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说的又是一句大实话。
确实,这世界上充满了冥顽不灵、教化不得的人,这些人有他们自己的主见,有一个固执的“坏主意”在心里,“致良知”的哲理再好,总不能趴在耳边给他们讲,拉着他们的手让他们去做吧?
想到这儿,陈九川忍不住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每想到此,王守仁自己也难过,一口浊气到了唇边,只是没有叹出来罢了:“良知本是‘灵明’,一触即发,一问即明,关键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有这个‘良知’在,有这个‘致良知’的功夫在,叫人们知道要去找‘良知’,同时也知道该怎么去找,怎么去下功夫磨炼,等大家都把‘致良知’明白了,到那时候,愿意提炼良知的人自然就去下功夫了,那些不肯下功夫,硬要埋没‘良知’的人,我也没办法了。”
陈九川点点头:“所以先生这些年不管多忙,多累,多苦,总不忘了讲学。”
“想让天下人明白‘良知’,只有讲学,大讲特讲,让这世上知道‘致良知’功夫的人越多越好!懂道理的人越多,肯下功夫的人也就越多,这样善的力量才会越来越强,最终善才能战胜恶。”
陈九川又低头想了一回,喃喃道:“原来讲学是比做官更要紧的事。只是在我想来,把道理讲给天下人听,必然是个很长的过程——也许要一百年呢。”
听陈九川说这幼稚的话,王阳明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百年?孔夫子讲学为什么?就是为了唤醒天下人!他讲的是什么?总结起来只有八个字,叫作‘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所谓‘克己’,其实是个‘致良知’的功夫,所谓‘复礼’,意思是说要维护对百姓最有益的社会秩序,总结起来,也就是致良知,斗邪恶,护百姓,最终实现一个‘天下为公’的境界!你看看,孔夫子当年讲的也不过就是这套‘良知’学问罢了,可是从孔子到今天过了两千年了!先有孔子、孟子,又有韩愈、程灏、程颐、张载、朱熹这些名儒,以至本朝的陈石斋、娄一斋、湛甘泉……个个都在讲学,讲的也尽是‘良知’学问,一直讲到今天,天下人被唤醒了吗?一个醒悟的人都见不到!你想用一百年就把道理讲透,把天下人唤醒?我看你这说的是梦话……”
王守仁这些话顿时把陈九川惊呆了:“这可怎么办?”
王守仁也叹了口气:“孔子说‘上智下愚不移’,本是一句牢骚话,哪知天下人实在是不争气,‘上智’贪婪不肯回头,‘下愚’冥顽不肯觉醒,两千年搞下来,竟把孔圣人的哀叹变成了一句诅咒,再也解不开了。要想找个出路,只有在‘上智’和‘下愚’之间另辟蹊径,生出一大批既非上智也非下愚的学子儒生来,这些人就像孟子说的‘有恒产,有恒心’,能致良知,敢斗邪恶,有足够的力量把国家往正路上引领,这么一来天下才有希望。”
王守仁这么一说陈九川又不懂了:“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可这话学生看了却不能理解,那些无产业的人容易‘放辟邪侈’变成无赖盗贼,这我知道,可有产业的人私心也重,守着土地房舍、买卖铺户、金银财宝不肯放手,其中不乏嘴脸卑鄙之辈,先生觉得这些人真就能觉醒过来,把国家引上正路吗?”
陈九川问的,确实是个极深极大的问题,若在旁人,只怕这一问就解不开了。可在王守仁听来,陈九川这话实在幼稚得很,忍不住抬手指着他的鼻尖儿笑了起来:“你这话好糊涂!”
陈九川忙问:“学生怎么糊涂呢?”
王守仁并不直接答他,却反问了一句:“你说的土地、房舍、金银确实是产业,可这些只是‘小产业’罢了,我且问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产业’?”
王守仁这一个反问,陈九川顿时傻了眼,半晌说了句:“我不知道……”
“学问!”王守仁用手指“嗒嗒”地敲着桌面,“天下最要紧的‘产业’就是学问!种田的人要把田地种好,就得懂一套种田的学问吧?买卖人要把买卖做通,就要懂一套做买卖的学问吧?持家理财做得好,算账总要算得精吧?这不都是学问吗?譬如一个买卖人,精通一套做买卖的学问,却还没有自己的铺面生意,那这个人算不算‘有恒产’呢?若依你说,房屋、铺面、金银才是恒产,那这个人就‘无恒产’了,‘无恒产,无恒心,’这个人岂不是要去做盗贼吗?实则不然!这个会做买卖的人不会轻易做盗贼,而是要用他做买卖的本事去赚钱活口,因为‘学问’才是最大的恒产,这个会做生意的人虽然还没发达,却已经有了‘恒产’,于是有了做买卖的恒心,久而久之,他这买卖也就慢慢做成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给王守仁这么一说,陈九川回头再想,也不得不点头:“先生说得在理。”
陈九川嘴上承认先生之言有理,其实心里还有一半糊涂。王守仁又笑着点了他一句:“我问你,学问之中什么是最要紧的?”
王守仁的问题,一般人不容易理解,可心学弟子却体会最深。陈九川略想了想,立刻说道:“天下的学问林林总总,数也数不清,其中又以‘良知’这个学问最要紧。”
陈九川这话说得好,王守仁点点头:“我早就说过:‘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道一个良知;圣人无所不能,只是能行一个良知。’所谓‘恒产’就是永远不会失去的产业,可金银、田地今天归你,明天归他,说失去就失去了,这怎么会是‘恒产’呢?唯有良知在人,无论如何,不能泯灭,这才是唯一的‘恒产’。而且良知又是一个灵明昭觉,是我们心里的定盘针,有了良知这个‘大恒产’,虽然为官清廉,家徒四壁,一样能成圣贤;虽然白手创业,苦苦经营,一样能成事业;没有良知这个‘大恒产’,家里有几百间房舍几万两银子又能怎样?照样放辟邪侈,做小人,做盗贼!你说是不是?”
王守仁把良知认成“恒产”,这个想法倒也出奇。陈九川略想了想,缓缓问道:“若依先生的道理,这世上的人岂不是个个皆有‘恒产’了吗?”
王守仁点点头:“良知在人,随你如何,永不泯灭,所以你说人人皆有恒产,这话对。”
“那孟子说的‘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又怎么讲呢?”
陈九川的心思很细,提的问题极有道理。王守仁笑着说:“你往‘放辟邪侈’四个字上看,就明白了。”见陈九川一脸茫然,显然并不明白,不得不说得更直白些,“所谓‘放辟邪侈’就是‘放任恶行’的意思。所谓放任恶行,也就是这些人故意蒙昧了良知——不是没有良知,是故意把良知蒙昧了!我曾把良知比喻为‘万镒纯金’,可有些人偏要昧了良知,非要放任自己的私欲,做一个‘放辟邪侈’的傻子,这就像把‘金子’埋在土里,伸着两手去讨饭一样,这样的傻瓜,咱们只能拿良知之学去劝他,让他把良知这个‘恒产’捡起来好好使用,听与不听在他,若他一意孤行,你我又能如何?”
王守仁这些话真可谓振聋发聩。可内里的含义太深,陈九川一时没有听懂,忽然又问:“先生真的认为那些种田、做买卖的本事也算‘学问’吗?”
人在钻研学问的时候很有趣,有时候前进两步,又会倒退一步,甚至有进一步退两步的。
现在陈九川就犯这个毛病,本以为道理渐渐讲明,哪知他一下子又退回来了。王守仁肚里暗笑,却郑重其事地答道:“当然算!”
陈九川摇了摇头:“学生听过一个典故:孔夫子门下有个弟子叫樊须,去向孔子请教种田种菜的本事,孔子不告诉他。樊须刚走,孔子就对人责备樊须说:‘小人哉,樊须也!’以为种田的本事是‘小人之术’,可见孔子并不认为种田是个‘学问’……”
不等陈九川把话说完,王守仁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头儿:“你这话越发大错特错,不但把典故讲错,甚而把孔子的心思都理解错了!”
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引出先生这么严厉的批评,陈九川心里顿时惶恐起来。
王守仁也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略缓了缓,又说:“我且问你一句话:什么是‘儒生’?”
王守仁忽然间问出这话来,陈九川张嘴就要答话,低下头来再一想,却又愣住了。
“儒生”两个字的意思好像很明白,可细一琢磨又让人糊涂。想了半天,陈九川竟不敢回话了,怯生生地问:“先生觉得什么才是‘儒生’?”
陈九川这个人诚恳,正派,颇有勇气,在守仁的弟子中间是位俊杰。在他面前王守仁说话也直率,微笑着说:“要问‘儒生’究竟是什么,就必须从你刚才说的那个典故讲起:孔夫子责备樊须的话并不只‘小人哉’一句,他的全句说的是什么,你记得吗?”
《论语》是读书人的命根子,这里面的话陈九川哪会不记得:“孔子的原话是:‘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王守仁点点头:“你看,孔夫子在此处连说三句‘上好……’,所谈的是礼、义、信三件事。礼者,秩序而已;义者,良知而已;信者,用诚而已。孔夫子认为君王守秩序,有良知,能用诚,则天下归心。可你想一想,孔子周游列国,见过鲁定公、齐景公、卫灵公、陈缗公……对这些人大讲‘克己复礼’,真是费尽了口舌,这些人有一个肯听的吗?可见此辈的私心私欲最多,最顽固,他们怎么会忽然就‘好礼、好义、好信’了呢?你在这上头多动动脑筋。”
被王守仁一说,陈九川不由得琢磨起来。好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抬起头来高声答道:“君王本来并不愿意守礼法,用良知,有诚信,是孔夫子把他那‘克己复礼’的功夫用在君王们身上,使君王们不得不去好礼、好义、好信!”
王守仁抬手在桌上一拍:“这就对了!孔夫子一生的志向就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就是要逼着君王们遵良知,守礼法,重诚信,最终的目的是要克制天下私欲,拯救万民于水火!可孔夫子一人力量有限,所以他一生到处讲学,就是要教化出一批与他一样有良知有勇气的儒生来,大家一起‘克己复礼’,克制君王,拯救百姓,这是何等要紧的大事呀!谁知道这个樊须身为孔子的弟子,学的是‘天下归仁’的大道理,却不在这上头用功夫,反而琢磨着如何种粮种菜。种庄稼虽然也是个本领,可我问你:是种庄稼救的人多,还是克制君王救的人多?”
阳明先生的问题根本不用想,陈九川立刻答道:“一个人种庄稼,最多养活三四个人,可劝谏君王却能救天下人,当然是克制君王救的人多了。”
王守仁点头微笑起来:“对呀!所以孔子才骂樊须是个‘小人’,并不是骂他邪恶,而是责备他的志向太小,不懂大道理,不能在拯救百姓这上头着实用功夫。”
被王守仁这么一说,陈九川有些明白了:“原来孔子责备樊须,不是瞧不起种田的农夫,只是责备樊须这个儒生立的志向不够大……”
王守仁点点头:“现在你知道什么是‘儒生’了吧?所谓儒生,就是立下了人世间最大的志向,把拯救百姓作为自己一生唯一的事业,认真下一番‘克己致知’的苦功夫,把自己心中的良知培养起来,然后出来考科举,做官,一心克制君王权臣的私欲,专门替天下百姓奔走呼号,真心实意为天下人请命,替百姓们做事,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投进去,受屈受苦,无怨无悔,死而后已!所谓‘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就是这个意思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孔夫子这段话重逾千钧,再被王阳明这么一解释,分量比以前更重了。
听了这些话,陈九川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原来‘儒生’两个字是这么讲的。”
“是啊,‘儒生’两个字不得了,一般人配不上这个称呼。那些读过几本圣贤书,却没有立下大志向的人,只能叫‘读书人’,不配称‘儒生’。‘读书人’里头又分两类,一类是迂腐不堪的废人,关起门来读死书,一辈子知而不行,做什么事也做不成;另一类是急功近利的禄蠹!就像我早前说的,这些人的心早就被邪念塞住,所谓‘铜铁铅锡纷然杂投’,一点纯而又纯的良知也不剩,满肚子都是邪恶念头,让这些人考了进士做了官,当然是一心维护自己的利益,却不能为百姓着想,替百姓请命,这种货色哪配称为‘儒生’?说得客气些,只是个‘官僚’,说难听些,皆是嗜血的虎狼、害人的禽兽而已。”
王守仁这几句话说得陈九川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水,低头细想,自己读了半辈子圣贤书,也曾立过拯救百姓的志向,可这些年来在这上头用功未必够勤,平时所想的大多是如何忠于皇上,怎样维护朝廷,真正替百姓们着想的时候并不多。就算为民请命之时,心也未必坚定,若用孔子“仁为己任,死而后已”的标准去衡量,真不知够不够呢。
这么看来,自己这个读书人配不配称为“儒生”还难说得很……
陈九川的疑惑王守仁也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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