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阳明先生疾言厉色地责备了几句,徐爱有点儿不好意思。
王守仁也看出来了,忙把心气平了平,缓缓说道:“我这话并不是要责备你,你自己也说了,‘复礼只是复周礼’这句蠢话是平时听别人说起,就记在心里了。其实把复礼认作‘只复周礼’的又岂止你一人?我看天下大半儒生心里都抱着这个糊涂念头。最可笑的还是宋朝那些儒生,先有一位李觏,又有一位张载,死抱着‘复周礼’的念头不放,居然想在宋朝搞一个‘井田封建’的制度出来,要把时代倒退回春秋以前去!结果事情搞不成,弄了个贻笑大方,别人都以为他们是傻子,以至于听了‘儒生’两个字就发笑,以为凡‘儒生’都是缺心眼儿的书呆。其实这些人并不是傻子,若论起来,他们都是一代名儒,极有建树的人物。他们为什么这么糊涂?并不是这些人傻,而是有人在这里头下了套子,要害儒生!而这几位大儒偏就太老实,糊里糊涂上了别人的当。”
王守仁这话好不厉害,听讲的学子们个个吃了一惊,都抬起头来看他。徐爱尖着嗓子高声道:“先生说有人要害读书人?如此可恶,敢问此人是谁!”
“这些人就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王守仁清了清喉咙,也把声音提高了些,“‘克己复礼’是个大道理!可天下的君王、重臣、官吏们私心比百姓更盛,又仗着手里的权势,最不肯让人‘克’他们的私欲。但孔子的话明明白白在这里放着,又抵赖不得,怎么办?这些人就把儒生们往歪处引,故意把‘复礼’解释成‘只复周礼’。什么是周礼?周朝的礼法规定: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采邑,士人有家,层层压制,等级森严,诸侯不可以‘克’天子,大夫不可以‘克’诸侯,士人不可以‘克’大夫,否则就成了‘下克上’,就是大不敬,大不韪!至于百姓们更是如草芥一般,农奴之辈就不要提了,全是两只脚的牛马,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你看看!‘复礼’二字被歪解之后,‘克己’一说也无从提起了,君主至高无上,大臣如狼似虎,天下人没权力去克君王,没权力去克官吏,只能关起门来‘克’他们自己,这是不是把儒家学说整个扔到粪坑里去了?”
被阳明先生一解释,事情还真就是这样。
到这里,王守仁又把话头儿转回到立志的问题上来了,笑着问徐爱:“孔夫子‘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后面还有半句话,你记得吗?”
徐爱忙说:“后半句是‘为仁由己,岂由人乎哉?’。”
王守仁笑着问:“这一句话里又有两层意思,你能明白吗?”
在众多学生里面,徐爱追随王守仁的时间最长,平时下的功夫又多,对阳明先生的“知行合一”之教理解颇深,立刻说道:“我觉得‘为仁由己’一句正是先生平时讲的‘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道理。”
“为仁由己”就是“吾性自足”,这是王守仁在龙场困居的时候悟出的大道理。现在徐爱能一眼看到这一层,实在不简单,王守仁点头笑道:“这话说得好!仁是什么?仁就是人心,人心里的诚爱恻怛之处就是仁!仁是一个大志向,又是一个大准则,这志向是我们自己立的,这准则也是我们自己立的,有志向,有准则,便是成圣贤之路了,所以孔子说‘为仁由己,岂由人乎?’话里带出来的正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意思。但孔子这话是说给颜回听的,里面还有一层浅显的意思,你看出来没有?”
徐爱这人也有趣,深刻的意思他看出来了,浅显的道理反而没留心。现在给先生一问,半天答不上来。
王阳明笑着说:“颜回是孔子得意的门生,平时最用功,对孔子之学领悟也最深,实在很了不起,后世儒生一提颜回就觉得羡慕得很。可大家就忘了一件事,颜回这个人虽有学问,却没有建树,后来穷死陋巷,一肚子学问至此也化为乌有了,为什么弄成这样?就是因为颜回未能做一个‘知行合一’,他太喜欢学问,一心只知道钻研学问,犯了‘先知后行’的毛病,书读得虽然多,却全都读成了死书,困在肚里拿不出来,什么是‘克己复礼’,怎么叫‘解民倒悬’,他全懂!可就是一点实事儿也没有做过。到最后,我们既看不到颜回有什么思想,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功业,他若不是孔夫子的门生,后人哪会知道陋巷里出过一个‘颜回’呢?你说说,颜回这样的结果叫什么?”
徐爱低头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说:“难道是先生常讲的那个‘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吗?”
王守仁缓缓点头:“是啊。别人都以为颜回深通孔子之学的精髓,其实孔子一生不但求知,更有力行。克己,每天都在用功夫,复礼,没有一时一刻不努力!三十岁自荐入齐,五十岁在鲁为政,周游列国十多年,培养弟子三千人,一辈子都实实在在地做事业。在这上头颜回比孔子差得太远了。古往今来像颜回这样的人很多,不懂‘知行合一’,倒以为‘知先行后’,弄到最后成了个‘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才高命短,无所建树,可惜喽……”
王守仁说这些话,明里是评价颜回,其实是在给徐爱讲道理。
徐爱这个人正像颜回一样,做学问最努力,平时却迂腐的时候多,虽是阳明首徒,也立了大志,却只是个“做学问”的志向,并不是救天下的大志。
现在被阳明先生当面点破,徐爱心里一阵发热,顿时满脑子都是想法,只觉得应该扔下书本立刻出去做几件事才好。可平时在这上头想得少,现在这一激动,竟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话倒不出了。
见徐爱满脸通红,喜形于色,王守仁心里暗笑,故意等了一会儿才又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徐爱搔了搔头皮:“以前曾有人给我讲《论语》,讲到‘刚毅木讷近仁’一句时,他说孔子认为一个人品行刚毅,性格木讷,则是‘近仁’,我当时听了不能理解,又没有问清楚,现在听了先生这个‘立圣贤之志’的说法以后,对这‘刚毅木讷’四个字更不理解了。为什么孔夫子认为性格木讷的人是‘近仁’的呢?”
一听这话,王守仁又皱起眉头来:“‘品行刚毅,性格木讷’这八个字是谁给你说的?”
“书院里的教授。”
王守仁抬手把桌子一拍,气呼呼地说:“这又是鬼话!孔子所说的‘仁’就是一个志向。而这里所谓‘刚、毅、木、讷’则是四个字,孔子以为一个立下大志、努力学习的人必须有恒心、有毅力,全心全意都在自己的学业上,对没用的事情不感兴趣,没用的废话不爱说,这就是一个‘木’,一个‘讷’。但此人并不是对所有事都不感兴趣,对正在研究的学问,他是极感兴趣的;他也不是什么话都不说,凡是关乎学问的话,他就滔滔不绝了。你试想一下,一个人全神贯注做事情的时候,是不是刚、毅、木、讷四字俱全?你那书院里的教授居然把这四个字分成了两块儿,前面是‘刚毅’,后边成了‘木讷’,硬说孔子喜欢木讷的人,根本解释不通,还在这里乱解,真不知出于什么居心!”
“刚、毅、木、讷,近仁。”这里说的是一个正确的学习态度,根本就没有错。被王守仁一解,徐爱也就懂了:“原来如此。想不到当年教授的一句鬼扯,竟害我糊涂了这么多年,真是可恨!”
王守仁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孔子创儒学,立下‘克己复礼’之教,孟子又由此生发,薪火相承,一个讲‘成仁’,一个谈‘取义’,这才是儒学的正根。可孔子孟子去世后没多久,儒学就被后世人涂抹得面目全非,到秦汉时,孔孟之道已经失传,儒学精髓尽被篡改。后来又有大儒重拾道统,舍弃杂学直追孔孟,可惜没多久又被杂七杂八的胡评歪解给搅乱了,这正应了那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义总被邪恶迫害,真金总是陷于污泥,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王守仁把一篇仁义良知之学讲得生动透彻,学生们都很佩服,想不到讲来讲去,这位阳明先生自己竟说出几句颓废的话来。
好在身边还有一个徐爱,立刻笑着说:“《道德经》里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当年孔子周游列国绝粮陈蔡的时候,也曾问弟子:‘我这套学问天下人都不接受,是不是因为我的学说有什么错误?’颜回就劝孔子说:‘夫子之道博大,天下人容不下您,虽然如此,夫子只管推行就是了。世人不接受您的大道,是国君们的耻辱,关夫子什么事?正因为他们不能接受您的主张,才显出您是真正的君子。’我看这话用在先生身上也合适。当今是什么世道,大家心里清楚得很,所以先生不用管正义是否被逼害,真金是否被埋没,只管一门心思好生讲学,让天下人明白‘良知’两个字,这就够了。”
唐朝大儒韩愈说得好:“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先生有先生的学问,弟子也有弟子的见解。现在徐爱这一句话正说在王守仁的心坎儿里去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说得对!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天下自有一个公道在。咱们不急,不怒,不颓唐,只管讲学!”
讲学,只管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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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所讲的“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的道理极其要紧,依这个道理去做学问,学问必能成就,做事业,事业必然有成。别的不说,单是王守仁所教的弟子们就曾创出一个惊人的奇迹:一次科举之中,竟有五名王门弟子同时考中了进士,时称为五子登龙门!
进士大考又称春闱,每三年一大比,是儒生们面临的最高级的考试,高中进士者就可以进翰林院做庶吉士,学习一年散馆,就可以做官了。所以中进士是天下读书人的终极梦想,其竞争之激烈也可以推想。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中,王守仁门下弟子一科考中五名进士,可以算是个奇迹了。这与王守仁所提倡的“立大志”和“一念志向,即将杂念克倒”的学习方法有极大关系。
然而阳明心学的核心命题毕竟不在于此。讲来讲去,最要紧的还是一个“良知”。
这天,徐爱在课堂上问了一个问题:“《孟子》中有一篇,曹交问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我平时读书,每到此处总是似有感悟,可再一深思,却又觉得圣人之言内涵太深,功夫太大,平常人恐怕难以达成,于是觉得沮丧。追随先生以后,知道了立大志的道理,也懂得‘志不立,无可成之事’。再读‘人皆可以成尧舜’一句,感觉与早先不一样了,可在这件事上最怕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尧舜’两个字离我辈实在太远,忽然又不敢在这上头用心了。不知我这是什么毛病,先生能开导几句吗?”
徐爱所说的是世人常犯的毛病。
要一个人立下大志,其实不难。可当我们立了志向以后,面对万仞高峰一样的事业和圣贤伟人一般的前辈榜样,总觉得志向难以达成,终于灰心丧气。有不少人立志之后又把志向扔了,就是被这份灰心丧气给打垮了。
现在徐爱提出这个问题来,王守仁早已胸有成竹,微笑道:“你所犯的是个‘支离’的毛病。只想着在心外求理,处处要学别人,到最后弄成‘邯郸学步,膝行而回’的下场。”
听先生说透了自己的毛病,徐爱赶紧问:“这邯郸学步的毛病能治吗?”
“能治,只要认真立下大志,着实在良知上用功夫,就能避免‘支离’之害,做出成就来。”
王守仁把“支离之害”一连说了几遍,徐爱是个聪明人,已经听出来了,忙说:“先生平时常说朱熹的学说有‘支离’之害,今天闲着没事,就说说‘支离’两个字的害处吧。”
说起理学的“支离”之害,王守仁感悟很深:“说起理学的‘支离’二字,实在害人不浅,我自己就吃过这个苦头。”
徐爱忙问:“先生吃过什么苦头?”
说起年轻时做过的傻事儿,王守仁自己先笑了出来:“这些事儿也没什么光彩,我本来打算瞒着人的,可话已经说到这儿了,瞒也瞒不住,干脆就讲出来算了。我自幼家学渊源,五岁读圣贤书,老父亲管教得严,案头除了四书五经就是朱熹的一部《四书集注》,其他闲书一本也看不到。我这个人从小淘气,有个夜郎自大的毛病,老想搞出些花样来让别人刮目相看,上学的时候曾经问塾师:‘何谓天下第一等人,第一等事?’塾师说:‘考科举中状元便是第一等人了。’我却说了句:‘唯有做圣贤才是第一等人,第一等事。’把塾师吓了一跳。”
王守仁头脑聪明,家世又好,从小淘气异常,每有惊人之举,他这个脾气弟子们也知道些。现在王守仁说起小时候淘气的事儿,把几个弟子都给逗笑了。徐爱笑着说:“‘做圣贤才是第一等事’,先生这话说得也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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