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在矛盾和分裂中谋求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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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解读

    穆旦40年代以诗或诗的首数命名的诗作,有1942年的《诗八首》,1943年的《诗二章》,1948年的《诗》和《诗四首》,这些其实就是无题诗。无题诗在古代往往是写爱情,或表达一些难以命名的复杂思绪;从这首《诗》中我们也很容易读出一些类似于《诗八首》所传达的爱情经验,如恋人之间的追逐、感官的狂欢、近于死亡的令人沉迷的爱的窒息感和爱的永恒等。如果说爱情在《诗八首》中还写得比较具体和肉感的话,在《诗》中则要抽象费解得多。我们可以把《诗》当作一首纯粹的爱情诗来读,但由于现代诗的多义性和这首诗的抽象性,我们也可以理解在这首诗里,爱情只是一个方面,或者说只是一种虚拟,穆旦是借爱情这样一种比较具体可感的经验和体验来表达自己对“我”这样一个生命个体的生存状况和生命道路的一种抽象的认知和体验。穆旦写这首诗时正值30周岁,在1947年3月虚岁满30时他写了《三十诞辰有感》,对自我的生命历程进行了一次冷峻的回眸。人在生日时特别容易感时伤怀,思考一些人生道路、生命、死亡等终极性的命题,更何况穆旦是这样一位“自觉的现代主义者”,一位好冥想和玄思的现代诗人。所以尽管1948年穆旦写作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关注现实、表达时感的作品,但4月写的《诗》,则几乎纯粹是结合自我的人生经验和生命体验进行的一种内心的冥想和玄思,带有某种终极的、神秘的色彩。一样是穆旦式的冷峻的风格,但少了穆旦诗中常见的“带电的肉体和搏斗的灵魂”般的肉感和紧张感,而是弥漫着一股接近于宗教情怀的悲悯、释然与平和。

    “上帝”在穆旦诗中经常出现,往往指称某种主宰人类命运的神秘力量,是穆旦个人的“宗教”所皈依的对象,与基督教中的上帝显然不尽相同。“我”和“你”,从爱情层面理解,当然指恋爱双方,但若从更抽象的层面看,“我”应泛指一切作为“人”的生命个体,“你”则是“我”的对象。在《我》这首诗中,穆旦对“我”这样一个生命个体有过具体的描绘:

    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

    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我”是脱离了母体、失去了温暖的残缺的部分,“我”的特征是孤独、残缺、渴望救援、渴望拥抱、渴望完整。而“你”正是“我”拥抱的对象,是能给“我”救援,能使“我”完整的东西,可以指称“我”在生命历程中一切追求的对象和目标,包括爱情、事业,甚至自我等等。“你”的特征是“不可知”,是一种可能性,是对“我”的生命的召唤,是一种生命的诱惑。“我”和“你”也即“我们”的关系是:“我”追寻“你”。正是对“你”的不断追寻展开了“我”的生命道路,也正是在一生的追寻中,“我”才获得了“我”眼中的“世界”,所以说:“在我们之间是永远的追寻。”“你,安息的终点;我,一个开始,/你追寻于是展开这个世界。”“永远”意味着这种追寻贯穿“我”的整个生命历程,也意味着“你”永远不能达到,所以说“你,安息的终点”。“你”是“我”安息的终点,“我”穷尽一生来追寻“你”,却不能最终得到“你”,所以这种追寻其实是由一个又一个失败组成并且是通向最后的失败的,所以“我”的世界“多么荒蛮,不断的失败/早就要把我们到处的抛弃”,“早就要”表明失败是命定的,并且被抛弃也是随时随地地,在哪儿失败就在哪儿被抛弃,——“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这就是“我”的宿命。

    人生的失败,个体的渺小无助,类似的主题在穆旦诗中经常出现。写于1943年的《诗二章》第一节就说:

    我们没有援助,每人在想着

    他自己的危险,每人在渴求

    荣誉、快乐,爱情的永固,

    而失败永远在我们的身边埋伏,

    在1947年的《三十诞辰有感》中他这样写自我和人生:

    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的命令,

    不过是观测小兵,深入广大的敌人,

    必须以双手拥抱,得到不断的伤痛。

    自我不过是“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命令”的“观测小兵”,必须深入生活,就如同“深入广大的敌人”,“必须以双手拥抱”生活,但拥抱的结果却是“得到不断的伤痛”。

    这种人生失败的宿命在穆旦的理解里就是人生的变异性,也就是《诗八首》中的“自然的蜕变的过程”。人生变化无常,求得/背离、获得/失去、燃烧/熄灭、有/无这些矛盾不断转化,人生就成了由许多不稳定的点组成的一个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蜕变的过程”:一切都在变异,一切都是可能的和不可能的,“永固”和永恒只是人生永远的梦想。而所谓变异和蜕变,本质上又是一种时间的暂时性,所以,“在时间的旋流上”(时间像河水一样流动不居),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这就导致了人生一种深刻的虚无缥缈感。所以说“我们互吻,就以为已经抱住了——,/呵,遥远而又遥远的”。“我们”以为已经抱住了对方,或者说是抱住了爱情,把握了爱情,但这些却是“遥远而又遥远的”,“我们”抱住的只是一种幻象——“耳、目、口、鼻,和警觉的刹那”。这一节既可读解为沉迷于爱情中的虚幻感,也更暗示了人生的变幻莫测、不可把握,而这种虚幻感、不可把握感,正是“我”在追寻“你”的过程中的一种体验。

    第一节从“在我们之间是永远的追寻”到“不能够获得的”之间的诗行,是对“追寻”的描绘。“我们”之间的追寻是怎样的一种追寻呢?是“我”对于“不可知”的“你”的追寻。这个“不可知”“横越我的里面和外面”,就是说,“我”追寻的范围涉及“我”的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而两个世界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可知的,只有上帝知道,所以说“在那儿上帝统治着”。

    第二节“爱情探索着,像解开自己的睡眠,/无限地弥漫四方但没有越过/我的边沿”一句较费解,有歧义。一种理解是,“爱情探索着”承接“渺无踪迹的丛林的秘密”,爱情是主语;爱情探索着秘密,也即用爱情来探索人生的秘密,那么这种爱情就像睡眠一样。“解开自己的睡眠”理解为定中结构,“解开自己”就是使自己放松、沉醉,进入自由状态,修饰“睡眠”。这种像睡眠一样的爱情“无限地弥漫四方但没有越过/我的边沿”,就是没有把“我”吞没。另一种理解是,“爱情探索着”即“爱情”被“探索着”,也就是“我”探索着“爱情”,爱情是宾语,承接“追寻”。因为爱情是“你”之一种,对爱情的探索也就是对“你”的追寻之一种。第一节总说追寻,第二节则具体谈到对爱情的追寻,这种追寻就像要“解开自己的睡眠”一样。“解开自己的睡眠”意味着使自己清醒,从爱情的沉醉、茫然、梦魇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这种追寻或探索“无限地弥漫四方”即这种追寻或探索在“我”的内外世界无限地扩张,“但没有越过我的边沿”,就是没有超越“我”的局限性,所以,爱情,或者“你”,是“不能够获得的”,而只有在“合一的根”里才有真正的快乐。在生命历程中,“我”永远追寻着“你”,但由于这种追寻总是局限在“我”的经验范围内,所以“我”永远不能越过“我”的边沿和“你”拥抱合一。这也就是穆旦在1943年的《诗二章》中咏叹的:

    永在的光呵,尽管我们扩大,

    看出去,想在经验里追寻,

    终于生活在可怕的梦魇里,

    只有当生命结束,当“我”回归到原始、自然也就是“根”,与万物合一时,“我”对“你”躁动不安的追寻才能如《诗八首》中所说:“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所以《诗》第一首,写的是穆旦对“生”的一种认知和理解。“生”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无非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追寻。在追寻的过程中,“我”不断扩张“我”的内外世界,不断扩大追寻的范围,但这种生命的扩张在穆旦看来只会带来一连串“错综而零乱的”幻象(《隐现》),无限地弥漫四方的是一种虚假的真实,是“一个谎”。《诗二章》中说“我们永在扩大那既有的边沿,/才能隐藏一切,不为真实陷入”,生命不断扩张的结果是生命本真的消隐,这也正是《隐现》这首长诗中“隐”的含义。1947年的《隐现》类似宗教祈祷诗:

    在虚假的真实底下

    那真实的灵活的源泉,

    如果我们不是自禁于

    我们费力与半真理的密约里

    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

    在我们的前面有一条道路

    在道路的前面有一个目标

    这条道路引导我们又隔离我们

    走向那个目标,

    也是对生命个体的生存状况的认知和理解。这种“自禁于”“费力与半真理的密约里”并且“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的生命在穆旦看来是遗忘了主的被曲解的生命,所以《隐现》中反复吟唱“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如果我们能够看见……”长诗结尾:

    主呵,因为我们看见了,在我们聪明的愚昧里,

    我们已经有太多的战争,朝向别人和自己,

    太多的不满,太多的生中之死,死中之生,

    我们有太多的利害,分裂阴谋,报复,

    这一切把我们推到相反的极端,我们应该

    忽然转身,看见你

    这是时候了,这里是我们被曲解的生命

    请你舒平,这里是我们枯竭的众心

    请你揉合,

    主呵,生命的源泉,让我们听见你流动的声音。

    如果说《诗》的第一首写的是上帝消隐的“生”的现实情状的话,那么第二首写的就是当我们“忽然转身,看见你”,看见上帝,也就是“我”的追寻越过了“我”的边沿,“在非我之中扩大我自己”,朝向上帝飞扬时的一种生命的高峰体验。这是接近于死亡的体验,或者说是一种死亡体验。死亡来临的时候,是“生”的幻象泯灭的时候,也就是“生命的真实的源泉”——主,显现的时候。这里写的完全是一种内心的冥想,是一种假设,一种想象。

    第一节假想“当我们贴近”,即当“我”越过“我”的边沿,超越了“我”的经验的局限性触及到了“你”;“那黑色的浪潮”,既指生命的高峰体验,又可喻死亡,“突然将我心灵的微光吹息”。“心灵的微光”是生命的微光、自我的微光,正是“光”带来了生命,为“我”划出了边沿,给了“我”一个自我,使“我”与“非我”有了区分,但现在,微光已被吹息——自我泯灭,生命结束。“那多年的对立和万物的不安”可理解为穆旦诗中常见的悖论和变异的主题,而这些其实又正是“心灵的微光”所带来的生之烦恼,正如《隐现》中所说:“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第四行诗“都要从我温存的手指向外死去”,是自我泯灭、死亡来临时的一种近似于物化的感觉,也可以读解为爱情的抚摸(“温存的手指”)所带来的近似死亡的窒息的感觉:生命中爱与死两种体验往往是相通的。“向外”一词也反证了前面的“对立”、“不要”只是一种内心的感受。

    第二节“那至高的忧虑”与前面“那多年的对立和万物的不安”呼应,指的是第一首诗中的那种生存的宿命,也就是生命个体“自禁于费力与半真理的密约里,/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的宿命。“凝固了多少个体的,/多少年凝固着我的形态”,是说“我”和所有生命个体一样,生命长期被这种求而不得的宿命所曲解,所禁锢,而当死亡来临,这种禁锢才“突然解开”,“再不能抵住/你我的血液流向无形的大海”,生命获得彻底的解脱,自由畅快地奔向它的归宿——“无形的大海”。

    第三节“脱净”即完全摆脱,“目光的安排”与“至高的忧虑”,“多年的对立与万物的不安”呼应,仍是指“生”的纷扰,俗事的纷争,是“光”所带来的生命的幻象,是“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是物质对生命的消损。“我们一切的追求终于来到黑暗里”,即达到安息的终点、死亡的终极状态,那么这时再看“我”曾经走过的这个世界,它“正闪烁,急躁,在一个谎上”。“闪烁”指人生的变幻莫测,虚无缥缈,不可把握;“急躁”指生命的扩张,积极进取,“攻击和再攻击”;“谎”一方面道破世界的真相,不过是一种虚假的真实,是一个幻象,同时也道出了世界对“我”的愚弄和欺骗,也就是《隐现》中的“有一个生命这样地诱惑我们,又把我们这样的遗弃”。既然生存是幻象,世界是谎言,那我们就只“忠实沉没”,或忠实于死亡,“与原始合一”也就是回归自然,回归到“合一的根”里。

    第四节是关于死后的想象,仿佛是从阴间看阳世。我们已“与原始合一”,而阳世却仍然还有“春天的花和春天的鸟”在“传递我们的情话绵绵”。“春天的花和春天的鸟”指生命的诱惑,或者就是“你”——“我”追寻的对象,“情话绵绵”是爱情的痕迹也是生命的痕迹,生命的道路。在这个世界上,生命仍在延续,“高度的忧虑”仍凝固着第一个生命个体,我们之间的追寻仍在上演,美丽的谎言——情话仍在诉说,但已达到死亡的终极状态的“我”,即“已解体”,生命化成灰,化成烟,“化为群星飞扬”,向广袤的天地宇宙撒播,灵魂也超越了肉身的束缚,“向着一个不可及的谜底,逐渐沉淀”。“不可及的谜底”指神秘的世界本原,生命的本真,也就是上帝、主。“飞扬”、“沉淀”是自我分解以后朝向上帝飞扬、“我黑色的生命和主结合”(《忆》)的生命的高峰体验。

    第二首写的,可以说是一种死亡体验和对于死后的想象。我们也可以理解为沉迷于爱情的令人窒息的体验,即《诗八首》中的“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的情感及肉身体验。总之,第二首诗中弥漫的是一种黑暗的氛围,“微光”/“黑暗”的对比在每一节中都有出现,如“心灵的微光”/“黑色的浪潮”,“多年的对立和万物的不安”/“向外死去”,“至高的忧虑”/“无形的大海”,“日光的安排”/“黑暗”等等。有了光才有对立和区分,有对立和区分就有追寻,有追寻就有幻象的骚扰,有纷争,有失败,有烦恼,有痛基,于是,在生命的虚假的、真实的光环下,上帝消隐,“生命的真实的源泉”被遗忘。而“黑暗”,消弭了一切对立和区分,圆融、博大、完整,生命的真实、主、上帝在黑色的情景下显现,因而更加光彩夺目。黑暗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极乐世界。

    所以总体看来,《诗》分两首,体现的正是光/黑暗、生/死、“隐”/“现”的对立,也是肉/灵的对立、“生理自我”/“心理自我”的对立,而在这些二元对立中搏求某种统一和一致却是穆旦诗中最常见、最本质的主题,即使在咏叹爱情的时候,这种在矛盾和分裂中谋求合谐的体验仍是穆旦最钟情的所在。正因如此,穆旦写爱情往往就是写自我、写人生、写生命,不管表现哪一方面,如唐湜先生说的那样,“自觉的精神”总是“使他们习惯地依照基督教精神把灵魂与肉体划分开来,而他自觉的意图却又是重合二者,像约翰·邓(John Donne)那样用‘身体的感官去思想’,回到希腊主义的浑然的灵肉一致的境界”。《诗八首》中的“这个‘你’,这个‘爱’,是肉身的人,可不更是生活的理想,群体的爱吗?”而“空灵的《赠别》说是赠给一个姑娘也好,说是赠给一个生命的理想也好,可大可小,现代的诗人如艾略脱与奥登的诗原只是一个圆规的支点,圆周却是要读者自己去画的”。在表现中,穆旦的那种“孩子似的好奇”,“在灵魂深处”窥探,明白了矛盾、冲突和怀疑,懂得了受难,并用他的诗歌“创造了一个上帝”,这一点被王佐良先生视为“穆旦对于中国新写作的最大贡献”。也正如王佐良先生所指出的,“上帝”在穆旦诗中并非普通宗教意义上的上帝,穆旦“最后所表达的上帝也可能不是上帝,而是魔鬼”。如果说穆旦诗歌有宗教色彩,那也只是一种个人的宗教,“上帝”既是穆旦个人心中的神,是灵肉一致的原始浑朴的理想状态,是这位搏求者、受难者在永无终结的矛盾/一致、分裂/合一的情感煎熬中的一点支持和安慰,又是黑色的魔鬼,是“不可知”和“未成形”,是something里不可见的神秘的命运力量。而人恰恰是这“神”“魔”之争的产物,诗人穆旦则可谓是这些“产物”中的一位“先知”,具有识破一切虚妄的冷峻透彻和在绝望里求希望的受难者的品质:坚忍、大勇、博爱、深沉,以及思想家的能力——这是穆旦作为一个诗人,也是作为一个“人”最可宝贵的地方。

    (陈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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