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先进的东西都源于落后。
承认落后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中国的通信与西方先进国家相比,是相当落后的。20世纪70年代,在国内打一次长途电话,常常要苦苦等上好几个小时甚至一天——还未必能打通,这是大多数中国人都曾领受过的滋味。
西昌卫星发射基地,作为中国最现代化的航天发射靶场,照理说,通信应该是最先进的。
但,事实并不尽然。
“亚洲一号”卫星发射过程中,一开始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通信。据说,一位美国朋友在发射场的小宾馆向大宾馆打电话,拨了四五次都拨不通,气得扔下电话,冲着司机就喊:“走,开车,自己去!”
通信问题,几乎成了中美之间矛盾的焦点,搞得中方工作人员十分被动,也令美国人大为恼火。
于是,故事发生了——
美国人刚到西昌的第二天,中美召开第一次协调会。会议一结束,美国休斯公司工作队队长鲁·马克便给洛杉矶总部打电话,汇报情况。
电话挂得很顺利。马克站在宾馆服务台前,一手叉着腰,一手握着话筒,脸上洋溢着马到成功的喜悦。
“喂,洛杉矶吗?”
“是的,我是洛杉矶。”
“我是中国,西昌……喂,喂……”
马克刚讲了两句话,电话突然中断了。
“喂、喂、喂,我是中国,西昌!喂、喂、喂,我是中国,西昌……”
马克对着话筒,一个劲儿地“喂喂喂”,但“喂”了半天,“喂”出的却是一连串的“嘟嘟”声。
马克急了,“啪”地扔掉话筒,冲进宾馆经理办公室,对着经理就发了一顿脾气,还连连挥动手臂,大声叫嚷道:“差劲儿!差劲儿!简直太差劲儿了!”
经理是河南人,一急,就露出一句河南话:“咋啦?”
马克咆哮道:“咋啦?电话,电话,电话怎么回事?”
经理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电话,电话咋啦?”
马克说:“咋啦,你说咋啦?我在问你,你怎么问我‘咋啦’?”
经理这才急忙改用普通话:“先生对不起,请您告诉我,电话到底怎么啦?”
马克说:“你们的电话不通!”
经理说:“不通?怎么会不通呢?”
马克更急了:“我是顾客,你是老板,你应该知道怎么不通,也有义务告诉我怎么不通,我怎么知道怎么不通?”
经理连忙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派人去修,马上派人去修!”
…………
接下来,电话不通的故事,在其他美国人的身上也接二连三地发生;几乎每一天,中方都会接到来自美方的关于通信的告状电话。
2月19日晚,美国休斯公司的专家佩尔捷还找到中国长城公司的高先生,一见面就毫不客气地说:“对不起,我要马上离开西昌!”
高先生一听,忙问:“离开西昌?怎么回事?”
佩尔捷说:“我要回美国去!”
高先生说:“为什么?”
佩尔捷说:“我自2月6日到西昌后,你们的通信工作一直让我感到很失望。我曾多次去过法国、巴西等国的发射场,在通信方面从来没见过像中国西昌发射场这种情况。我们五六十名专家在这里工作,却只有三条IDD中继线路,而且就这三条线路还不能保证正常使用。所以,我要马上离开西昌,回美国去!回去后,我再也不来中国西昌发射场了!”
高先生急忙道歉道:“对不起,佩尔捷先生,我们一定尽快想法解决,一定尽快想法解决!”
接着,另一位美国政府官员艾林·考梯斯少校也找到高先生,表示要离开西昌。考梯斯少校说:“如果今后再在西昌发射场发射休斯公司制造的卫星,这次来中国西昌参加‘亚星’发射的项目人员下次再也不会来了。你们今后见到的将是一批新人!来过的美国人中,没有一个愿意再来!我提请你们注意,我反映的意见,是在这里绝大多数美国人的情绪和想法!”
这两位美国专家都明确表示,他们所说的情况,反映了在西昌绝大多数美国人的情绪和想法,特提请中方注意!
当晚,高先生向卫星发射基地和公司领导汇报了这一情况。
第二天一早,中方有关领导找到“亚星”项目经理歇尔·纽曼先生,首先对中方的通信问题表示了诚恳的歉意,然后说道:“西昌卫星发射场的通信目前之所以出现这么多的问题,有一个情况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们。”
纽曼先生问:“什么情况?”
中方领导人说:“西昌卫星发射场在去年9月4日凌晨2点30分,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泥石流!”
“泥石流?!”纽曼先生顿感惊讶。
“是的,”中方领导人继续说道,“当时情况非常严重!只有半小时的工夫,我们通信团的房屋便纷纷倒塌,所有通信线路全部中断,甚至连公路和通信建筑物也发生了倒塌和崩溃!整整一个星期,我们的人不仅无法正常吃饭,甚至连喝水都困难。但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用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赶在你们来之前,保证了通信线路的基本畅通。西昌与全球通信,这是第一次,希望你们能够给予谅解。”
纽曼先生听了后,很感动,连声说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于是,关于两位美国专家要回国一事,纽曼先生表示愿意和他们进行沟通,并答应协助、配合中方解决好通信方面存在的问题。
事实上,为了保证此次发射顺利进行,中方在通信问题上此前做了很大程度的努力,不光抢建了国际卫星通信地面站,还花高价租用了国际电联的四条国际通信专线。这四条专线可由西昌发往美国詹姆斯堡站,然后直通洛杉矶休斯公司总部;同时,还设有七条国际直拨电话线——四条由北京延伸到西昌,三条由成都延伸到西昌。尽管如此,依然无法与美国的通信条件相比,依然无法满足美国人的通信要求。
于是,中方一方面立即着手解决美方提出的问题,一方面将情况急报北京国防科工委,请求邮电部速派人来协助解决。
按理说,西昌卫星发射场作为一个现代化的发射场,通信问题应该不成问题,但除了泥石流这个因素之外,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长期以来整个国家通信网络落后。因此,虽然发射场临时增设了一些现代化的通信手段,却缺乏现代化的布局、现代化的组织、现代化的管理以及通信方面的高级人才;再加上发射场是第一次实行全球性的通信,有的设备又太落后,自然就很难满足美国人的要求。
当然了,中西方在通信的观念上,也存在相当大的差异。西方人重视通信,把通信视为工作和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比如,此前在中美关于靶场技术协调的过程中,美方几乎有一半的内容谈的都是通信问题。他们提出的要求是:住在宾馆里,拿起电话就要直通美国;一拨号码,就能同老婆孩子聊天。
这样的要求,对领先世界的美国来讲,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对西昌卫星发射基地来说,就困难了。不仅困难,有人对此还不理解,说:“这美国人也真是的,毛病还不少!来发射卫星就好好发射卫星呗,还给老婆情人打什么狗屁电话。真有事,划拉封信,往邮筒一扔,不就完事了,打什么国际长途?我们在这山沟里,十几年没给老婆打过一次电话,不也照样过来了。”
是的,中国人能过得来,美国人却过不来。中国人打电话,第一次打不通,再打第二次;第二次打不通,再打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直至打通为止。打通了,笑一笑;打不通,点燃一支烟吸上几口,或者拿起一张报纸翻一翻,接着再打,不会有一点脾气。但美国人不行,发射卫星,连一个电话都拨不通,这还了得!
当我赶到发射场时,因通信问题引起的风波已经平息了。中方经过好一阵艰苦努力,终于满足了美方的要求,让合作得以继续进行。
我听说,加拿大太列卫星公司高级专家戈比临上飞机时,对国防科工委张敏参谋长说过这样一段话:“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如果通信问题能更好一点,如果能开设一个海关,如果能有一班直达香港的飞机,那这个靶场绝对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发射靶场。”
我还见到了那位曾经要离开西昌的美国专家佩尔捷先生。佩尔捷先生后来回过一次美国,但很快又回到了西昌。出于好奇,我决定采访一下这位美国的通信专家。
那是“亚星”发射的头天上午,我在小宾馆二楼娱乐室里同佩尔捷先生相会;替我担任翻译的,是航空航天部外交司副司长钱继祖先生。
佩尔捷三十七岁,络腮胡,蓝眼睛,宽宽的肩膀,厚实的胸脯,头发与肩几乎平齐,是一个女孩子一见便很容易喜欢上的男人。佩尔捷出生于波士顿,现为美国MPI计算机公司经理。别看他年纪不大,却已参加过国内国外二十二次卫星发射任务。
在两天前的一次会议上,我曾与佩尔捷并肩而坐。我穿一件毛衣;他穿一件短衫,胳膊上尽是又长又黑的汗毛。我俩的胳膊虽然有过几次摩擦,却只有目光的交流,没有语言的交集。他谈到通信问题时,态度真挚,声音轻柔,没有指责,没有呵斥,更没有咆哮,而始终是一种温和的调子和商量的口吻。每当中方人员说明情况后,他总会说上一声“OK”,或者微笑着点点头。
我俩落座后,出于礼貌,一开始我并没有提及他曾经要离开西昌的事,而是说:“佩尔捷先生,西昌是月亮城,你喜欢这儿的月亮吗?”
佩尔捷说:“我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参加过许多任务,却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美的山野风光。这儿空气清新、透明,月亮硕大、美丽,我非常喜欢。”
我说:“有人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你既见过美国的月亮,又看到了中国的月亮,不知道你更喜欢哪国的月亮?”
佩尔捷说:“我住在洛杉矶,由于那儿污染厉害,很少看到令我喜欢的月亮。这儿的月亮非常清晰、明亮,几乎每晚都能看到;特别是站在发射场看月亮,又大又圆,别有一番诗意。”
我开玩笑说:“这样说来,中国的月亮比美国的圆啰?”
佩尔捷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道:“YES,YES!”
我说:“佩尔捷先生,能谈谈你刚到西昌那段时间的心情吗?”
佩尔捷说:“我这是第三次来中国,但,是第一次同中国合作。来到西昌后,我能同这么多中国朋友一起工作,感到非常高兴。但发射‘亚星’,通信工作十分重要,也非常复杂,不光有生活通信、发射通信,还有各种全球性的数据传输,千头万绪,工作量很大;加上语言的障碍,又是和中国第一次合作,所以我的压力非常大。一遇到通信故障,电话打不通,担心完不成任务,脾气就上来了。”
我说:“佩尔捷先生,你现在如何评价中国的通信?”
佩尔捷说:“应该说,这儿的通信网设计是最好的,这是真话。这个通信系统是中美双方去年11月份共同设计的,从洛杉矶运到中国,只用了两个月时间。中国专家们很有效率,能力也强,帮了我很大的忙。特别是后来通过中国专家们的多方努力,使这儿的通信状况有很大的改善。可以说,没有中国方面的积极配合,我不可能完成这次任务。现在,我在宾馆里拿起电话,就可以打到美国,就能同老婆聊天。所以,我感到很满意。”
我说:“你感到西昌卫星发射基地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的呢?”
佩尔捷说:“这儿的人员分散,组织机构太多,每个人的责任不清,打起交道来特别的困难和麻烦,有些问题不知该找谁好。比如,有一份通信方面的图纸,从去年8月到现在,还没填好,不知什么原因。另外,我在这儿最大的不习惯,就是一下班,机房就关电。本来调好的设备,第二天又要重新调试半天。这是很叫人头痛的事情。”
我说:“如果可能的话,下次你还愿意来中国吗?”
佩尔捷说:“我非常愿意。并且,我愿作为一名经理或顾问来这儿工作。如果作为经理来,我就可以带一批美国朋友一起来。当然,将来若有机会的话,我还愿意带着我的妻子和女儿一起来。因为我非常喜欢中国这个地方,她们也一定会喜欢的。”
这位美国专家从要走,到还愿意来,说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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