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唐三妹在家里发呆。她做饭时发呆，吃饭时发呆，婆婆董银花跟她说话她也发呆。发呆，成了唐三妹脸上持久不变的表情。现在，唐三妹在自己的房间里继续发呆。她回忆着那天夜里的情景，回忆着那个男人，回忆着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唐三妹越回忆，越觉得窝囊，越回忆，越觉得羞愧，怎么让陈大呆老东西占了便宜？怎么就没有想到对方不是丁文革？不，那夜，好像一瞬间，有过一阵疑惑，但，很快就被别的情绪替代了。

    隔壁的董银花正在看电视。她把音量调得很大，好像故意向儿媳妇示威，瞧，我在家呢——她以为唐三妹的发呆，是在生气。她认为唐三妹的生气，是因为没去大队的绣花厂。

    “三妹，过来看电视。”董银花喊。

    唐三妹焉焉地过去了。

    唐三妹没心情看电视。她眼睛盯在电视上，脸上犯呆，心里糊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电视三妹。”董银花坐在床上，眼睛狠狠地看着唐三妹。

    “看……”唐三妹明显的心猿意马。

    “三妹，咋不去看小牌啦？”

    “啊？噢，不想看了……”

    “看小牌多好玩啊，我要是能走，我都想去看。看看小牌，赌赌小钱，你会开心的，你天天闷在家里，像我一样，也会憋残废的。”

    这几句话，唐三妹听清楚了。唐三妹停顿片刻，没有回应婆婆的话，而是说：“你歇着吧，好好养病……”

    “我不要你关心。我这病，我有数，死了也不可惜……”董银花叹口气，突然悲哀起来，“我儿子长波啊，我要等他回来再死，我要把你交到他手里……我再死……我才能死啊！”

    唐三妹最不能听她用这种口气说话了。唐三妹习惯了婆婆的骂骂叽叽，习惯了她的大喊大叫。唐三妹妹皱皱眉头，她心里真不顺啊。唐三妹想哭，鼻子一酸。可她还没哭出来，就看到董银花哭了。董银花的泪流到了脸上，两排，直挂下来。

    唐三妹咬咬嘴唇，不想哭了。

    这时候，院门被敲响，有人喊：“谁在家？”

    “进来进来。”唐三妹迎出去。

    进来的竟然是紫云英。

    “耶，不出去玩，在家捂白脸啊。”

    “我捂什么白脸啊，进来。”唐三妹把紫云英让到自己屋里。

    “到这屋来吧，这屋有电视。”董银花在隔壁喊了。

    唐三妹只好把紫云英带到婆婆的屋里。紫云英和董银花打了招呼，就想跟唐三妹说话。紫云英还没开口，董银花先说了：“她嫂子，你是来叫三妹看小牌的吧？我就说看小牌好啊，能打打岔啊……”

    “哪里呀，不看小牌了，我来呀，是请教三妹的。三妹有手艺，高人啊。”紫云英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花绷，花绷上有一块丝布，丝布上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鸟，“三妹，你看，这几针，怎么就不平啊？我都绣了三回了，还是不像，你瞧我这手指，又粗又笨，你是手指丫长毛——老手了，你教教我。”

    唐三妹拿过花绷，精神立即就集中在花绷上了，她仔细地看着花绷上的手法、针脚、力度、配彩、跳线，跟紫云英说：“噢，这个呀，我一说你就会了，手工绣，最讲究的就是跳线了，你看你绣的是一只百灵，百灵的头是白的，白彩过度到嘴，要跳黄线，百灵的嘴是黄的，由浅到深，要跳三四种，这线跳不好，它就起皱、起纹。你看啊，这样跳，手要稳……心也要稳。”

    唐三妹的手腕异常灵巧，说话也循循善诱。紫云英把脸贴在唐三妹的肩膀上，仔细地看着她的手，不住地点头……

    董银花也看到儿媳妇上下翻飞的手了，也看到那入迷而投入的神情了。董银花的心不由得往下沉，往下沉……

    紫云英又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不停地让唐三妹演示，还说村里就要建绣花厂了，说学艺回来的那些女人都是粗手指，笨死了，大家都等着你去教教哩。“你不知道啊三妹，我们在平明的绣花厂——人家那厂真大啊，绣工有好几千，还有机绣——张技术员——那个张技术员好漂亮，下巴又尖又亮，辫子好长啊，拖到腰眼下了，还有李技师……好几个人说到你唐三妹呢，说你原来就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正想提拔你做技师，可你结婚后就没再去，他们都可惜死了。唉，我也替你可惜……你不知道三妹，她们夸你时，我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

    紫云英海夸一阵唐三妹，看董银花把电视调来调去，音量也或大或小，知道董银花烦。紫云英便没有多留，跟董银花招呼一声后，又谢了唐三妹，走了。

    紫云英走后，唐三妹脸上的快乐随即消逝了，她有些歉疚地对婆婆说：“她手法不对，跳线拿不回头，吃劲也吃不准。”

    董银花对这些专业词语听不懂，也厌恶听这些话。她手里拿着摇控器，突然把音量加大了，尖锐的声音刺得耳朵发麻，以至于村里的大喇叭里，喊了好几声唐三妹，唐三妹都没有听见。

    董银花焦躁地调一阵电视，像有一肚子话要说，而那些话，又像她前几天便秘一样，都堆在肚子里，说不出来。

    唐三妹也是想陪她说说话的。可看董银花的样子，唐三妹的话，也呈便秘状态。这时候，大喇叭里又喊了：“下面广播通知，下面广播通知，唐三妹请到村部来一趟，唐三妹请到村部一趟，绣花厂有事找你，绣花厂有事找你。”

    是村长丁文革的声音。每句话都说两遍。唐三妹听得清清楚楚。董银花也听得清清楚楚。唐三妹听到通知，心里热热的，能在村里的大喇叭里被叫多次，这可是露脸的事啊。能有人请到村部去，也是露脸的事啊。唐三妹知道叫她到绣花厂干什么去的，肯定是学绣花的那些女人遇到问题了，唐三妹还有一种被人尊重的自豪。可唐三妹知道婆婆不让她去。她偷偷看一眼婆婆，却正好和董银花的目光在半道上相遇。董银花的脸上有一丝笑。她的脸黄胖虚肿，一笑脸上就有一道道圈，圈沟里闪着灰色的光。唐三妹真担心她脸上的肉会裂开来。唐三妹随即就打消去村部的念头了。

    “去吧……”董银花说。

    董银花的话，多少还是让唐三妹吃惊。这可是唐三妹想不到的。唐三妹以为这不过是婆婆惯用的伎俩，接下来，又是哭又是闹又是要上茅厕了。

    不过这回唐三妹估计错了，董银花催促地说：“大喇叭在叫你呢，没事人家不叫你……快去……去吧，你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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