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领教王阳明“良知之学”以前,陈九川的心里未必明白“仁以为己任”的大道理,可他照样守着一份良知,生出一身傲骨。这么一位硬骨头的陈九川,早先的所作所为已经配得上“儒生”两个字,懂得了“致良知”的道理以后,更会养成一位大儒,真儒。
于是王守仁微微一笑:“别人我不敢说,可‘儒生’两个字放在你陈九川身上,是实至名归的。”
王守仁这句话真是对陈九川最大的鼓舞,真如拨云见日一般,心底一时火热,忍不住站起身来,冲着王守仁深深一揖:“多谢先生。”
中国人自古崇尚谦逊,喜欢感恩,承情,动不动就向别人道谢,这个习惯有时候也显得好笑。现在陈九川这个“谢”字就把王守仁逗得笑了起来:“你的名声是因为你的勇气,你的勇气来自你的品行,这是你下了一番‘克己’功夫得到的结果,是你自己良知使然,天下人都认同,你自己心里也隐约知道。你的功夫是你自己下的,你的良知是你自己培养的,谢我干什么?”
一番话逗得陈九川也笑了起来。
王守仁却又叹了口气:“儒生不好做,因为‘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这个志向最大,也最难,天下有一个人在受苦,他就感同身受,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了,他才能觉得快乐,正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咱们大明朝天灾不断,皇上身边又奸佞横行,百姓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一个真正的‘儒生’做了官之后,必然是见了百姓就惭愧,觉得朝廷没有把事办好,让百姓们受了苦,心里难过,难过得简直想给百姓们下跪;见了皇帝就着急,急着想劝谏皇帝,让皇帝少些私欲,多为百姓们着想。那些见了百姓们就惭愧,见了皇帝就着急的,才是真儒生,见了百姓不觉得惭愧的,不配做‘儒生’,见了皇帝不急着劝谏的,也不配做‘儒生’,只是些官僚罢了,‘官僚’两个字分文不值,这些人,就算做到学士阁老、三公三孤也没意思。”
陈九川皱着眉头说:“原来是这样,‘儒生’这种人活在世上必定要受累,受苦,受委屈,甚至遇害。照这个标准算起来,天下能称‘儒生’的实在没几个人了。”
王守仁摇头叹息:“太少了。之所以会这么少,只是因为天下人并不知道什么叫‘儒生’。”
“这就是先生说的‘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王阳明点点头:“是啊,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多少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不知道‘儒生’二字是什么意思,结果把一生荒废了。所以说,天下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讲学。务必把这良知之学讲深,讲透,讲到天下人人皆知才行啊。”
嘉靖皇帝争大礼
人人皆可成圣贤,可皇帝老子想成圣贤却比一般人更难,这话是真的。
也正是王守仁讲学的这段时间里,北京城里又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政变。这场政变与正德元年的恐怖事件如出一辙,也是由新皇帝亲自发动,命自己的亲信掌握军队,控制特务机关,矛头直指内阁辅臣,之后再对敢于表示不满的朝臣进行一轮残酷迫害,直到所有人俯首臣服为止。
这场恐怖政变的起因是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早前的弘治皇帝朱祐樘只养大了一个儿子,就是正德皇帝朱厚照,而朱厚照淫乱无度,身后没有留下子嗣,于是由内阁首辅杨廷和出面迎兴王世子朱厚熜登基为帝,这就是嘉靖皇帝。
朱厚熜的父亲是兴王朱祐杬,这位兴王本是弘治皇帝的亲弟弟,被封在湖广安陆。在朱厚熜登基做皇帝的时候,兴王朱祐杬已经薨了,可嘉靖皇帝的生母兴王妃还在,也跟着嘉靖皇帝一起被迎进京城。待嘉靖皇帝坐上宝座之后,以杨廷和为首的内阁就提出一个建议:请嘉靖皇帝以孝宗弘治皇帝为父亲,以刚死去不久的大行正德皇帝为兄长,而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王朱祐杬改称为“叔父”。
阁臣们提出这样的建议,是考虑到嘉靖皇帝并非弘治皇帝正统子孙,而是藩王之后,如果嘉靖皇帝不承继孝宗弘治皇帝的正统,则名不正言不顺,别的朱姓藩王看在眼里,可能会想:朱厚熜本不是孝宗皇帝嫡传血脉,却可以做皇帝,我们这些藩王也都一样姓朱,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后嗣,那我们岂不是也有资格做个皇帝吗?
“名不正,言不顺。”这是孔圣人的话,而且这句话非常有道理。大明朝远的有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政权,近的有江西宁王造反,差点酿成大祸,在这上头真是不可不防。所以内阁辅臣们建议皇帝改认孝宗皇帝为父,以维护皇权世系,强化朱厚熜称帝的合法性。想不到在这个涉及“祖制”的大问题上,一向聪明过人的嘉靖皇帝却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执拗,完全不肯接受内阁的意见,反而提议要把自己的父亲兴王朱祐杬追认为“兴献皇帝”,以此取代孝宗皇帝在太庙中的位置。
嘉靖皇帝之所以坚持要把自己的父亲“扶正”,其目的就是要完全彻底地掌握皇权,不但自己把皇权紧紧握在手心里,他的后代继承者们也要彻底占有最尊贵的皇家血脉——不是借用他的亲叔叔弘治皇帝的血脉,而是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父亲、自己、自己的儿子、孙子……的血统完整地串在一起。
不得不说,相对于内阁辅臣们提出的建议,嘉靖皇帝的主意更激进,更强硬,也显得更加彻底。
当然,嘉靖皇帝这个激进、强硬的提议立刻遭到了坚守祖制的阁臣们的反对。因为以杨廷和为首的这些内阁辅臣都是经历了弘治、正德两朝的旧臣子,一旦孝宗弘治皇帝的地位被兴王取代,刚刚死去的正德皇帝当然也要靠边站,这两位曾经的皇帝都被扔到一旁,那么弘治、正德两朝留下来的重臣们,其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
皇帝有皇帝的私心,辅臣有辅臣的私利,于是这两股势力就展开了拉锯。嘉靖皇帝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要让自己的亲生父亲成为“皇帝”,而首辅杨廷和铁嘴钢牙紧紧咬住“祖制”二字不放。几个回合斗下来,嘉靖皇帝竟然感到十分惶恐,因为直到这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虽然已经坐上龙椅,君临天下,可他手里的权柄却受到了内阁重臣的极大制约,而且不但内阁辅臣反对他,就连六部九卿和朝堂上的重要官员也都抱成一团,明里暗里反对他这个皇上!
嘉靖皇帝是藩王之子,在湖广安陆的兴王府里长大,在北京城的朝廷中没有一位股肱之臣,后宫几千上万名太监里,也没有一个人是他的亲信。想到这里,嘉靖皇帝不由得心惊肉跳。
当皇帝的人最怕被孤立,一旦这些独裁者感觉到自己似乎被孤立起来了,他们就会发狂!
嘉靖皇帝是个聪明的君主,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立处境,立刻下定决心驱逐阁老,打击文臣,把这个不老实的朝廷狠狠扫荡一遍。要想收拾阁老,打击朝臣,就必须先找个不顾性命、敢下死手的亡命徒来当酷吏,再借酷吏之手用残酷手段收拾大臣。于是嘉靖皇帝开始仔细搜寻可以帮他打杀朝臣的酷吏,很快就找到一个不起眼儿的小人物。
被嘉靖皇帝亲自选中的这个人名叫张璁,是浙江温州人。刚刚考上进士,还没做官。就是这么个连官都不是的小人物,却凭着天生的精明看出了皇帝与内阁辅臣之间的矛盾,而且胆大包天,竟然亲手写了一道名为《大礼或问》的奏章递了上来,公然批驳杨廷和的主张,冒着得罪满朝官员的风险来拍皇帝的马屁。
见了这篇《大礼或问》嘉靖皇帝如获至宝,立刻命群臣会商。想不到满朝大臣都站在首辅杨廷和一边,把《大礼或问》批了个体无完肤,弄得皇帝无话可说。偏巧这一年清宁宫又发生火灾,而这座清宁宫正是朱厚熜的母亲居住之所,杨廷和抓住机会立刻上奏,认为“人有五事,火实主言”,皇宫里发生火灾,是因为外有小人胡说八道,惹怒了列祖列宗,这才降下祸来。
眼看杨廷和能量如此之大,不但把满朝官员都拉了过去,最后连神仙祖宗都被他“请”了出来,嘉靖皇帝毕竟年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杨廷和毫不客气,立刻抓住机会把那个写《大礼或问》的张璁赶出京城,弄到南京担任刑部主事去了。
可杨廷和万万没有想到,那些不顾性命往上钻营的小人天性里带着一股邪恶的固执。张璁被赶到南京之后并没有服软认输,相反,这个狞狠的小人更坚定了扳倒杨廷和取而代之的信心。于是在南京城里上下联络,很快找到了桂萼、霍韬、方献夫、席书等几个志同道合的人物,其中与张璁走得最近的是张璁的同事、也在充任南京刑部主事的江西人桂萼。于是张璁、桂萼等人抱成一团,又一次就“大礼仪”事件向首辅杨廷和发难。结果在嘉靖三年二月,嘉靖皇帝下了狠心,毫不客气地逐走了内阁首辅杨廷和。
杨廷和是位经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的老臣,前后为官四十六年,担任内阁辅臣也有十八年了。这十多年来除了正德皇帝和他身边那群小丑一样的宠臣之外,整个朝廷其实掌握在杨廷和一个人手里。到嘉靖皇帝上台,收拾了正德身边的小丑,剩下的官员十有八九都是杨廷和的亲信,这么一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嘉靖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就把他罢黜了,可见皇权之重、皇威之盛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驱逐了杨廷和之后,嘉靖皇帝又罢免了礼部尚书汪俊,驱逐了新上任的内阁首辅蒋冕,给他的几个新宠张璁、桂萼等人腾出了位置,立刻命这些人进京,准备委以重任。可此时朝廷大臣里仍然有一多半人暗中同情杨廷和,对皇帝的做法很不满意,有些人敢怒而不敢言,更多的却在底下私相议论。嘉靖皇帝感觉到了京城里的躁动,觉得不用雷霆手段治不服这些官员,于是等张璁、桂萼一进京,皇帝就决定立刻对朝廷官员们展开清洗。
很快,朝廷里传出一个惊人的谣言,说满朝大臣们都已经发了疯,竟准备在朝堂上公然杀死张璁和桂萼,嘉靖皇帝闻报大怒,立刻任命张璁、桂萼为翰林学士,方献夫为侍讲学士,又命席书火速进京担任礼部尚书。
眼看阁老被罢,群奸得志,大臣们已经忍无可忍。兵部尚书金献民,詹事府少卿徐文华、吏部尚书何孟春等都出来号召群臣,杨廷和的儿子翰林修撰杨慎当众大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翰林编修王元正、给事中张翀等人纷纷响应,共有九卿官员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二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史三十人、各司郎官十二人、户部官三十六人、礼部官十二人、兵部官二十人、刑部官二十七人、工部官十五人、大理寺属下十一人前后共二百二十九名臣子跪伏左顺门,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声震阙庭。听到群臣的哭号之声,嘉靖皇帝立刻让司礼监太监出来传旨,命群臣散去。可百官不肯退去,反倒连内阁大学士毛纪和南京吏部尚书朱希周等人也都赶来跪伏请愿。
到此时,嘉靖皇帝对大臣们的清洗也就顺理成章了,于是一声令下,锦衣卫蜂拥而来,棍棒皮鞭,捆打捕拿,转眼工夫捉了一百三十四人,全都下了诏狱。其后又继续逮捕闹事的臣子,一共逮捕各司官员两百二十人。对为首的丰熙等八人严刑拷讯,充军边疆。四品以上官员夺俸,五品以下的官员共一百八十多人全部处以廷杖之刑,翰林编修王思、王相,给事中裴绍宗、毛玉、张原,御史胡琼、张曰韬,郎中胡琏、杨淮,员外郎申良、高平,主事余祯、臧应魁、仵瑜、张澯、殷承叙、安玺、司务李可登等十八人被打死。
嘉靖皇帝这一顿打,臣子们立刻就老实了,再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了。于是嘉靖皇帝正式下旨:尊其生父兴献帝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并上册宝。立刻将兴献皇帝的神位从湖广安陆迎至宫中,奉谒奉先、奉慈二殿。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礼仪”之争,以嘉靖皇帝发动政变镇压群臣收场。从这天起,朱厚熜坐稳了龙椅,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了。
十几年前正德皇帝登基的时候,为了彻底掌握独裁大权,借太监之手发动了一场残酷的政变,罢黜了弘治皇帝留下的辅臣刘健、谢迁,用暴力镇压朝中大臣。现在嘉靖皇帝朱厚熜登基不久,为了巩固皇权,也发动了一场针对内阁的政变。毫不客气地罢免了内阁首辅杨廷和,然后利用锦衣卫特务,以更残酷的暴力压服了满朝文臣。
朱厚照,朱厚熜,这对堂兄弟在做皇帝之前甚至根本没见过面,他们的人生经历也完全不同。
朱厚照是弘治皇帝的独子,一出世就是皇太子,被天下人捧着、奉承着长大,从头到脚彻底惯坏,养成了一副任性自私浑不讲理的性格,做太子时就不读书,刚当了皇帝就倒行逆施,不办人事,不说人话,是个被贴了标签的标准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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