向常老太爷要点钱而已。

    后面这辆车上,估计又是一帮窃贼。

    常家大院这是怎么了,怎么惊动了这么多的窃贼。

    为了探听他们的虚实,我故意问:“伙计们,从哪里来?”

    他们的车夫说:“偏关。”

    偏关在晋西北,距离这里上百里路,显然是专程赶往常家大院的。

    我问:“去过常家大院吗?”

    车夫说:“去过,常老太爷专程派人来请我们。”

    车夫显然在说谎,偏关距离大同路程遥远,山路阻隔,梆子戏在山西很普及,每个县都有好几家戏班子,甚至有的村庄都有戏班子。从偏关到常家大院,这一路上的戏班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常老太爷怎么会跑那么远去请他们?

    看来,这伙人也是奔着常家大院的珠宝来的。

    现在来看,奔着常老太爷去的,至少有四队人马:我们、靛蓝脸、戏班子,和还没有露面的京津帮。这四路人马,一定会把常家大院搅个底朝天。

    两天后,我们来到了常家大院。常家大院在大同郊外的常生村,依山而建,蔚为壮观,院墙果然高达四五丈,沿着坡势蜿蜒而上。站在常家大院的院门口,能够看到院内的青砖瓦房,一层一层,如同鱼鳞一样,梯级而上。院门是朱红色的对开木门,足有一丈多高,城墙厚约两丈,全部是砖砌而成。城墙上,有扛着快枪的家丁在巡逻。

    大门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五湖四海,世间财物入我门”,下联是“富商巨贾,天下豪门失颜色”。

    我行走江湖多年,自认为见过的有钱人多了,但是,还没有见到谁家的府邸能够盖得这么辉煌阔气。常家大院门口的那副对联,名副其实。这家人是干什么的,能够积累如此多的财富?他的儿子除了有一个在京城做高官,其余的儿子干什么?

    常老太爷的生日在三天后,所以我们不能进入大院里。朱漆大门两边,是两排砖瓦房屋,盘有土炕,我们和戏班子都住在那里面。

    夜半时分,突然听到几声枪响,我没有在意,想着那是家丁在开枪壮胆。天亮后,才听说昨晚有人手持绳钩,甩上城角,企图登上城墙,被家丁击毙了。

    尸首就扔在院门外,等人认领,旁边丢着他使用的绳钩,绳索很长,盘成一圈,绳索一端绑着捞桶的铁锚。

    捞桶,曾经是过去乡村的一种职业,谁家的水桶掉进水窖里,就去请捞桶人。捞桶人手拿铁锚和细绳子就上门来了。过去的水桶都是木桶,用长而窄的木板围成一圈,上中下各箍三道铁环,进行固定,然后加上桶底和桶系,一个木桶就做成了。现在有一个新词语叫“木桶理论”,就脱胎于这种木桶。

    捞桶人把铁锚绑在细绳子的一端,放进水窖里。水窖里一片漆黑,但是捞桶人摇动绳索,凭借铁锚与木桶相撞的细微感觉,就能够勾住木桶,捞将上来。现在,捞桶人已经在乡村消失了。

    铁锚,是捞桶人特有的工具。这个死了的窃贼,他的生前是不是捞桶人?

    在死尸旁边,我又一次看到了靛蓝脸,这次,他的身边换了人,是两个瘦小的小伙子。他们三个人看着地上的尸体,脸露恻然之色。也许,他们是一伙的,只是怯于认领,如果认领,就会露馅。

    这个帮派出师不利,尚未交战,先折一员大将。不过,怨不得别人,那么高的城墙,那么严密的防守,连我都知道不能攀爬,而这个捞桶人居然要冒此奇险,那么他的死亡就怨不得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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