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致良知的大学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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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阳明先生夸了一句,王艮更来了精神,嗓门也比刚才更大了:“不是百姓们天生糊涂,也不是百姓们不肯上进,其实说到底,是因为天下人都是些聋子哑巴,耳朵听不见,嘴巴说不出。耳朵听不见,哪能知天理,懂良知?嘴巴说不出,想问无处问,想诉无处诉,这一聋一哑配起来,百姓们当然全成了糊涂虫,不糊涂才有鬼!”

    王艮这个激烈的脾气十分有趣,王守仁只是微微点头,并不打断他。于是王艮继续说道:“我跟着先生这些日子,天天听先生讲‘致良知’的功夫,又知道了‘人人皆可成圣贤’的大道理——今天先生对杨茂说,让他‘但在里面行那是的心,莫行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需管,说你不是也不需管’。这说的还是致良知的功夫。我就知道天下百姓原来也都有救,都可以成圣贤,心里很高兴。可再一想,杨茂耳聋口哑,是他自己身上生了病,天下百姓一个个又聋又哑,却是何人所害?想来想去,就想到皇帝老子身上去了。我觉得天下人本来有口,有耳,是皇帝老子用谎话塞了百姓的耳朵,用严刑酷法堵了百姓的嘴,把天下人都变成了聋子哑巴,先生觉得我这话对不对?”

    王守仁淡淡一笑:“你这话都对。”

    见王守仁承认他讲得对,王艮的底气更足了:“所以我就想了:皇帝老子一个人掌握着天下一切权柄,世间一切事由他独断独裁,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在他一人手中掌握,可他为天下人做了什么?只是把老百姓都变成了聋子哑巴!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成为圣贤呢?”

    王艮敢往这上头想,说明他着实有胆气。可他这话却又说偏了。王守仁微微摇头:“皇帝要想成圣贤,也不是不可能,但皇帝也必须像别人一样,认真下一番‘克己’的功夫,把良知提炼得纯而又纯才好。”

    古往今来,敢说皇帝也要提炼良知的,大概只有这阳明心学一家了。

    王艮忙问:“皇帝也可以提炼良知吗?”

    王守仁用力点点头:“当然可以!我曾对人说过,良知就在日常事务中提炼,官员处置公事,也是一个提炼良知的好办法,而且官员在公务上提炼良知,比一般人效力更大些。因为做官不容易,一个身负权柄的人,天生就负担起了对天下百姓的责任,这个责任十分重大,以至于受苦受累都是分内事,有了功劳不能表,有了过失必受责。能受这样的大劳苦,担这样的大责任,又不居功的人,其良知本就已经颇为精纯了,你说是不是?”

    王守仁这话说得极好,可王艮却根本不信,鼻子里“哼”了一声:“先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天下哪见过这么好的官?”说了这话又觉得不好意思,笑着补上一句:“或者先生自己是这样的好官,可别的官儿,我就不说了……”

    王艮这个人实在直爽得有趣,王守仁笑着说:“我说的不是‘人’,而是一个‘道理’。按理说,做官的人都是自己立了大志,愿意为民请命,这才读圣贤书,考功名,出来做这个官儿。你见过谁是被别人拿绳子捆着、拿棍子打着去考举人进士的吗?既然是自己立志而来,要为百姓做事,当然就要吃苦,担责,而不居功了,《道德经》里说的‘不敢进寸而退尺’、‘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不就是这个理吗?你问哪个当官的,他敢说自己不是这个心思吗?所以这是道理。至于这些当官的是不是真这么做,另当别论。还记得我说的一句话吗?所谓‘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嘴里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其实并不去做,这就是他心里的良知被蒙昧了,变成一个‘不知’了!”

    听了这番话,王艮总算有几分明白了,低头细想,嘴里嘟囔着:“原来皇帝也好官员也好,都是可以提炼良知做圣人的……”

    “人人皆可做圣贤,皇帝也不例外。只是皇帝老子提炼良知,比一般人更难。”

    王艮忙问:“怎么个难法儿?”

    王守仁是个狠下过一番“致良知”功夫的大宗师,又有一个狂者胸次,话到嘴边不吐不快,于是拢了拢衣袖,正色说道:“我以前对别人说过,所谓良知之精纯如同真金一般,一个人身上负担的责任越重,他提炼出来的‘良知真金’也就越重,越大。于是尧舜如同万镒之金,孔孟重逾七八千两,又有五六千两重的,有一千两、五百两重的,甚而有一两、一钱之重的。其中‘尧舜’是帝王之属,他们肩负的责任比‘孔孟’这些人还要大,所以‘尧舜之辈’所提炼的‘良知真金’最大、最重。尧舜之时,我中华上国的土地尚没有这么广大,天下尚没有这么多人口,一切事都比现在简单得多,而尧舜要做‘圣王’,仍要提炼出‘万镒真金’那么多的良知才行,今天的皇帝若要做一个圣人,他所需提炼的良知岂止‘万镒’?所以当皇帝的不是不能下这‘致良知’的功夫,而是他要下这功夫,比一般人更艰难。”

    阳明先生的话引得王艮陷入了沉思,半天才说:“我这个人胆大心浊,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别人常说我粗鲁,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未免粗蠢些。可是自到先生这里受教以来,渐渐明白了‘致良知’的功夫,也知道就算是我,照样可以提炼良知,做个圣人。可仔细想想,若要让我从心里提炼出一两重的良知,我有这个把握,若要炼出一百两的良知来,就不敢说了,至于炼成几千斤、几万斤重的良知‘纯金’,就连想都不敢想了——这么看起来,皇帝实在难做,由皇帝而成‘圣人’更是难上加难。”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想了半天,终于缓缓摇头:“这么说来,当皇帝的到底还是成不了‘圣贤’……”

    王艮把话说到这里,连王守仁都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来说去,皇帝老子到底能不能成“圣贤”,竟似乎没了定论。

    好半晌,王艮猛地抬起头来:“我想到了!皇帝老子若想成圣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手中的皇权交还给百姓,自己低下头来甘心情愿做个普通人。若能如此,则皇帝立刻成了圣贤,正如佛家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是同一个道理……”

    其实王艮说的道理王守仁早在多年以前就想到了,只是这层窗户纸绝不可以点破,否则必是个砍头抄家的死罪,所以王守仁的想法只在胸臆之间,不能吐出唇外。可王艮却是个不怕死的家伙,一语道破,连王守仁都被他说愣住了。半天才喃喃道:“古往今来,谁曾见过皇帝交出皇权,心甘情愿去做一个普通人呢?”

    到此处,王艮也终于一声长叹:“看起来皇帝老子终究做不得圣贤。”

    在王艮面前,阳明先生也一时变得无所顾忌,把藏在心底多少年的真话讲了出来:“所以皇帝老子才要弄得天下百姓又聋又哑,因为天下人人皆可做圣贤,偏就皇帝做不得圣贤,百姓们要是不聋不哑,皇帝老子的宝座就坐不稳了。”

    王艮眼睛望着阳明先生,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怪不得……”

    阳明心学的深处,讲的竟是这些东西,也难怪在大明朝,王守仁这套学说永远不能发扬光大了。

    一时间,王守仁和王艮都沉默不语,心里既有畅所欲言后的畅快淋漓,又有“道之不行,已知之亦”的苍凉之感。

    好半晌,王艮抬头看着先生,忽然嘿嘿一声笑了出来。王守仁忙问:“你笑什么?”

    王艮笑着说:“我以前看过一本杂书叫《大唐西域记》,里面有个故事,说神猴孙悟空到须菩提老祖处去学神通,学道时听出微言大义,顿时喜形于色,同门师兄弟悟不到这些高明的东西,反以为孙悟空是不认真听讲,那老祖就用戒尺把猴子打了三下,关闭中门而去。别人都以为祖师生气了,孙悟空却明白祖师是让他三更时分从后门进来听讲,于是半夜去见祖师,就此学得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今天先生在静室之中与我谈论‘人人皆是圣贤’的大道理,竟似菩提老祖教化孙猴子一般,这是先生把大道神通私下教给了我,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王守仁对王艮讲这些话,其实并没有“私下传授”的意思,只因为王艮这个人心胸胆气与众不同,由他的提问激发出王守仁这些思想来,于是阳明心学独家之妙、不传之秘,在无意之间被王艮尽得了去。

    如此想来,今天这事倒真与菩提老祖和孙猴子的故事有相似之处,王艮这个玩笑开得实在有意思。

    王守仁去世以后,他的弟子们乱了阵脚,阳明心学竟一分为七,出现了什么“浙中王门”、“江右王门”之类,提出一些现成良知、主静、归寂等莫名其妙的主张来。而在这些乱糟糟的“门派”之中,唯有王艮创立的“泰州学派”其学说本质最接近于王守仁思想的本意,学术上也最有生机。

    当然,泰州学派所遭受的打击也远比其他各学派残酷,后来,这一学派干脆被朝廷彻底翦除掉了。这个结局一点也不稀奇。不说泰州学派的下场,单是“阳明心学”本身,在王守仁去世之后也被朝廷禁绝了整整四十年,后来眼看“阳明心学”被弟子们搅黄了,面目全非了,朝廷这才开禁……

    古时候的事呀,就是这样,不新鲜,不奇怪。只能说,王守仁门下有个叫王艮的弟子,阳明身后出过一个泰州学派,这就已经很好了。

    人人有恒产,个个有恒心

    这天王守仁在房中和王艮讨论了一番“见不得人”的大道理,王艮大有收获,心满意足,王守仁虽然满心唏嘘,毕竟这些苦念头多年压在胸臆之间,如今一吐为快,也觉得舒坦。转眼已到晚饭时间,下人送上饭菜,王守仁端起碗来刚要吃,房门一开,弟子陈九川走了进来。见先生正在用饭,觉得不好意思,忙拱拱手转身就要退出。

    看陈九川神神秘秘的样子,王守仁倒觉得有意思,叫住他问:“你有什么事吗?”

    陈九川笑着说:“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先生了。”

    陈九川显然有话想说,王守仁也隐约猜到陈九川有什么事了,干脆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饭菜都是现成的,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陈九川犹豫片刻才在先生对面坐下,陪着王守仁用了饭。因为心里有事,食不知味,只吃了小半碗饭就停了筷子。王守仁也把饭碗放下,笑着问:“你这时候过来,是不是对今天讲论的学问有什么想法?”

    王艮和王守仁畅谈学问的时候陈九川也在座,一字一句都听见了,却没发表任何意见。现在王艮走开了,陈九川又回来,当然是想说些话的。看着阳明先生略一沉吟,这才说道:“先生这些日子讲学,把天理良知的大道理讲得越来越通透,言简意赅,处处到位。可学生有一个想法……”略一沉吟,又说:“早年大儒程颐给弟子们讲学,有‘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一句,弟子们听了就说程老先生是在泄露天机。现在先生讲‘成圣贤’讲到如此地步,是不是也有‘泄露天机’之嫌呢?”

    听了陈九川这话,王守仁忍不住笑了出来。

    什么是天机?自古以来,但凡于国于民有利,而君王听了不喜欢的道理,就是“天机”。

    早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则是抹杀了孔子之儒,把荀况那套真法假儒、儒皮法骨的“儒术”当成统治工具推行天下。明太祖朱元璋因为《孟子》一书里的话刺耳,就大发雷霆,厚着脸皮删节《孟子》,全不顾天下读书人的笑骂,这些君王私欲之盛,手段之毒,无耻之甚,真令人目瞪口呆。

    在君王的屠刀面前,正直的话儿就变成了“天机”。北宋年间的理学宗师程颐对弟子们讲出“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话,其实是让弟子们把“天理”和“实践”结合起来,所谓“显、微无间”,合为一体,实践里面出真知,而不是听别人说,信别人的话,这分明已经把“我性自足,不假外求”的意思给讲了出来。可天下人有了自我,有了自信,有了自尊,都凭着良知自己做起事来,皇帝老子的欺骗和腐儒们的说教就没人听了,这些靠骗人活着的家伙就要害怕了,所以程颐道破这“显、微无间”是要冒风险的,难怪他的弟子要说程颐是“道破天机”,为他捏一把汗了。

    如今阳明先生王守仁以“致良知”三个字教导弟子们,把先贤们口中若隐若现的“知行合一”的哲理讲得通透明确,已经明明白白放在桌面上了,在政治的黑影里,不知有多少鬼魅魍魉给吓得心惊胆战,所以王守仁的弟子陈九川也不由得替阳明先生担心起来了。

    弟子心里的想法王守仁明白,可今时今日,王守仁早已成了一位通透明觉的智者,无私无畏的勇者,皇帝老子被他骂了多少回,抗旨的事也做过不止一次了,还怕什么“泄露天机”?于是坦然对陈九川说道:“‘致良知’的道理并不是我创出来的,早在孔子‘克己复礼’四个字中就透出了端倪,至于‘人人皆可为尧舜’,那是孟子的话,孟子又用一句‘良知扩而充之’把话全说透了,试问,天下人哪个敢指责孔孟二位泄露天机?可惜这些哲理被后世的邪恶之人用歪理邪说故意埋没了。今天我只是把孔孟之言的真意重新挖掘出来,让世人看到孔孟儒家思想的本意罢了,哪里谈得到什么‘泄露天机’呢?”

    王守仁心里的勇气和光明陈九川是知道的,听了这些话不由得越发敬佩起来,想了半天,自己又叹了口气:“可惜先生的‘致良知’之学,天下人未必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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