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照片里的女子
2004年夏,很偶然地在旧档案里发现了一张黑白照片。它拍摄于20世纪40年代末期的中国,照片的背景可能是上海也可能是南京,我不想说得太详细,只想说在照片左侧的角落里,有一个女子正在跨过冬青丛。
她留着当时很摩登的发型,不知是自然的还是烫过的头发微微卷曲着,头顶还有一只浅色的发箍。照片的中心是一辆汽车,她和周围那些人不过是恰好出现在镜头里无法屏蔽掉的陪衬而已,而她又在照片的最侧面,在整幅照片中的位置很不起眼,所以,她的脸并不是很清晰,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只能依稀分辨出眉眼和鼻子,还有唇线很漂亮的嘴巴,她脸庞的轮廓应该还不错,皮肤很白皙。
直觉告诉我,在这张朦胧的旧照片里,可能隐藏了她大部分的美丽,却不能隐藏她的神韵。
我不是很懂那个时代女人的衣服,她上身穿着件深色的斜襟中式上装,短袖底下露出了光洁的手臂,下身穿一条浅色带花团的裙子,裙摆正好盖住膝盖下面一点点,从露出来的那条小腿往下,是一只偏白色的鞋子。她的左手戴着一只手表(那个时代戴手表的女子应该不多吧),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文件夹,其中露出了纸张的白边。
照片里她正盯着镜头,但这并非是为抢镜摆出的POSE。照片上的情景是五六个市民在排队,她们挤在一辆汽车的窗口前,往里面递东西。她被人挡住了去路,只能跨过冬青丛绕道,结果抬起头来时发现了照相机。面对突如其来的镜头,她非常惊讶,那双眼睛仿佛穿越了时空,把内心瞬间的感受凝聚在镜头里。我能通过这张多年前的照片,感受到一个陌生女子的心,那里有一只瑟瑟颤抖的小鹿。
如果你走在路上,忽然发现有台照相机对着你,是否会有同样的感觉呢?
照片里,她的右腿已跨过了冬青,左腿被冬青遮蔽,就像森林中一只美丽的母兽,突然暴露在猎人面前,受惊得不知该如何逃避。
虽然照片不是很清楚,但直觉告诉我,她是个比较漂亮的女人,至少有着独特的气质。但她并不是富家千金或太太,因为那时有钱人家的女子,是绝不会跑出去排队的,也不可能在怀里抱个大文件夹。当然,她更不可能是交际花。
从她怀中的文件夹,还有穿着打扮和气质来看,她想必是个独立的职业女性,最有可能是当时政府部门的女办事员,或者是某私营公司的白领文秘。
从她发型来看多半已结婚了,那时候小姑娘一般不会梳成这样的头发,只有城市中的少妇才是这种发型。结婚的女人还出来上班,在当时也非常少见,她一定是个非常独立非常要强的女人。那她的丈夫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猜想她的婚姻大概并不幸福,她的丈夫是个小公务员或是小职员吧,反正肯定不是大老板,否则不可能放妻子出来上班的。那时所有的男人都希望自己能养老婆,她的丈夫自然也不能免俗的,他对于妻子出来上班心里是不满意的,即便一开始嘴上不说,时间一长就会露出男人的本性。他们可能会吵架,她会遇到很大压力,他甚至会骂她、打她,她会不会坚持下去呢?
更重要的是她会生儿育女(单从这张照片来看,还不能确定她是否做了母亲),可能会生好几个小孩,到那时她就不能再出来上班了。她的大部分时间都会花在怀孕、哺乳、抱孩子、换尿布等生活琐事上面。岁月的流逝残酷无情,她的年华将渐渐老去,她将不再美丽如昔,尽管她的眼神和气质可能保持一生,但她终究要被时光折磨的。
如果她没有红颜薄命的话,那她将会在被摄入这张照片之后,目睹这个世纪我们民族的许多变迁——如果她恰巧是政府机关女办事员,她或许会在新政府中继续办事,也可能会随着机构撤销而失业;如果她是私营企业的白领丽人,那她将变成一名普通的国企职工,与千千万万人一样度过平凡的人生;如果她不幸“出身不好”,那她和她的家庭将会经历许多磨难……但我相信她一定能挺过来,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一个女人的坚强,任何苦难都无法打垮她。
20世纪80年代,她将迎来新的生活,这时她应该已“光荣退休”,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了。我相信她还会活到21世纪,也许就在我生活的城市中,头发都已花白,脸上多了许多皱纹,但她的眼神还是没有变化,依然保持当年的魅力。女人的容颜可以老去,但女人的魅力却永不消逝。如果今天她能看到这张将近六十年前的照片,她会流下蹉跎岁月的眼泪,还是展露出历尽劫波之后会心的微笑?
我不知道在将近六十年前的那个瞬间,拍这张照片的摄影师是否注意到了她,在那张照片里除了最显眼的那辆汽车外,还出现了五六个人,但只有她一个人看着镜头。我认为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完全是出于巧合,当摄影师准备按快门的时候,她正在低头跨越,而当镜头摄入的时候,她正好抬起了头。
而第二种可能则是,摄影师是个极度敏感的男子,虽然拍摄那辆汽车是他的任务,但他也观察着汽车前的那几个人,便注意到了那个女子。她的惊鸿倩影触动了摄影师的心,他一直举着照相机,却始终不按下快门,他在等待时机,等待那美丽女子转过身来面对镜头的一刹那。终于,她转身抬腿跨过了冬青,同时还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前方。摄影师忽然确信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是命运让她突然面对了镜头,是命运让摄影师在此时按下了快门,定格了这个瞬间。
于是,在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刻那分那秒那瞬——她的惊鸿一瞥被摄入了镜头,作为这张照片中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在某处文件夹里静静地沉睡了将近六十个年头,被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遗忘……
直到,在这年这月这日这时这刻这分这秒这瞬——这张记载着她的青春的照片,被摄入我的眼底,触痛了我心里的某一根弦,我想从此她不会再被人遗忘了,因为我决心要写下这篇短短的文字。
十二年
我在很多篇文章中写到过这个故事——
2000年12月下旬,我与一位榕树下的女网友“23”在IRC(当时一种网络聊天工具)上聊天。她建议我写一些可读性更强的作品。我想起了铃木光司的《午夜凶铃》系列小说,我跟她打赌说自己也会写好这类小说,至于赌注是什么早已忘了。
于是,我写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病毒》。
那年榕树下,是我最早上网并发表小说的一年;
那年榕树下,我并没有写悬疑或惊悚小说;
那年榕树下,我写的都是富有想象力的纯文学作品,获得过“贝塔斯曼人民文学新人奖”;
那年榕树下,“23”的人气几乎与我不相上下,而今回想恍然如梦……
几天后,2000年12月24日平安夜,第二届榕树下网络文学大奖赛颁奖典礼在上海美琪大戏院举办。
我见到了“23”。
她的文字言辞犀利,想象中应该是染着红发很前卫的潮姐。没想到真人是个留着乌黑碎发、安静柔和的邻家女孩,说话也不像小说里那样锋芒毕露。
我们在路上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她还在读大学。
平安夜的傍晚,十几个人在南京路上谈天说地。当晚饭后,我们还要继续去唱歌时,“23”却因为大学门禁翩然告辞。
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面,也是唯一一次见面。
第二年,《病毒》在网络上发表。我早已不再上网聊天,她也不再上网发表作品。我继续写我的悬疑小说,第二年《病毒》出版。而促使《病毒》诞生的“23”,却仿佛中了病毒,就此在茫茫人海中消失。
十二年的距离有多远?
是我们从小学直到高中毕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再延长一倍;是世界杯冠军从法国变成巴西再到意大利最后轮到西班牙;是从《病毒》直到《悬疑世界》……
2012年9月,在中国的一个正午,在美国的一个午夜,我找到了她——
世界真大,微博真小,时光真快!此刻我在正午,想必你在黑夜。谢谢你!也谢谢大家!//榕树下:哇塞,23同学终于现身了!祝在遥远的美国一切安好、开心,有空回榕树下看看//Anli_Gu::蔡骏,我是23,我在美国。我不能在你的原贴后面发言,只能转发。我一切都安好:-)
@蔡骏:23,你在哪里?我的第一部长篇《病毒》“2000年12月,与23在IRC里聊天时,我随口说我可以写恐怖小说。其实那是在说大话,心里也没底,但我又不想给人留下说大话的印象,骑虎难下之际,只能真写起来”十二年了,陈村老师,今何在你们还记得23吗?
她与我相距十二年的时间,相差12000公里的空间,还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如果,你经过美国东部华盛顿附近的一座小城,请替我为她带去问候。
如果,命运的旋转是以十二年计算的话,我相信这是造物主的安排。
如果,十二年……
天上不会掉下财神爷
今天是大年初五,中国人迎财神的日子,昨晚一直鞭炮声不断,直到凌晨时分依然热闹非凡,几乎比大年夜还要热闹。清晨睡在床上又被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不得半刻清静。
财神爷本道教俗神,中国民间自古以来供奉的招财进宝之神。财神爷姓赵名朗,字公明,又称赵公元帅。道典《真诰》中赵公明为五方诸神之一,后来成为张陵修炼仙丹的守护神,玉皇大帝授予他正一玄坛元帅,掌管赏罚诉讼、保病禳灾、买卖求财。赵公元帅黑面浓须,头戴铁冠,手执铁鞭,身跨黑虎。
后世亦有文、武财神之说,武财神即赵公明,文财神是春秋时的范蠡。范蠡也非等闲之辈,先助越国成就了霸业,又带着西施美人逍遥自在,下海经商,竟成了万贯家财的陶朱公,真个是财色兼得的“成功人士”。此外,还有以关公老爷为财神的,大多为合伙经商者崇拜,大概是因为敬佩他讲义气。想来,“桃园三结义”倒也像现在的三个大学生一起创业,结义的誓言就相当于合伙创业的契约,只不过刘、关、张三人拜天盟的口头契约比现在拥有法律效力的合同还来得牢靠,终身都没有反悔的。
中国人与外国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基督教等一神教对神的崇拜是唯一的,是无条件的,并不奢求神赐予我们更多,更不会给神以贿赂来求得神的保佑。但中国人对神的崇拜是多元的,任何神都可以被中国人所尊崇,而且中国人的崇拜是充满了功利性的,总是希望从神那里得到现世所无法得到的东西,或者希望神能够暗助自己一臂之力。
于是,当代的中国人早已可以忘记城隍、灶神、门神、药王等等自古以来极为推崇供奉的大神小神,但绝对不会忘记财神,因为财富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已经是第一位的追求了。
在对于物质财富的普遍追求之下,初五凌晨迎财神的仪式超过大年夜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么看来,当代中国的一切传统神祇,都难以再超越赵公明元帅了。无论家庭还是企业,又或是个人,财神将会成为新的一元神,就像摩西教导犹太人只崇拜耶和华神一样,未来中国的耶和华只有可能是赵公元帅,而其他的神祇都将作为异端。
在这里我看到一幕只有华人世界才有的景象——我们摒弃了诸多传统的大型供奉活动,却更加疯狂地迎接财神爷,用古代延续几千年的烟花爆竹来宣泄这种激情。这是对于财富最最强烈的欲望,是自私有制形成后积攒了几千年的欲望。
中国人传统的骨子里,又羞于将这种欲望摆上台面,这最最热闹的、能尽情道出诉求的狂欢自然是更受欢迎。
然而,天上并不会掉下财神爷,赵公元帅也不会轻易就敲开谁家的门。
当大多数中国人正在遭受苦难的20世纪初,一个名叫马克斯·韦伯的西方人发表了他的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宣称在加尔文教“预定论”的威慑之下,新教徒将完成本职工作视为自己被上帝预先选择获救的确证。而人们在世界上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增加上帝荣耀的“天职”。教徒们勤勉工作,勤俭节约,杜绝享乐。在经济活动中精打细算,努力积累财富。
这是资本积累时期中产阶级的人格特征,也就是所谓“资本主义精神”。在这里见不到财富之神,因为神早已掌控一切,人们确实渴望积累财富,但根本目的不是为了物质上的享乐,而是完成对于神的宗教义务——这与中国人对于财富的理解有着根本的不同。
如果我们创造财富(无论是否得到了财神爷的帮助)只是为了满足个人与家庭的物质欲望,如果我们虔诚信奉——用最热烈的手段和仪式欢迎来的财神爷,不过是我们为增加财富而达到满足物欲目的的一种手段,那么赵公元帅也将为此而感到嘲讽和无奈。
不过幸好这只是中国人的自娱自乐而已,自古缺乏宗教精神的中国人,也从来不会打心底里去真正崇拜什么事物,最多也就是个精神上的安慰,以及给自己不太满意的人生点上一盏希望之灯罢了。既然只是慰藉与鼓励的仪式,财神爷就当是看了一场大戏,听了无数火药为他奏响的一曲欢乐颂罢了。
虽然天上不会掉下财神爷,但怀揣着希冀,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毅力,也保不准“财神爷”一个不留神,跌到了你家门口呢?
少年的梦如穹苍一帆
今夜,因为某些事件,情绪不是很好,脑中突然蹦出一句歌词——扬一场远远的风送我。
随即,那个陌生又久远的旋律涌上心头,波涛仿佛洗涤着血管,纠结郁闷的心情,在深夜不停地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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