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世清严肃地说:“胡说!是谁在胡说?那些土匪现在已经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哪里还能下山?就算他们长了翅膀,也不见得能飞到这里来。就算这事儿是真的,难道只有你有侦探,能够提前得到消息,我就没有侦探?”杜兆麟说:“不是这样的,抱犊崮虽然被包围了,但是很难说没有土匪继续跟他保持联系,再说了,万一有比较隐秘的路可以下山,就不能说他们长了翅膀也飞不到这里来。这是地方上的公事,也是国家的公事,你我应该不分彼此,或许你不知道的,我先知道了,也或许我不知道的,你先知道了,可不管怎么说大家都应该互相通个消息才对。”
颜世清生气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互通消息?我也用不着你告诉我消息,你只有几个警备队,干得了什么事情?竟敢在我面前吹牛!”杜兆麟见他不讲理,想要发作,但是又忍住了,只是冷笑了一声,说:“我们那几个警备队本来就没有什么用,哪里敢跟老兄您的雄兵相比。要是滕县有什么事,就全仰仗老兄您了。”说完就告辞了。颜世清也不送客,只气呼呼地坐在那儿目送他离开,随后训斥站岗的兵士和值日的排长说:“你们怎么能让这种人进来胡闹?也不替我挡一下!”
正闹着,忽然听说本村有个人又有机密要事前来报告,颜世清生气地说:“又有什么机密要事报告了,肯定又是假话,先叫他进来,说得好就算了,否则叫他看看老子的手段。”说着,就命人叫他进来了。不一会儿,那个乡民就出现在颜世清的面前了。颜世清没好气地问他有什么事要报告,那个乡民见了颜世清这副样子,早就吓得矮了半截,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颜世清更加生气了,骂道:“村狗!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这是在拿谁开玩笑呢?”乡民见军官生气了,才吓出一句话来:“抱犊崮的土匪离这里只有七八里路了。”
颜世清听了这话,立刻跳了起来,对着那个乡民的胸口就是一拳,大骂起来:“混账!你竟敢造谣生事,扰乱我的军心!我知道,一定是杜兆麟指使你来的,你仗着杜兆麟的势力,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吗?我偏要把你关起来,给你扣上动摇军心的罪名。”说着又骂勤务兵为什么不把那人关起来。几个勤务兵答应了一声,赶紧走上前抓住了这个乡民,先打了他几个耳光,又大骂他说:“王八羔子!你竟敢欺骗我们营副,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一边骂一边打,然后把他关进了一间空屋子里。
这是这天下午的事情,到了晚上十二点钟,北上的特别快车到达临城附近。当时很多客人都在酣睡,忽然传来一个非常猛烈的声音——砰,火车立刻停了下来,有几节车厢都倒了。乘客们都从梦中惊醒,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疑惑,忽然又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声,一时间把车里的妇女和小孩都吓得哭了起来,有些男子则穿着衬衣就从窗口跳了出去,还有人躲在车子底下,也有人扒在车顶上或躲到床底下,一时之间一片混乱。
不一会儿,枪声停歇,许多土匪跳到了车上,他们之中有大部分人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这些土匪个个手里拿着武器,乱翻旅客的行李,只要是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不客气地拿走了。土匪们抢劫了一会儿,把所有贵重一点儿的东西全都装进了自己的袋子里,然后才把旅客们赶下车来,让他们分成两行站立,询问他们的姓名、籍贯、年龄,并一一在本子上登记下来,又查明了客票的等级,分别写好,这才宣布说:“我军军饷不足,要请大家捐助,三等客人每人两千元,二等客人一万元,头等客人三万元,西洋人五万元,请各位写信回家拿钱来赎。”说完,就驱赶大家一起走。有些人走不动,免不得要受一些苦头。这些乘客总共有三百多人,其中包括二十多个西洋人。
这个消息传到颜世清耳朵里,吓得他惊惶失措,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命令排长带领一排人去拦截乘客。排长不同意,说:“土匪有几千人,我们只有一排人,怎么去?这样大的事情我干不了,营副应该亲自出马,把这两连人全带去才好。”颜世清气愤地说:“你说的什么话?你敢不听?你敢不去吗?”那排长见营副生气了,不敢多说,只好退下来,不情愿地带着兵士到了事发地点,命令众人都散开。这时候,土匪刚好押着三百多人向东慢慢地走去,见了官兵也不开枪。官兵见了土匪,也不追赶。
没过多久,驻扎在韩庄的陆军第六旅得知了这个消息,派了大队人马前来攻击,与土匪大战起来。土匪带了人质,一路上边打边走。官兵紧追不舍,救下了很多人质。那些土匪一路逃窜,逃到了一座山的山顶上。这座山的山顶四周有大石头围绕,非常容易防守。这时候,土匪已经没有力气了,只好坐下来休息,并叫人质也坐在石头中间。土匪们都拿出抢来的赃物,把它们摆放好,让那些人质帮他们估价。
被绑架的人当中有一个人名叫顾克瑶,还有一个西洋人名叫亨利,他们两个人最顽皮,看见了这些东西就乱说,没有一句实话。有一个土匪拿出一枚大钻戒,请亨利估价,亨利见那枚钻戒原本是穆安素律师的,就一边做手势一边用英语说道:“这东西不值钱,最多只值二三角钱。”土匪听不懂他的话,只好怔怔地看着他。顾克瑶替他解释了一番,土匪这才明白,非常沮丧地说:“我想一枚金戒至少也值三五块钱,像这样一颗亮晶晶的东西,至少也值个十块八块的,没想到它这么不值钱。”说着,没精打采地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另一个土匪笑着说:“你那枚戒指是黄铜做的,本来就不值钱,这是你自己运气不好,叹什么气。”说着,又回头问顾克瑶说:“客人!你是懂得外国话的,可不可以帮我们问问这位外国古董客人,让他说一说我们这些东西之中是不是我这块手表最值钱?”顾克瑶把他们的话翻译给亨利听了,只见亨利又做起手势来,还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顾克瑶笑着对土匪说:“他说呢,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没有价值的,你的手表虽然比他们的东西稍微贵一点儿,但是也只值五块钱。”
众人听了,都很扫兴,都把东西捡了起来,嘴里却说:“难为这些客人都带着这么不值钱的东西,也算我们倒霉。”另一个站着的土匪说:“好吧好吧,我们不说这些了。”说着,又走近一步,指着亨利旁边的穆安素,问顾克瑶:“听说这个胖胖的洋人是外国督军。中国有督军,外国也一定有督军,他心里应该就是这样想的,你听得懂洋鬼子的话,可知道他是不是督军?”顾克瑶笑着说:“他是外国的巡阅使呢。”说着,又指着密勒氏评论报的主笔鲍惠尔说:“这位是他的秘书长,你贵姓?”那个土匪说:“我姓郭,叫郭其才。”说着,把穆安素和鲍惠尔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一幅敬佩的神情。不一会儿,郭其才又对顾克瑶说:“请你和外国督军说一说,叫他赶快写信给官兵,警告他们不要再攻击我们了,否则我一定会把外国人杀光,即便是外国督军、西洋巡阅也不例外。”外国人看起来很威风,但是一听到“杀”字,也和我们中国人一样害怕,所以当顾克瑶把郭其才的话翻译了一遍之后,外国人顿时吓得惊慌失措,立刻要求鲍惠尔写信。信写好之后,顾克瑶把它翻译成了中文。信的大意如下:“被难旅客,除华人外还包括英、美、法、意、墨等国的共四十多位侨民……”
全书中,就这第一句最为重要,其原因也许是如果没有西方人的话,那么这次劫车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劫案,政府一定不会在意,官兵也肯定不愿意用心追击。也许在各位官员的眼睛里,只有外国人像山一样巍然屹立,而无数平民百姓的性命却渺小得就像毫毛一样,根本不值得看一眼。警告官兵们不要追得太急,以免威胁到人质的生命安全。
郭其才拿了这封信,吩咐一个小喽啰把信送去,官兵果然有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攻击他们。土匪正在高兴,没想到下午又开起火来,郭其才依旧来找顾克瑶,对他说:“官兵只停了几个小时没有攻击,现在为什么又开火了?你快叫外国巡阅使再吩咐秘书长写信,如果官兵继续攻击的话,我就立刻把所有的外国人都送到战场上去,让他们尝尝子弹的滋味儿,要是外国人死了,这打死外国人的责任可是要由官兵承担的。”
只把外人推出去,而不推中国人,并不是因为关爱中国人,而是因为官兵并不在意几百个平民的性命。土匪深知这一点,所以才要把外国人推出去,以保护自己。政府害怕外国人,如果外国人被杀,官兵一定会被责罚,官兵们害怕被责罚,所以不敢攻击。顾克瑶照着转达了,信写好之后,仍然由郭其才派土匪去送。
虽然信已经送过去了,但是顾克瑶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心里很烦躁,就在山边散步以排解忧愁,忽然看见一个八九岁、衣服破烂的女孩儿坐在石崖边上,看上去既可爱又可怜,禁不住走上前去,问她叫什么姓名。那个女孩儿见有人问她话,就哭了起来,说:“我姓许,叫许凤宝,我跟母亲从上海到天津去,那天强盗把我母亲抢走了,把我丢下了,我舍不得母亲,就跟着强盗到了这里,来找母亲,可又不知道母亲在哪里。”女孩儿一边说一边哭,非常可怜。周围的人得知了她的遭遇,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大家正在安慰她,忽然一个叫佛利门的外国人走了过来,他不懂中国话,还以为大家在欺负小孩子呢。顾克瑶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把详细的情形告诉了他。佛利门点点头,说:“这孩子很可怜,我要把她带到维利亚夫人那里去,让她暂时有个安身之地。”说着,就和顾克瑶一起带着许凤宝来到了维利亚夫人那里,还为许凤宝准备了衣服和鞋子。许凤宝虽然年纪小,但是很懂事,她见顾克瑶等人这样对待她,非常感激,就亲热地叫他们叔叔。
这天晚上,官兵和土匪又开战了。当时天昏地黑,狂风怒号,不一会儿鸡蛋大小的冰雹就从天上落了下来,打得人疼痛难忍,还下了很大的雨,淋得大家都像落汤鸡似的。郭其才等人知道这个地方不可以久留,就带着大家翻过山顶,又走了十多里路,来到山边的一个村庄里躲避风雨。在村子里,郭其才叫老百姓打酒烧火,煎高粱饼,煮绿豆汤,分给大家吃。那饼很难吃,大家住了两天,情况都没有改善,非常辛苦。
顾克瑶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机会,就一脸恭敬地走到村口,想趁机逃走,刚走了几步,遇见一个中年村妇,忽然转念想到了什么,就停下脚步,问那位妇女:“这一路上有土匪吗?”那妇女打量了他一番,说:“先生是这次遭难的客人,想逃跑吗?”顾克瑶回答:“正是,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脱身吗?”那妇女摇摇头说:“难难难,我劝先生还是断了这个念头,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土匪!你这一去,不但逃不出去,只怕还会遇上更凶恶的土匪,到时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这时的山东,可以说是土匪的世界。顾克瑶听了这话,很丧气,只好死了这条心,慢吞吞地走了回来。他刚想坐下,忽然听说官兵又来攻打了。郭其才等人连忙带着大家往山里跑。顾克瑶拼命地跑。那外国巡阅倒是一副悠闲的样子,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由四个土匪抬着走,好像赛会中的一尊神。这个假的外国巡阅,在土匪中竟然也能如此威风,如果是真督军,即使已经下台了,只怕也能在租界里快活地过日子。
走了半天才又到一座山上。顾克瑶和穆安素、佛利门、亨利、鲍惠尔等人,都住在一个破庙里。除了穆安素睡在一张破床上之外,其余的人都睡在地上。那亨利很顽皮,有时和郭其才说笑,有时又伸出拇指恭维郭其才是中国一流的人才。所以,郭其才很喜欢他,经常对顾克瑶说:“亨利这个人老实、可靠,跟别的洋鬼子不一样,实在难得。”顾克瑶笑了笑,算是附和他。
一天,郭其才特地宰了一头牛给西洋人吃。顾克瑶等人因为要做翻译,只好在末座上作陪。那牛肉因为只在破锅中滚了滚,还不是很熟,所以味道也不怎么好,可是在这个时候,已经算是美味了。
大家边吃边说。顾克瑶想探问土匪内部的情况,就问他们的大首领叫什么名字、什么出身。郭其才喝了一口酒,竖起一根拇指,说:“说起我们大当家的,他可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他当土匪既不是因为穷也不是为了发大财,只是想和贪官污吏作对,以报仇雪恨。我们这位大当家的,姓孙名美瑶,号玉峰,今年只有二十五岁,本省峄县人,有兄弟五个,孙大当家的是最小的,所以乡里人都叫他孙五。他有个哥哥名叫美珠,号明甫,是我们以前的大当家,本来是毛思忠旗下的营长,毛思忠的军队解散以后退伍回家了。这也是因为他有钱,但是有了钱真是不好。因为他有钱,所以当地的军队和警察看见了都眼红,经常带着一大队人去他家,说他们是匪党,想敲诈他们一笔。没几个月,他们家的七八顷好田就没了,一个好好的世家大族就这样断送在了这些人手里。现在的孙大当家的哥哥气病了,马上召集了四位弟弟,对他们说:‘我们安分守己,反倒被官兵欺负,还不如去做土匪,对抗做官的。反正我们已经没有田产了,将来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做了强盗,也许还能翻身,你们觉得怎么样?’刚开始时,众人都不说话。他们的大哥又说:‘我只是和兄弟们商量一下,如果有谁不愿意,可以说出来,我不勉强。’
大哥说了这番话之后,其余三位兄弟才都说:‘不愿意做土匪,愿意去外面赚钱。’他们的大哥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这么多兄弟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和我志气相同的,也好!我就当父母只生了我一个,我也不敢连累你们,你们各自去外面赚钱吧。’这句话令我们这位孙大当家的激动不已,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志气高,一拍胸膛也像是强盗的样子。他上前说:‘大哥!各位哥哥都愿意做别的,我却情愿跟哥哥做土匪,就算死了也不怕。’
他大哥听了他这几句话,非常高兴,说:‘我有这样一个好兄弟,足够了!跟那些有十个八个兄弟,可是关键时却没一个人跟自己一条心的人相比,我实在幸运得很。’于是立刻变卖了剩下的家产,得到了四五千元。他大哥还把房屋都烧了,又拿出五百块钱给他的妻子崔氏,对她说:‘你是名门之女,总是不愿意跟着我去的,我现在给你五百块钱,嫁不嫁随你自己。总之,这一生如果没有成功,就不要再见了。’
他大哥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就模仿宋江大兴梁山的做法,用剩下的几千元招兵买马,两个月之内就招募了四千多人。他们占据了豹子谷,作为老巢。那时我已经在他大哥的部下,大家都推举他大哥为大都督。现在的大当家的和当家的周天轮担任左右副都督,就连兄弟我和当家的褚思振等人也都做了各路司令。”说到这里,郭其才感到非常的光荣。他说着,举起一杯酒来,一口气喝光了。
顾克瑶笑着说:“后来呢?为什么总司令之位又让给现在的孙大当家的了?”郭其才慢慢地放下杯子,微微地叹了口气,说:“真是大丈夫视死如归,死生也算不得一件大事。”顾克瑶连忙又接口说:“如此说来,你的这位老大哥已经过世了。”
郭其才突然又兴奋起来,说:“是啊!他是去年战死的,他战死以后,我们看到已经有了八千多位兄弟,还有六千杆枪,就改名为建国自治军,推举现在的孙大当家的为总司令,周当家的为副司令,发誓要给死去的孙大当家的复仇。所以,去年这一带闹得最凶。哪里想到官兵竟然认真起来,把抱犊崮围得水泄不通,这倒也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呢。”那些西洋人不知道他们叽里咕噜地在说什么。我们听西洋人说话,觉得他们在叽里咕噜;西洋人听我们说话,也以为我们在叽里咕噜。
大家都拉着顾克瑶问这问那,顾克瑶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又笑着问郭其才:“你们孙大当家的有了这么大的势力,大概谁也不怕,为什么这次你们被围困在抱犊崮,他却没有办法了呢?”郭其才笑着说:“那是我们的总柜,所以不愿意放弃。不然的话,带起弟兄们一走,他们也不见得能把我们怎么样啊。”顾克瑶问什么叫总柜?郭其才说:“你不知道我们绿林中的规矩,所以不懂这个。我们这里的规矩和胡匪不同。胡匪做着生意,他们行动时分散开来,等钱用完了就再干一把。我们的规矩却不是这样,兄弟们无论得到了什么东西,都要交柜。交柜就是把财物交给首领,外面叫作杆首,而我们自己有时却叫掌柜。柜有大小,小柜很多的时候就要交给大柜,大柜很多的时候就要交给总柜。抱犊崮就是我们的总柜所在地,你懂了吗?”
顾克瑶笑说:“我懂得的。你们的首领里面,除了孙大当家的以外,你大概也算重要的了。但是我看你也不像是干这门营生的人,肯定也是因为什么事情才投到这里来的。”郭其才听了这话,突然跳起来,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众人都吓了一跳,都怀疑是不是顾克瑶说错了什么话。
想要知道顾克瑶是不是有危险,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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