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考后就是估分，苏瑾和顾铮一起对了答案，她的分数在七百分左右，而他的估分成绩在五百分左右。按照往年的招生情况，苏瑾高于清华大学在这个城市的录取分数线，而顾铮只是勉强上了二本的分数线。

    “清华已经在向你招手了！”顾铮并不为自己的成绩担心，对他来说，这已经超过自己的预想，超过父母对他的期待值了。他只是很高兴苏瑾能够梦想成真，这才是最重要的。

    “也许今年的录取分数增加呢？”苏瑾忐忑，“语文的作文分这个没有办法估分，还有数学的应用题，虽然结果正确但也不确定会不会扣步骤分！”

    顾铮抬手轻拍她的头：“放心吧，我对你很有信心！”

    苏瑾欲言又止：“顾铮，我真的好担心！万一……”那么要强的她，总是把心事放在心里的她，在顾铮的面前已毫不设防。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对他敞开了她的心扉。

    “别担心！”他打断她，“一定会考上的，没有万一。”

    “你呢？会填哪所学校？”苏瑾迟疑地问。

    “还没有想好。”

    “现在都还没想？”

    顾铮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会考多少分，所以在没有估分前想大学觉得没意义。”

    苏瑾真是对他这种公子哥一样不疾不徐的性格无语，他不操心，也不用担心，山崩地裂，他照样觉得岁月静好，你不服他不行，真是服死他了。而她对所有的事都有计划和安排，她有忧患意识，她也没有安全感，她很怕盲目地去做一件事。其实她真的是羡慕他的，活得那么肆意，又那么自由，而她永远在担心明天。

    苏瑾把估分的情况告诉母亲的时候，以为她会高兴，没想到她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苏瑾一眼。这一眼让她有了不祥的感觉，就像三年前母亲让她不要去念嘉祥时那种目光。她极力地说服自己，她考得这样好，母亲应该高兴才对。

    隔了几日，在她要填志愿单的时候，母亲找了个机会跟她谈了一下。

    “清华有什么好？”母亲望着她问。

    “这是最好的学校。”她的心微微一颤，稳稳声线，“妈，我决定了，我就填这所学校。”她的语气已经没有了三年前的软弱，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久，不想再由着母亲决定。她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去北京，去清华！

    “妈知道你怎么想的，但妈也得告诉你，家里没有钱！去北京一年的学费生活费怎么也得两万，梁宏病着，他每个月都要用钱！你也知道梁玮的事司机根本就没有赔多少，他妈逼着我们拿钱，不给就天天来闹，家里欠了很多钱了！”母亲停顿一下，幽幽叹口气，“还有，米粉店快要开不成了，马上就拆迁……”

    “妈！”苏瑾打断她，“弟弟可以用钱，难道我就不可以吗？再说了，我可以勤工俭学！你们不用管我的生活费！”

    “那学费呢？”母亲悻悻然，“妈要是有钱，你就是想出国妈都供你，但现在妈没有，因为铺子没了，你叔叔急得整宿都不能睡，要还债，要给你弟弟治病，小瑾，你要懂事一些！听妈的话，就报个师范院校，他们说了这类大学是免收学费的！不仅如此，还有补助！”

    苏瑾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扬高声线对母亲说道：“三年前你为了学费不让我读最好的高中，现在你又为了学费不让我念我选的大学，你是我亲妈吗？你对梁玮都不会如此，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说的什么话？”母亲脸色稍霁，“你不是我女儿你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我没你这样的妈！”苏瑾沉着脸怒喝一声。三年前的一幕仿佛又重现，不同的是那时候的她选择了屈服，而现在的她不会任由自己的命运再被左右。她这么辛苦，这么努力，都是为了能离开这里，但现在母亲的话就像一把锁，要把她锁进黑暗里去。

    话音刚落，母亲抬起手来，扇在她脸上一巴掌。听到争吵，叔叔赶紧进来，劝着母亲：“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孩子都那么大了，咋还能动手打呢？”

    苏瑾捂着自己的脸悲愤地看着他：“你不要假装好人了！指不定就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母亲气急败坏，抬手又要去打，叔叔赶紧拦住：“别打了，是我没本事！都怪我，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跟着我受苦受穷！”

    苏瑾看着他瘦小单薄的样子，心里充满了鄙夷：“你也知道你很窝囊了！你的妻子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你连保护都不敢，你是个男人吗？她嫁给你是她的命不好，凭什么也要让我的命不好！”她从来没有这样歇斯底里过，她真的疯掉了，所有的委屈悲伤在这一瞬间爆发，她一股脑地说出来，“你有把我当女儿吗？我只是你们免费的小工，我要在米粉店帮忙，要带弟弟，要做家务！别的孩子高考的几天家长接接送送，各种补品好吃的，而我呢？你们问过我一句吗？你们关心过我吗？如果爸爸在天有灵，他看到你们这样对我，也会从坟墓里跳出来的！”

    母亲在她的指责里脸色颓败，喃喃地说：“你以为我容易吗？早起晚归累死累活，就算病了也不敢歇一天……”

    “那是你自己选的男人，你活该！”苏瑾脱口而出，心里噼里啪啦地像炸掉了一样，疼得自己都没有办法呼吸。

    母亲被她的话惊呆了，她气急败坏地冲上来要打她，苏瑾昂着头，冷冷地看着母亲。她们就像两只困兽一样要做最后的搏斗：“你滚！你滚出这个家，我当没有养过你这个女儿！”

    “你早就希望我滚出去了吧！”她缓缓地说，“我会走的，而我走出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三年前你左右了我的命运，但是现在我不会再听你的了！”

    说完苏瑾就朝外面走去，叔叔赶紧来拉：“小瑾，你去哪里？你妈在气头上，你别走！”

    “我不走！”苏瑾摔开他的手，冷冷地说，“我不会那么幼稚玩什么离家出走，我连离家出走的资格都没有！但我会走的，不是现在！”

    苏瑾已经想过了，她明天就出去找工作，学费生活费她统统都靠自己，就算是卖血她也要凑够那些钱。生活是一张网，千疮百孔，她和母亲，和这个家，彻彻底底地决裂了！那一夜，她捂着嘴蜷在被里哭了很久，她不想这样跟母亲吵的，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能让她做一次主，为什么她这么努力这么辛苦换来的成就在母亲的眼里却是负累呢？她恨这里，恨透了这里！

    2

    苏瑾倔强地在志愿上写了清华大学，没有第二志愿，上面唯一的就是这一所学校。不是非一定要这所学校，但现在这已经成为她的执念，成为她和命运的较量了。她把志愿交上去的时候，刘老师也劝她要不要再多填几所学校。她说不了。

    她孤注一掷，而里面有一部分原因是对母亲的报复！

    苏瑾去找了一份工作，给水厂送水，别人看她是女孩觉得她吃不消，不同意，她说那就试几天，如果不行她一分钱工资也不要。她去跟顾铮借单车，顾铮问她要干吗用，她笑笑说想骑着单车认真地看看这城市，以后说不定几年都不回来了。

    顾铮那么单纯，她说什么就都信了，认真地说：“我可以载着你，去哪里都行。”

    “不用了。”她淡淡地笑了笑，“就想一个人看看。”

    “行。对了，你的志愿交了吗？”

    她点点头：“你的呢？”

    “还没有。我妈太犹豫了，一直拿不定主意。”

    “顾铮，”她定定地望着他，“你选的学校里，会有北京的吗？”

    “其实我还蛮喜欢北京的，但我妈说太远了，春运的时候太不方便了。”顾铮笑了笑，“我妈恨不得我就填本市的大学。”

    苏瑾欲言又止。她很想说顾铮，请你填北京的学校吧。请你一定要填北京的学校！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可是她说不出口，她的命运还不得而知，又怎敢轻易去左右他的人生呢？那是他的选择，他和家人共同决定的，她凭什么去帮他做决定。她害怕承担这样的责任，也害怕去面对这样的后果，她的心里早已经一团乱麻，根本无暇再去想她和他的未来。

    听到苏瑾小心地问他要不要填北京的学校时，他的心头一阵狂喜！其实他已经想过了，他要把所有的志愿都填在北京，一本，二本，三本，就算是专科也好，只要是能上北京的大学，只要能离她很近，就好了。他现在不说出来，是怕她有负担，等到开学的时候，他把车票往她面前一亮，说惊讶吧，我也去北京呢！

    她一个人走那么远，他不放心。

    也许他们有很多的机会开口表白，可是又因为种种的原因错过了这些，命运就像是一片森林，他们在里面兜兜转转，错过了很多的时机。

    再后来，当苏瑾已经在北京念大学的时候，她总是在想，那个时候，如果她对他坦陈了一切，那他是不是和她一起在北京了呢？可是那时候的她，什么也没有说。

    跟顾铮借单车的第二天，他竟然推了一辆漂亮的女式单车来，张扬的红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惊呆了：“我只是骑着……”她收回了后面的话。

    “我知道。你是骑着想看看这城市，但那是男式单车，座椅太高会很不舒服！喜欢吗？”顾铮挑选了很久，才选了这样心仪的一辆单车。

    苏瑾点点头，手轻轻地抚上去，微颤地说：“喜欢，好漂亮。”

    “别太感动了！”他臭屁地扬扬眉，“如果你实在很感动，那就喊我一声‘哥’吧！”

    她怔了一下，无声地笑了。他们打了那么久的赌，他却始终没有赢，原来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那好吧，哥！”她清清脆脆地喊了一声。

    “不是这样！”他对刚才她脱口而出的一声“哥”很不满意，“是这样，要轻轻抬头，含情脉脉，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很温柔很温柔地喊一声，‘偶吧’！”

    她“扑哧”一下就笑了，因为顾铮正双手合适，目光含情地学着女声。

    “不许笑，照我的样子做一遍！”

    “顾铮！”

    “喊‘偶吧’！”

    “你真不是一般的幼稚！”

    “快点儿喊‘偶吧’！”

    苏瑾收住笑容，深呼吸一下，微微扬起面孔，深深地注视着顾铮，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对上时，竟然沉默了，有暖暖暧昧的风轻拂了过去，阳光在他们的眉目之间流转。顾铮的心扑扑地跳动，看着苏瑾的眼睛，他竟然觉得看到了深情。他不由得低下头，却又艰涩挣扎地笑了笑：“算了，不勉强你了！”

    苏瑾的心微微地有些失望，面上淡淡地笑了笑。

    苏瑾骑着顾铮送她的自行车去送水，二十公斤的桶装水，她一次能带四桶，送一桶水的价格是三块钱，如果客户住的楼层低还好，若是没有电梯，又是七楼八楼，她提一桶水上去，要歇上好几回。来来回回的脚直哆嗦，快要站不住了。不但客户见是个女孩送水很惊讶，就连老板都很惊讶她能坚持下来。夜里回到阁楼苏瑾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她无数次地想要放弃，虽然她一直在米粉店帮忙但那不费什么力气，这种力气活对她来说还是很吃力。可是想到自己在母亲面前的豪言壮语，她就觉得要坚持下去。

    那么热的天，她穿着廉价的汗衫球鞋，奔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时，支撑她的是梦想。

    工作的第七天她就被顾铮逮个正着。苏瑾说想骑着单车看看这城市，顾铮还想着偷偷跟在她身后，陪她一起看看，但没想到却看到她去了水站，用绳子在单车后面绑了四桶水，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就把她拦了下来。

    “干吗做这种工作？”他气咻咻地望着她，“还撒谎，为什么不说实话？”

    她垂了垂眼：“我得挣学费！”

    “我会帮你！”他坏脾气地瞪着她，心痛不已：“不是说是朋友吗？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做这种工作！学费的事有我呢！”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顾铮，这辆单车，如果没有它我没有办法做这份工作呢！”她竭力说得风轻云淡，实际上她浑身都在疼。

    “听清楚！不许你再做这份工作了！”他霸道地嚷嚷，“还有别的很多轻松的工作，发传单，去餐厅当服务员，或者做手工包，摆个小摊做生意！”

    “那些工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算找到了工资也很低！做手工包和摆地摊，太没有保障了，如果东西卖不掉呢？我现在很需要钱！一桶水三块钱，我可以跑五六趟，一天送二十桶水，我会有六十块！也许开校前我就能挣够学费了！”

    “苏瑾！”他厉声地说，“我不许你这么辛苦！要送水也由我来送！你能不能不要再逞强了？”

    他真的生气，很生气。气她怎么可以做这种工作，怎么可以不告诉他，更气自己无能为力！

    他今天才知道苏瑾的母亲希望她去念师范，这样可以少一些学费。他不理解天下竟然有这样的母亲，如果是他的母亲，一定会为了他考上最好的大学骄傲不已。他想要保护她，照顾她，在他的坚持下，那天他跟苏瑾一起送水。他扛着二十斤的水桶爬楼梯的时候，脚颤得站都站不住。想想，他都这么吃力，苏瑾是怎么把一桶桶水给搬到楼上去的呀？

    那天顾铮帮着苏瑾送完最后一桶水，累得直接就坐到了台阶上，额头上的汗顺着他小麦色的皮肤滴滴答答。他长这么大也没有这样辛苦过，平日在家母亲连个碗都没让他洗过，最累的也就是去踢半天球，可是这样跑个一天下来，小腿肚都直抽抽，快断掉了。虽然他逞强不让她帮忙，但苏瑾还是在身后帮他又扶又拽，要不然他得砸坏好几桶水。

    看着他拼命的样子，感动就像纱曼，从苏瑾心尖上滑过去。

    “……还是不要管我了！”

    “别废话了！”顾铮简直是恶狠狠地瞪着她，“说了这个工作交给我！”说完他从台阶上站起来，随意地拍拍屁股，“回家吧！”

    顾铮满腹心事地回家，想想就算是每天能送二十桶水拼命挣够六十块，那一个月下来也就两千块左右，在开校前要挣够学费那根本就不可能。

    母亲一看到他就大呼小叫了：“又去哪儿玩一天，这么脏！赶紧洗澡换衣服！”

    顾铮置若罔闻地上楼，心里还在拼命盘算地怎么挣钱。他的压岁钱和零用钱早用得七七八八没剩什么了。唉，现在他才知道挣钱有多重要，一桶水三块钱，他平日里哪看得上？现在却为了三块钱累得精疲力竭。

    “儿子，妈在跟你说话呢！”母亲在身后喊，可他已经“砰”的一声关上门，进浴室换衣服洗澡了。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暗红瘀青一片，裸在外面的手脚也被太阳晒得发暗地红。一想到苏瑾她竟然已经工作了几天，他的拳头就不由得蜷缩起来，心酸不已。

    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才从疲劳里挣扎了一些出来，晚饭吃得无精打采，母亲看他的样子，不由得问：“今天怎么回事？累成这样！”

    顾铮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几乎哽咽着说：“妈，你帮帮苏瑾吧！她真的好辛苦！”顾铮把苏瑾母亲让她报考师范院校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苏瑾为了挣学费找了份送水的工作。

    “你今天帮她送水去了？”

    “妈，您到底帮不帮？”

    “那孩子确实不容易呀，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

    “妈！”

    母亲看他急得不得了的样子，缓了缓语气：“妈可以帮她，但是你得答应妈妈一件事。”

    “我答应！我答应！妈，只要您肯帮苏瑾，一百件事我都答应您！”顾铮迫不及待地说。

    母亲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她已经填好的大学志愿表，推到顾铮的面前，“你爸有个同学在这所军校，可以走第一批提前录取。”

    顾铮看了一眼学校：“我不要读这所学校，不喜欢！”

    “为什么？前几天不是说想考军事院校吗？”

    “就觉得太近了，我想走远一点儿！”

    母亲深深地看他一眼，她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思，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说要挑北京的学校，可是从心底里她根本不愿意儿子去北京，只是之前没有跟他认真谈这件事：“这所学校你爸有关系，那叔叔说了你的成绩完全没有问题，只要成绩下来一提档案，就可以了。儿子，这就是妈妈的要求，只要你同意念这所学校，妈妈就答应帮助苏瑾。”

    “妈，您这是威胁！”顾铮气咻咻地说。

    “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吧！”母亲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妈妈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要想，小瑾念的是清华，她身边一定不乏优秀出众的人，而你在北京只是一个二本或者三本，你觉得你配得上她吗？就算她现在不介意，以后呢？你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如果她知道学费是你出的，出于报恩跟你在一起，你觉得小瑾会快乐吗？你会快乐吗？”

    “妈，我只希望她过得好！”顾铮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他不是那种居安思危的人，在他看来，喜欢就是喜欢，不掺杂现实，不掺杂利益，而他帮她也没有想过要她报答。他就是想对她好，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母亲的话像当头一棒镇住了他，是因为他对她好，所以她才会为难吗？如果有一天他成为她的牵绊呢——他从未深想。

    “傻儿子！”母亲轻抚他的头，缓缓地说，“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在一起，成全她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喜欢！妈妈知道你喜欢小瑾，妈妈也很喜欢她，但你们真的不适合……还不如让她自由地去飞！”

    那个晚上，顾铮对着那盆素馨潸然泪下，痛苦就像一把刀，在他的心上狠狠地插了下去。要放她走吗？要让她离开他的世界吗？三年的相处是他生命的一个奇迹，然后就是永远的别离。他依然记得她问他要不要填北京学校时的眼神，那分明是有期待的。她也是希望他能去北京。可是母亲的话也轰隆隆地响在他的耳边：你们的差距会越来越大，她会快乐吗？

    他知道，母亲残忍地拨开了现实，让他明白，小瑾值得更好的人，也应该遇见更好的人。

    3

    高考分数下来了，录取分数也下来了。苏瑾是全区的理科状元，721分，超过了清华大学招生录取线29分。这个分数是稳稳妥妥能念清华了，苏瑾从刘老师那里知道的时候，怔了好一会儿，然后眼泪倏然地滑落了下来。

    她做到了，十年寒窗苦读，她终于等来这一天。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放弃了一切玩耍的时间，只是埋头于书本，汗水泪水灌溉了这十年的时光。她心酸不已，感慨万千，她抱着自己的手臂，蹲下去任凭眼泪汹涌成河。她真的太需要痛哭一场了，那些压抑，那些隐忍，都需要一个出口释放出来。

    刘老师安抚地拍拍她的背：“苏瑾，还有一个好消息，学校决定奖励你两万块奖学金。”

    苏瑾缓缓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老师：“两万？”

    “对，两万块！你给学校争得了荣誉，这是你应得的。”

    苏瑾有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就像天空中砸了个馅饼下来一样。两万块，足足的两万块，她第一年的学费有了，生活费也有了！她真的可以去北京了，真的可以去她梦寐以求的大学念书了。天知道在她一意孤行要填清华时她的心有多害怕，她害怕她考不上，害怕考上了也没有钱去念书，那种惊惧让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现在的她终于可以如释重负了。

    “谢谢老师！”苏瑾急急地问，“顾铮呢？顾铮多少分？”

    “他挺让人意外的，竟然考了547分，全班第十名！”刘老师啧啧地说，“今年我们学校不仅有个理科状元，上重点线的也比往年多了许多！”

    苏瑾欣喜不已，她跟老师打过招呼，转身就跑，她要去告诉顾铮这个好消息！一切都太好了，她分数达到了，又有了奖学金，而顾铮也考得不错，他们可以在一起了！她再也没有任何的顾虑了！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朝他家跑去，兴奋，雀跃，激动，欢喜……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撞击，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幸福过，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有希望！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命运没有抛下她，给了她最好的回馈。

    她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路上的行人纷纷地看过来，他们觉得这个女孩到底是在难过，还是在高兴？又哭又笑，她是疯了吗？

    苏瑾忽然停住，她想他们应该在归元寺见，应该去还愿！她急急地找了电话，声音抖得说不出来：“顾铮，我在归元寺门口等你！我有话跟你说！”菩萨会知道她有多高兴，菩萨会知道她的心里有多感激，她深深喜欢的少年，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顾铮很快就骑着单车到了，苏瑾远远地看着他，已经飞奔过去，她那么急，那么慌，一秒钟也不想耽误掉，她甚至翻过栏杆直直地冲向马路的那一边，看得顾铮心惊肉跳，太危险了！

    她跑到他的面前，扬起面孔急切地说：“我考上了！我考上清华了！”

    “我就知道你能行！”他的表情一点儿也不意外。

    “顾铮，你呢？你填的哪里的学校？”这才是她关心的重点。

    “就本市。”

    “本市！”她的喜悦忽然戛然而止，难掩失望地说，“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他心如刀绞，面上却微微一笑：“凭我的成绩这是最好的选择……是第一批提前录取，我应该很快就会收到通知书了。”

    苏瑾的心踉跄了一下，怔怔地说：“好远哪。”

    “不远，寒暑假你会回来的，到时候咱们再聚！”

    她垂了垂眼：“再说吧。”

    “你让我到归元寺来，是还愿吗？”

    “不，还是不进去了！”苏瑾停顿一下，艰涩地说，“学校奖励了我两万元奖学金。”

    顾铮笑笑：“你让我们这种三流高中扬眉吐气，学校应该奖励的。”

    “以后不用帮我去水厂工作了！”

    “你也别找工作了，开学前玩个痛快。”

    “……顾铮。”

    “什么？”

    “……没事了。”

    其实她想说：你会给我写信吗？打电话？

    还有——你会想我吗？

    送苏瑾回去的路上，她的情绪一直不高。只是沉默地坐在他的单车后，心里的欢喜已经荡然无存，想到的只是分离。她从来不是那种主动的性格，喜欢的话说不出口，只能任由自己沉默了下去。

    阳光落在粗大斑驳的梧桐树上，像坠着一颗一颗的眼泪，碎碎的。

    没有再去水厂送水后，顾铮和苏瑾反倒很少见了。她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那边都很忙的样子，语气匆忙，寥寥数句就挂断。合上电话两个人都在电话那一头陷入了沉思，三年的时光，一朝一夕，他们有那么多的回忆，属于他们共同的回忆。可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们的命运将擦身而过，从此以后，就被没入茫茫的人海。

    顾铮的录取通知书收到了，母亲请了几次客，老师，亲戚，朋友……肖琴没有想到一直让她操心的儿子竟然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她欢天喜地地张罗着儿子大学的行李，因为是军校，学校规定所有学生得住校，军事化的管理，虽然是本市，顾铮也难得回家一趟。

    床单、被褥、枕头、衣服……还要准备一些腌菜酱肉之类，学校的伙食哪里有家里好？肖琴每天都奔忙着，有好几天连书店都关门了。倒是顾铮，在一片的喝彩声里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他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对着那盆素馨发呆。有时候母亲喊他好几声，他才从沉思里醒了过来。

    “儿子，手机在响！”母亲听到他的手机在振动，扬声喊了喊他。

    顾铮早看到了，只是迟疑地没有接。那是苏瑾打来的电话。

    “怎么不接电话？”母亲走进他的屋，看到他拿着手机发呆，心里就明白过来了。她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我的傻儿子！”

    电话无声无息地挂断了，顾铮拿起手机迅速地按下几个数字，对那一头说：“出来踢球！”

    “现在？”范家林傻眼了，“外面下雨呢！”

    “不去算了！我自己去！”他赌气地挂断电话，穿起球鞋抱起足球就朝外面跑。

    肖琴看着他的背影，没有拦。

    坐在沙发上的顾知远诧异地问：“儿子最近怎么了？脾气这么大，下雨天还要去踢球！”

    肖琴白他一眼：“失恋了！”

    “失恋？”顾知远笑了笑，“这小子谈恋爱了？”

    “也就是他一头热，那女孩考的是清华。”

    “我儿子有眼光啊！”顾知远不无骄傲地说。

    “说起来也真得谢谢小瑾，一直给你儿子补课，要不然你儿子能有今天？”肖琴叹口气，“那两万块我早就该给人家的，给她的补习费！那是她应得的。”

    “是不是上次我在门口撞见的那女孩？”

    “就是她……希望儿子能想明白吧！”

    肖琴一直觉得自己是开通的母亲，不会去干涉儿子感情的事，但没有想到儿子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孩她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干涉了。看着儿子难过的样子她有些内疚，但是想想那也是为了儿子好，她怕儿子陷得太深，很难自拔。苏瑾是个好女孩，但她希望跟儿子在一起的女孩是单纯明媚的，能给儿子带来纯粹的幸福和快乐。也许时间过去，儿子会渐渐放下苏瑾，会好起来的。她已然觉得，年少的喜欢，能有多深？

    范家林约着凌子浩在球场边出现的时候，雨势正大。那哗啦啦的声音既像风涛澎湃，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雷电声，轰隆隆的，络绎不绝。两个人撑着伞远远地就看见在风雨中奔跑的顾铮，他像只受伤的狼一样满操场地疯跑号叫，把球踢得“砰砰”响。

    “他怎么了？”凌子浩诧异地问。

    “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真没想到他考得这么好。”凌子浩语气里都是羡慕，“可这不好吗？”

    “他跟苏瑾要分开了。”范家林又莫名其妙地补充了一句，“唉，他们要分开了。”

    “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喜欢她！”凌子浩也喜欢莫小晚，但谢天谢地，并不深。

    莫小晚文化成绩算正常发挥，但是专业成绩出乎意料地好，听说已经被上海的一所艺术院校录取。暑假全家一起出去旅游，现在还没有回来。

    此刻的顾铮一头栽在泥泞的地上，一边捶地一边号啕大哭，他哭得那么凄惨，那么绝望……他忽然间觉得，属于他们的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离散竟然是这么措手不及的一件事，他没有去想过，所以在面对的时候如此茫然无措。

    无力感让他的心碎掉了。

    他不敢去见苏瑾，他怕自己的留恋会烫伤了她。

    就这样，让她离开吧。

    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去遇见更好更优秀的人。

    那天范家林和凌子浩是硬生生把他从球场拖回了家，他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撕心裂肺，然后他们也跟着哭了起来，高中的三年怎么这么就结束了？以前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卷子很多，毕业遥遥无期，回头想想，最美、最好、最肆无忌惮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

    纵然再多的不舍，离别也只是冷冷地与他们对望。

    苏瑾自己去订的火车票，自从那一次大吵后她一直没有和母亲讲过话，母亲也没有理她，总是冷冷地板着脸，形同陌路。

    离家的那天，她站在母亲卧室的门外轻声地说：“我走了。”门里面久久没有回应。叔叔掏出来一叠钱：“小瑾，这是你妈给你准备的，带在身上。”

    “钱已经够了！”苏瑾淡淡地说，“还有，不用给我寄钱，我会找工作的。”

    “小瑾，”叔叔怯怯地看着她，“有时间给家里打电话，你妈……你妈其实挺惦记你的。”

    苏瑾轻轻地点点头：“知道了。”

    自始至终母亲都没有开门出来，苏瑾走在雾气沉沉的弄堂里，觉得每一步都艰涩无比。

    每一次她踮着脚迈过污水横流的弄堂时，每一次她踩着东西堆得满满当当的楼梯时，每一次看着母亲炒的青菜里还有黄叶时，她的心就透着说不出的悲哀——现在，她终于要远离了。

    她停下来深深地朝弄堂里望了一眼。眼里有着不舍，不多，但依然像尖锐的东西，刮疼了她的心。

    远远地，她看到了顾铮。

    前几日她订好了票就给他打电话了。彼时他在一个KTV里，很嘈杂。他扬着声音说跟范家林他们聚会来着，他迟疑地问了一下，你要过来吗？她说不了，我只是跟你说一声。

    苏瑾听到了沈若谷的声音，她在喊：“铮子，你的歌。”

    顾铮没有回答沈若谷，也没有挂掉电话，片刻的沉默后，他听到苏瑾微微叹气的声音，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响，他就那样一直贴在耳边，紧紧地贴着，心痛不已。

    苏瑾还有话没有说，其实她是想问，顾铮，要不要出来陪我看看这个城市。骑着单车，骑着你送的单车，一起看看这个她一直不曾留意的城市。

    但她始终没有说出口。她就是顾虑重重的性格，被动又隐忍，即使心里盛放着再多的喜欢，面上也是静静地、静静地。

    顾铮艰涩地笑笑，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东西这么少，就一个箱子？”

    “就是一些书本，几件衣服，好像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带的，被褥什么的学校会统一发。”

    他皱皱眉，故作轻松：“以后没校服给你穿了，买些漂亮的衣服！还有，别只顾着谈恋爱，忘了功课！”

    她扬起面孔：“说得好像你比我还爱学习！”

    “不要去做太辛苦的工作！”

    “应该可以做家教。”

    “小心男主人是色狼！”

    “顾铮，你想得太多了！”

    ……

    那是苏瑾第一次坐火车，她永远记得她贴着车窗玻璃，努力地想要多看看顾铮。她看着他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好像就要这样走出她的生命。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就这样告别了。

    没有说一句喜欢，没有拥抱，只是挥一挥手：嗨，亲爱的朋友，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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