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致良知的大学问(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朱厚熜是兴王朱祐杬之子,在湖广安陆的王宫里长大,虽然也是个富贵胚子,可他小时候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因为生在比较平凡的家庭,朱厚熜不像朱厚照那样被彻底惯坏,他的心态相对而言比较正常,也因其地位的平凡,朱厚熜多少食些人间烟火,对民间疾苦有所体察,加之他身为藩王之后,被内阁重臣们推举才坐上皇帝之位,初登基时战战兢兢,于是励精图治,摆出一副勤政爱民的样子给天下人看,在最初登基的几年里,这位年轻的皇帝听言纳谏,广开言路,昭雪冤案,抑制太监,整顿吏治,所作所为处处得当,天下人的情绪为之一振,都把朱厚熜视为难得的圣主明君,哪知道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明君圣主朱厚熜撕去假面具,露出来的,竟是和朱厚照一模一样的一张鬼脸。

    说到对皇权的贪恋,朱厚熜与死去的朱厚照不相上下,甚至可以说,朱厚熜对皇权的执著比朱厚照更甚。为了取悦天下,刚登基的朱厚熜也曾做出一副“明君”的假象给天下人看,为了控制皇权,他又毫不客气地对大臣们痛下杀手。但与朱厚照一样,朱厚熜也是利用特务的力量迫害大臣,而与朱厚照不同的是,朱厚熜迫害群臣所使用的代理人不是太监,而是一帮小人。

    朱厚照是弘治皇帝的独子,是以皇太子身份继承大统的皇帝,从小时起他身边就被一群太监包围着,于是当他需要发动政变的时候,这帮受宠信的太监自然成了杀人的酷吏,替朱厚照杀人揽权无所不为。而朱厚熜本是藩王之子,在京城里没有根基,身边也没有这么一个亲信的太监集团,于是朱厚熜不得不任用张熜、桂萼这些卑鄙小人,让他们充当酷吏,迫害群臣。

    但在重用酷吏,借特务的力量迫害大臣这些事上,朱厚照和朱厚熜的做法毫无区别。而一旦皇权巩固,大权独揽,皇帝又把早先培植起来的酷吏拉出来当替罪羊,以图洗清自己,在这上头,朱厚熜的做法也和朱厚照不谋而合。

    当皇帝的人其实没有多少智慧,他们治理国家的独裁手段看上去也很单调,无非是一手拉,一手打,受宠之人鸡犬升天,乐呵呵地替皇帝当打手,弄到最后却有可能被皇帝杀了灭口。而遭打击的人立刻坠入地狱,先夺其职,再毁其名,如有必要就将其杀害了事。就是这么一套简单粗暴毫无人性的手段,人人知道它的邪恶处,不管当时人,还是后世人,没有不咒骂这皇权暴政的。可这套手段偏就在大明朝却屡试不爽,每次都能轻易获得成功,也真是一件怪事了。

    古人说过: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者与役处。大明王朝刚建立的时候,皇帝们还勉强可以把满朝文武当成“大臣”看待。可从正德皇帝开始,皇帝开始把大臣们视为奴仆,任意打杀,嘉靖皇帝更是把“任意打杀大臣”推而广之,竟成了一条规矩,一条祖制。从这天起,大明王朝江河日下,情况越来越坏,后来,真就亡国了。

    还是古人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这场恐怖的政治风暴中,那位在嘉靖皇帝一登基就受到重视,差一点被招到京城入阁拜相的大功臣大能臣王守仁却完全置身事外,未受到任何波及。原因很简单,因为朝廷里大闹大杀的时候王守仁正在家乡守丧,根本没有参与朝政。

    “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荣,复以为惧也。”

    曾经盛极一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转眼工夫就被嘉靖皇帝碾成了齑粉,而被人阻挠未能进京的王守仁却置身风暴之外,安然无恙。王华老先生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狂者,狷者,乡愿

    朝廷里天翻地覆,鬼哭狼嚎,千里之外的浙江绍兴府却风轻云淡,水波不兴。王守仁每天到光相桥下的书院里讲学,师生和乐,无欲无思。

    自从冤屈昭雪,官复原职,在京城大兴隆寺讲学至今,王守仁已经把讲学当成比做官更要紧的事,走到哪儿就把学堂办到哪儿,早先提出的良知、立志、知行合一等学说内容也渐渐被天下学子们接受。现在王守仁在绍兴开讲,天下学子纷纷慕名而来,一时间绍兴城里学子云集,书院之中人满为患。

    这天两个弟子王畿和钱德洪一起来找王守仁,一见面就说:“我们想在先生面前请教一个问题:孔子赞扬狂者,以为‘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我们读《论语》之时对此处每每不能理解,先生对此怎么看?”

    原来《论语》里有这样一段话:“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意思是说,孔子觉得中庸至圣的高人平时很难遇到,那么交朋友的时候宁可选择“狂者”和“狷者”来交往。同时孔子也对这两种人提出了一个建议,认为“狂者”应该不断进取,而“狷者”至少应该保持道德底线,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

    对于孔子这段话古人的解释倒也清楚,其中朱熹的说法最有代表性,认为“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意思是说狂者志向高远,行为坦荡,毫不掩饰;狷者志向不够高,能力也有限,比狂者保守得多,但狷者至少还能做到洁身自好,不与身边的坏人同流合污。

    狂者有志向,坦荡而真诚,狷者虽然平凡一些,至少懂得道理,有原则底线,不肯与世俗之辈同流合污,这两种人是孔子所欣赏的。

    话虽是这样说,其实对于“狂者”二字古来争议颇多,主要是因为中国人讲究一个谦逊,对于志向高远而毫不掩饰的人有些不能理解,甚而厌恶他们,于是学子们虽然知道孔子欣赏“狂者”,对这位至圣先师的话不敢提出异议,可私下里却往往不以为然,认为“狂者”嚣张浮躁,不可理喻,所以世上敢以狂者自居的人极少。

    王畿和钱德洪都是阳明先生的同乡,年纪不大,追随阳明先生求学的时间也不长,在阳明门下弟子中都是出众的人才。可这两人对孔子的“狂者”一说也不太认同,所以就此事来向阳明先生请教。

    对弟子们的想法王守仁是知道的,笑着问他们:“你们说不能理解孔子的意思,究竟是对‘狂者’、‘狷者’都不理解,还是唯独不能理解‘狂者胸襟’呢?”

    王守仁这一问甚巧,两个弟子略想了想,同声回答。王畿说:“都不理解。”钱德洪却说:“‘狷者’好懂,只是‘狂者’不解。”

    只这一个回答,王畿和钱德洪性格上的不同就显示出来了。

    王畿这个人头脑聪明,思维敏捷,平日对阳明先生讲的道理领会得快,但言行之间略显虚浮些。钱德洪老诚沉稳,思路上略显保守,但品性极厚重,有什么说什么,一点也不会打埋伏。现在王畿说他对狂者、狷者都不理解,其实是对这两者都有所理解,只是解得不透。钱德洪却说“狷者好懂,狂者不解”,这是一句老实话,毫不掺假。

    王阳明笑着说:“在孔夫子眼里,世人原本只分为两类,不是狂者就是狷者。然而假如狂者不能锐意进取,狷者不能坚守准则,就有可能堕落而为‘乡愿’。所以要解开这个谜,不能单讲‘狂狷’,还要加上‘乡愿’两个字才好。”看了两个弟子一眼,故意问:“孔夫子对‘乡愿’之辈是怎么说的?”

    钱德洪忙说:“孔子骂乡愿一句话,说他们是‘德之贼也’。”

    王守仁点点头:“‘乡愿,德之贼也。’可这道德之贼是个什么样子呢?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后汉三国时候曾出了一位著名的水镜先生,为人处世特别圆滑,见人总带三分笑,不管别人对他说什么,他只回答四个字:‘你这话对。’到后来连他老婆都看不下去了,责备他说:‘这些人大老远跑来和你说事情,请教学问,都是诚心实意的,可你却只用‘你这话对’四个字敷衍人家,实在有些过分了!’水镜先生听了这话一点也不生气,照样笑眯眯地说:‘你这话也对。’把他老婆气得没话说了。”

    王守仁讲的故事有趣,钱德洪和王畿都笑了。

    王守仁却没有笑,反而正色说道:“孔子所说的‘乡愿’就是这么一种人:见了忠信廉洁的君子,他们就装出一副忠信廉洁的样子,嘴里说的全是忠信廉洁的话儿;见了卑鄙邪恶的小人,他们就说些无耻下流的话来迎合小人。这么一个人,你想找他的毛病,找不到,想斥责他几句,也没话可说。可是细想想,这些人在君子面前假装忠信,是想取悦君子,与君子结交,至少别让这些君子责备他道德败坏;他在小人面前卑鄙下作,同流合污,是要取悦小人,免得小人恨他,害他。这种圆滑奸诈的货色,他的心早就被污染了,你再和他说什么立大志,做‘致良知’功夫,完全是白扯!这样的人,看似有用,其实早就废了;看似活着,其实已经死了。就像水镜先生之辈,其实他也有学问,也有见识,完全可以出来做事,可他却选择了圆滑,为什么会如此?只因为这些‘乡愿’心中已经完全失去了‘志向’二字。他们是自己把自己放弃了。”

    听王守仁提起“志向”来,两位学生似有所感。钱德洪低头想了想,笑着说:“先生平时常对我们说‘人人皆可成圣贤’,就是鞭策我等要立大志。现在先生认为‘乡愿’之所以成为‘德之贼’,就是因为志气消磨,自误自毁。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先生能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就是少年时立下的大志?”

    钱德洪这一问倒把王守仁问笑了:“你也知道我小时候‘立圣贤之志’的事?”

    其实钱德洪追随阳明先生的时间还不长,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一些关于先生的奇闻轶事。现在阳明先生一问,他倒不好意思说了,嘿嘿地笑着不言语。

    王守仁却把笑容收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对学生们说:“我这个人小时候与众不同,淘气得很,今天讲到这里,就说给你听听吧。”

    听阳明先生说要讲小时候的故事,钱德洪和王畿都来了兴趣,凑过来细听。

    王守仁又想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想必你们也知道,我父亲是状元出身,极有学问,我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读书比一般孩子早,学问上比他们明白,诗词文章也算过得去,别人或是觉得我聪明,或是看着我父亲的面子,个个都夸我,人人都惯着我,惯来惯去的,就把我惯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只爱说些大话。有一回在学堂里问教书的先生:‘什么才是人生第一等事?’那位先生知道我父亲是状元公,就说:‘像你父亲那样读书中状元,就算是天下第一等事了吧。’哪知我当时说了一句:‘读书考状元不算什么,‘做圣贤’才是人生第一等事!’先生吓了一跳,就把这事告诉了我父亲,父亲听了就笑话我,说:‘你也想做圣贤吗?’我当时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很不服气,心想:凭什么我就做不得圣贤呢?”

    听了这话,钱德洪立刻高声说道:“先生这话没有错!所谓‘人人皆可为尧舜’。又说‘人人心中有仲尼’。先生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圣贤呢?”

    “人人皆可为尧舜”本是阳明心学一段要紧的内容,钱德洪毫不迟疑地说出这话,可见颇有胆量。王守仁最欣赏这种胆魄,微微点头:“你这话也在理,可细想想,却只有一半的道理,另一半还不足。”

    阳明先生平时讲学,常对弟子们提起“人人皆可为尧舜”的话来,近些年提出了致良知的口号,更是常用“满街都是圣人”的话给弟子们励志。现在钱德洪把这个见解提出来,本以为先生一定会赞同,哪知王守仁却说“只有一半道理”,钱德洪忙拱手说:“学生愿闻其详。”

    王守仁微笑着叹了口气:“这件事还是在我身上说吧。我小时候对人说‘做圣贤是第一等事’,别人听了有的赞我有志气,有的笑话我吹牛皮,这倒不要紧,因为我自己是认真的,后来我也曾经下苦功‘格竹子’,又狠狠读过几年圣贤书,苦苦钻研昼夜不息,结果几年下来怎么样?累得病了好几场,到最后竟留下一个咳血的病根子!现在一入春还犯病呢。”

    是啊,王守仁年轻时候为了实现自己心里那个“格物穷理成圣贤”的傻志向,在做学问上头真正下过一番笨功夫,因为用功太狠,老父亲都看不过去,命人把他读书的蜡烛收起来,不让他夜读。可王守仁不听劝,自己把蜡烛藏起来,等别人睡了,照样秉烛苦读,一连苦了几年,“圣贤”没学成,倒生了一场病,养了两年才好,还落了个病根子。

    这些年轻时的糊涂事儿,王守仁平时不对别人提起,他这些学生也不知道。现在王守仁把这些说了出来,钱德洪和王畿听了都唏嘘不已。

    天下读书人个个十年寒窗,谁没下过苦功呢?像王守仁年轻时吃的苦头,钱德洪和王畿未必没吃过,所以他们知道阳明先生的苦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