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英如果是凶手的话,那他为什么不马上逃走,反而要留在应桂馨家里呢?说起来应该是宋教仁在天有灵,所以让他自投罗网吧,杀人偿命果然是天经地义。武士英替应桂馨杀了宋教仁后,就逃回了应桂馨家。应桂馨对他十分赞赏,二十三号晚上还邀他一起去李桂玉家畅饮花酒,另外还邀请了其他几位客人,大家一边怀抱着美人,一边喝着美酒,好不快活。
其中有一个姓李的客人招的妓女叫胡翡云,胡翡云才刚来坐下,巡捕就把应桂馨带走了。楼上的客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大吃一惊,纷纷议论了起来。在这些人里要数武士英和胡翡云最为惶恐不安。武士英是担心宋教仁案子被破,他做贼心虚;胡翡云是个妓女,难道也是此事的帮凶吗?我听说是因为胡翡云和应桂馨有些特殊的交情。应桂馨平时很爱抽鸦片,还曾经在胡翡云家吸食过,他出手又阔绰,招妓费一直很高。胡翡云平时得了他很多好处,差不多有几万块,因此胡翡云对应桂馨就比普通恩客更加上心。今天胡翡云虽然是陪姓李的客人,但实际上是应桂馨把她介绍给李姓客人的。
李某现在听说应桂馨被带走了,于是对坐在身边的胡翡云说:“应先生被拘留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你和他感情一向深厚,能不能拜托你去他家告知他的家人一声?”李某自己不去,应该是不想惹祸上身吧。胡翡云又哪里能想到那么多,自然立即答应了。而武士英担心巡捕还会回来找他,于是也插话说:“我和她一起去吧。”真是自投罗网。于是一男一女就起身告辞然后下楼出门。两人坐着应桂馨来的时候的马车,由龟奴驾车,三人一起来到了应桂馨的家门口。两人刚敲门进去就看见屋子里有二十多个探子。他们是法国总巡捕叫来的,说是英国的总巡捕让他们守着应桂馨家,不准让任何人出去。武士英和胡斐云刚一进来,探子们就一拥而上把门关上了,然后将前后门统统守住,再也不准任何人出去和进来。
当天晚上胡翡云穿着男人的衣服,戴着瓜皮帽梳着大辫子,身穿羊羔毛长袍和西洋绸缎做的马褂。前面说的男装女子就是胡翡云。她和武士英进了应家后告诉女主人应桂馨被拘留了,应桂馨的家人最初以为是她惹的祸,再一问武士英,得知胡翡云是烟花女子,于是就对胡翡云更加不理睬了。胡翡云大为扫兴,于是闷闷地掉头朝门外走去,但门口的探子把她拦住了,说现在不准出去。她只好在门房坐下独自度过了冷冷清清的一夜。这遭遇与应桂馨无二。
第二天,英法总巡都到了应家,他们看到门房内坐着一个少妇也觉得奇怪,但也没有时间管她是谁,索性将她和其他女眷一起赶到了楼上的小房间软禁了起来。胡翡云现在可真是叫苦不迭了,她只觉得度日如年,没了自由不说,吃饭睡觉还要和应桂馨家的婢女们一起。真是平地起风波,无辜受苦,不过她收了应桂馨那么多金银珠宝,吃几天苦应该也值了吧。
又过了一天,法总巡带了三个外国探子、四个中国巡警,还有一个国民党员又来应家搜查。这次他们搜到了一件重要的证物。是什么呢?原来是五响手枪一把,枪内还有两颗剩下来的子弹。法总巡拆枪验弹,发现枪里的子弹与宋教仁腰间挖出的那颗子弹样式一模一样,这下宋教仁案子的真凶可以确定了,武士英再也无从抵赖。于是当日下午,法国副领事和英租界会审员关炯之,还有审判厅的王庆愉一起开庭审理宋教仁案。凶手武士英起初还不肯供认事实,后来法官旁敲侧击后他才说出了真相。
武士英真名叫吴福铭,是山西人。他之前在贵州某学堂读书,之后在云南参军入伍,军队解散了之后就来了上海。有一次,吴福铭在茶馆喝茶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姓陈的朋友邀请他入共进会。他很好奇,于是晚上的时候就和陈姓朋友去了六野旅馆详谈。陈某告诉他说,应桂馨应会长想解决一个人。吴福铭就问他会长和此人有什么大仇吗?陈某说:“这个人是无政府党,我们是替中国同胞除害所以要消灭他,并不是会长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吴福铭起初还有些犹豫不决。但是第二天吴福铭去应桂馨家的时候,应桂馨向他保证说,如果能打死这个人的话你将名利双收。吴福铭这才答应了。
事发的那天晚上,陈某邀了吴福铭到三马路半斋吃夜宵喝酒。两人都喝到醉醺醺的时候,陈某告诉吴福铭说:“那人姓宋,今晚就要上火车了,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收拾他最好。”说完他就偷偷给了吴福铭一把五响手枪。陈某付过酒钱后,又找来了两个人,四人一起叫车去了火车站。陈某接着又买了三张月台票,剩下的一个人就在外面把风。票刚买好,宋教仁就出现了,陈某于是把宋教仁指给吴福铭看:“这就是宋某。”当宋教仁从招待室出来走到半路的时候,吴福铭朝他的背影开了一枪,接着转身就逃。当他跑到车站门口时,发现人多了起来,他担心被抓住,于是就又朝天开了两枪吓唬众人,众人都吓得四散奔逃,吴福铭于是也趁乱逃出了车站,一溜烟似地跑回了应桂馨家。进门后他发现陈某已经先回来了,并且高兴地对他说:“如今好了,你已经替中国同胞除了害。”应桂馨也称赞他能干:“将来一定想办法让你去外国游学。”吴福铭接着就将手枪还给了陈某。事情就是这样。
法官又接着问吴福铭:“你行刺完之后,有没有拿到酬劳?”吴福铭回答说:“没有。”法官于是“哼”了一声表示不相信,吴福铭于是又说:“当时他答应给我一千块钱,但我只拿到了三十块。”法官又问:“姓陈的到哪里去了?他叫什么名字?”吴福铭回答:“名字我不记得了。他的下落我也不知道。”法官于是命人先将吴福铭押回捕房,以后再审。
接下来,法官又一一审讯了从应桂馨家带回来的十六个嫌疑犯,其中有十一人和此事有关系,就先扣留了。剩下的五个人交了保释金后就都放回去了,还有三个车夫也都让他们回去了。而胡翡云被困在应桂馨家里足足三天三夜,幸亏她平时的恩客替她向法捕房投了保,她才得以释放出来。胡翡云后来到处向人哭诉,说她这三天的损失可大了,她说应桂馨曾经答应带她去北京,他做官她做夫人,谁知道出了这么个大案子,她的命可真苦……这些都不提了。后来法总巡在应家又搜出了一只外国箱子和一只中国箱子。里面装的都是重要的文件,于是也都带回了捕房。
第二天晚上,法官对吴福铭再次进行审讯。这次再问到陈某的名字时,吴福铭想了很久才说出了“玉生”两个字。不过他今天的话和昨天的有些不同了:“我和应桂馨只见过一面,刺杀宋教仁一事,都是陈玉生唆使的,和应桂馨没关系。”很明显,他这是受了别人的暗示。法官知道他狡猾,于是继续将他收押。
再说应桂馨。他从妓院押到英捕房后就由卜总巡、英副领事,聂榕卿一起进行特别审问,王阿法还出来和他对质了,但他还是一味抵赖,不肯承认指使杀人一事。英副领事于是先将他收押,等证人到齐了后再进行第二次审讯。
另一方面,江苏都督程德全认为此案事关重大,还亲自赶来上海和黄兴等人商量对策,孙中山也从日本赶了回来。大家全都呆在黄公馆,共同对这个案子研究了很多天。一天,陈其美也来了,他问程德全说:“应桂馨自称是江苏巡查长,这是你任命的吗?”程德全说:“这倒是。”黄兴于是插话说:“程都督为什么要让他做这个巡查长呢?”程德全过了半晌这才无奈地说:“唉!这是内务部洪荫芝,也就是洪述祖保荐的呀。”黄兴于是点点头说:“洪述祖?他现在是内务部秘书,跟袁世凯有些关系,他还是袁世凯第六个小妾的哥哥呢!我知道了,这案子背后的主谋恐怕是不止应桂馨一个人啊。”程德全说:“我会彻底清查此案的,绝对不能让宋先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黄兴点头说:“要是都能像程都督一样秉公执法就好了,我替宋教仁谢谢你了。”说着,黄兴就起身给程德全鞠了一躬,程德全慌忙回礼,然后两人又细谈了很多,最后决定让交涉使陈贻范写信给各国总领事和英法领事:“此案发生的地点在沪宁火车站,属于华人管辖范围,另外凶手和疑犯都是中国国籍,所以此案应该由中方审讯,请指定日期将所有嫌疑人犯和各项证据转交给中国法庭。”信很快得到了回应,英国领事的回复是:“我们也有意这么做,但是目前证据尚未搜集完全,凶手同党也还没有全部抓住,我们想等到案件有眉目的时候再将人犯转送中国法庭。”陈贻范对这样的回复无可奈何,只好耐心地等待那边的进展。
另一方面,法国领事对此案裁判权的解释是,应桂馨住在文元坊,那里属于法租界,所以应该由法国法庭审理此案。英国领事当然也不肯失去裁判权,他们于是说,抓住应桂馨的地点是在英租界,所以应该由英国法庭审讯,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考虑英法一起审理。华人犯法应该由中国法庭审理,原告也是华人,而且案情又发生在中国范围内,由中国法庭审理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英法两国领事却在互夺裁判权,真是令人感慨万分。
争到最后,法国领事答应将凶犯吴福铭带到公共租界内的会审公堂对质。这天,法捕房派了五个巡捕押着吴福铭,登上了开往会审公堂的汽车。吴福铭穿着玄色对襟马褂,里面是一件灰色羊皮袍子。他头戴狐皮小帽,手上铐着手铐,由两个探子拉着下了汽车,进入会堂静候传讯。吴福铭脸上并没有害怕的神色,反而还有点自鸣得意:“我生平还从没坐过汽车呢,这次犯案来会审公堂还用汽车接我去,还真是一桩乐事啊。”
相比之下,应桂馨就显得更加从容不迫了。他仗着自己在上海爪牙众多,不但设法运作警方,还请了著名的律师替自己辩护。原告代表有个叫侃克的律师;中政府代表有程德全请的名叫德雷斯的律师;而被告代表有三位律师,一位叫爱理司坦文,一位叫沃克,一位叫罗礼士。这些律师没有一个不是西洋人。开审时,应桂馨和吴福铭两人虽然都在庭上,但法官还没来得及审问,双方的律师就已经开始互相辩驳了,你一句我一句的争了很久。从下午开审一直到审讯结束律师们都没吵清楚,哪还有工夫去审问两个犯人?法庭只好改天再审,吴福铭被押回了法捕房,应桂馨被押回了英捕房。
第二次开审时,宋教仁的胞叔宋宗润从湖南来到上海为侄子伸冤。他也请了两个律师,一位叫佑尼干,一位叫梅吉益,都是洋人。律师是越请越多,但无非是洋人在赚钱罢了。第二次审讯的过程是,原告只想赶紧断案,被告却只想拖堂。就连两个犯人的口供也很伤脑筋,他们今天这么说,明天又换了说法,根本无法确定口供。原来这个应桂馨暗地里托人买通吴福铭,叫他将此事说成是他自己的主意,没有其他人参与,他还向吴福铭保证决不会让他死,承诺事成之后将某钱庄的钱都送给吴福铭作为报酬。于是吴福铭就翻供说:“杀宋教仁之事是我一个人做的,没有受其他人指使。我和应桂馨根本不认识,之前到应桂馨家里是去和陈某见面的。陈某叫陈易山,不叫陈玉生。”
法官于是又提起被搜出来的手枪。吴福铭回答说:“那手枪不是我的。我的手枪有七响,已经被我扔在车站旁边的草场上了。”法官再问他为什么要杀人,吴福铭又说:“宋教仁妄自尊大想做国务总理,甚至还想做总统。如果不除去他的话会导致动荡,扰乱社会秩序。我要为中国同胞除害,所以把他打死了。虽然他一命我一命,但是保全了百姓也是值了。”这些说辞难道不像是政府的说法吗?法官见他铁了心狡辩,于是又继续审问应桂馨,应桂馨就更狡猾了,他干脆将自己和宋教仁案的关系推得一干二净。
得不到证据如何定案呢?程德全、孙中山、黄兴等人于是决定向法捕房索要应桂馨家里搜出来的文件,但法捕房就是不肯交。就在这时,国务院突然下来了一篇电文说,应桂馨曾经写信给政府称发现了一种印刷品四处流传,内容是关于一个叫政府特立神圣裁判机关的:
呜呼!今日民国,固已至危险存亡之秋,方若婴孩,正当维护哺养,岂容更触外邪?本机关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监督议院政府之特别法庭,凡不正当之议员政党,必以四万万同胞公意,为求共和幸福,以光明公道之裁判,执行严厉正当之刑法,使我天赋之福权,奠定我庄严之民国。
今查有宋教仁莠言乱政,图窃权位,梁启超利禄薰心,罔知廉耻,孙中山纯盗虚声,欺世误国,袁世凯独揽大权,有违约法,黎元洪群小用事,擅作威福,赵秉钧不知政治,罔顾责任,黄克强大言惑世,屡误大局;其余汪荣宝、李烈钧、李介人辈,均为民国神奸巨蠹。内则动摇国本,贻害同胞,外则激起外交,几肇瓜分。若不加惩创,恐祸乱立至,兹特于三月二十日下午十时四十分,将宋教仁一名,按照特别法庭,于三月初九日,第一次公开审判,由陪审员蒋圣渡等九员,一致赞同,请求代理法官叶义衡君判决死刑。先生即时执行,所有罪状,另行宣布,分登各报,以为同一之宋教仁儆,以上开列各人,但各自悛悔,化除私见,共谋国是而裕民生,则法庭必赦其既往,其各猛省凛遵!切切此谕。
这封电文传到上海后,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猜疑,一时间众说纷纭。接着国民党交通部又接到了好几封匿名信,都是一些荒谬可笑的言论,不值一提。其中有一封是这样写的:
敬告国民党诸君子!自内阁一翻,尔党形势,亦甚支绌矣。讵图不自销匿,犹生觊觎,教仁樗材,引类招朋,冀张其政党内阁之说,吾甚惑焉。夫吾人所欲甘心于尔党者,承宗指孙。与道周指黄。二人。一濂乌足?指宋。然非先诛濂,恐无以儆余子,爰遣奇士试其锋,设诸子悔祸有心,幡然改计,吾又何求?倘其坚抱政党内阁之旨,谬倡平民政治之说,则炸弹手枪,行将遍及。水陆江海,坑尔多人,人纵不恤其私,犹不思既称巨子,当建伟业,苟留此身,终有树立。管夷吾不羞小节,曷不师之?至侈言议员多出尔党,南方不少民军,试问军警干涉之单朝传,参议员夕皆反舌,汉阳师徒之锋少挫,黄司令已遁春申。此四语全是老袁得意事,已不啻自供招状。凡此秽迹,独非尔党往日之事乎?总之殷鉴未遥,前车宜鉴,此时苟避匿以让贤,他日或循序而见举。诸子方在青年,顾不必叹河清也。吾人素乐金革,死且不厌,非欲效孔璋之檄,暴人罪状,乃姑说生公之法,冀感顽石。久闻尔党济济,当有达材,试念忠告,勿作金夫!
全文都是在进行恐吓和劝诱。其实我们已经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了,用心一揣摩就知道,宋教仁案肯定和袁政府有莫大关系。法捕房也传出了消息说,应桂馨家里搜出来的文件大多是他和洪述祖互相来往的信件,数量还不少。程德全又调查发现,电报局里取出来的应桂馨送往北京的电报中,不但有发给洪述祖的,还有发给国务总理赵秉钧的。只不过这些电文都加了密,而且表意模糊。程德全和地方检察厅厅长陈英仔细研究了一番,破译了其中的密码。这样一来,信件大致意思就看懂了七八分,了解了内容后,程德全马上致电内务部,让他们将洪述祖拘留,说洪述祖有莫大嫌疑,免得他逃跑。
谁知洪述祖已经听到了风声,带着家眷早跑了,内务部只好无功而返。程德全于是上报袁世凯,请他下令捉拿洪述祖。袁世凯居然乖乖地下了令说:“内务部秘书洪述祖带着一名女眷,从津浦乘车逃到了济南,再从济南逃到了浦口。洪述祖脸上有红斑,胡子是黑色的,各地方官务必要注意捉拿!”其实这只是一纸空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洪述祖早就安安全全地到了青岛,在庇德胶州总督那儿安心享福呢。是谁提前通知他逃跑的?就不用我明说了吧。
此外还有各种从北京赶来上海的人物,什么侦探长、勤务督察长,都说是为了宋教仁案而来,想为这个案子尽一份力。但实际上都是来为应桂馨尽力吧。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和工商总长刘揆一,他们先是匆匆南下,接着又匆匆北上,刘揆一和孙黄两人见了一面,返回天津后就称病辞职了。有人说刘揆一是因为知道了宋教仁案的真相,所以不愿意再为黑暗政府办事。这些我们就不猜了。孙黄等人屡次和领事团交涉,要求交出凶犯和一切证据。北京的内务部、司法部也给交涉使发来了电报:
援洋泾浜租界权限章程,凡中国内地发生事件,犯人或逃至租界,捕房应一体协缉,所获人犯,仍由中国官厅理处等情。照此交涉,定可将此案交归华官,依法办理。
陈贻范看到电文后,态度更坚定了,于是跟英法领事继续进一步交涉。英法两国领事没办法,只好将人犯和证据都移交给了中国法官,由上海检察厅接收了人犯和证据,并将凶手严密看管起来。但是只过了几天,看守所所长就报告了一个消息说,凶手吴福铭在看守所暴毙了。
吴福铭是怎么死的呢?下章再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