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太缺爱-为师是来跟你告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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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借口要骑着小花快些离京,到底也没有让莫少轻送我出城,大概是因着莫少轻送我的那些银票和沉甸甸的钱袋,我觉得我现在比跟在我师父身边更安全感。

    果然,金钱才是万能的。

    只是,小花似乎不这么觉得。

    大概是嫌我太重,小花一直呼哧呼哧地喘气,还时不时地吼两嗓子表达自己的不满,一点也不考虑它主人现在的心情。

    我还是决定要深入京城内部,莫少轻让我离开京城或许是为我好,可我现在既然知道了花姑子与我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便没有再离开的道理。终究是要见一见的,哪怕真的是她抛弃了我,哪怕再相见的时候她依然不认我。

    去见花姑子,同她说上几句话,仿佛是我离开我师父之后,剩下的唯一指望。

    我当然不会怪她,想要找到亲人的心渐渐膨胀,哪怕只是简单的见一面我都觉得是上帝的恩赐。

    只要她愿意认我,只要她肯认我。

    只是,依照原有的样子进京显然是不可能了。我带着小花先去了最近绸庄买了两套高贵的绸缎衣服,额蛋黄的颜色,身上以刺绣点缀,闷而不骚,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可这二两银子,花得我还有些肉疼。

    从后面试了衣服出来,也不知道是老板故意吹嘘自己衣服好看,还是真的觉得穿上长裙之后我的身材真的玲珑有致,前凸后翘,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此女只应天上有。

    自然,是在不看脸的前提下。

    我对着镜子转了一圈,又掐了掐腰,叹气,我果然是瘦了,腰上都没有肉了。这该如何是好,毕竟我师父曾经说过,腰间有肉是富贵的象征。

    衣服穿得太淑女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出门,老板娘是个爽快人,看到我站在门口畏畏缩缩的模样,忍不住小声提醒我:“姑娘可是觉得这发型和身上的衣物不搭?”

    我没反应过来,可听到老板娘这么一说,又退回来照了照镜子,这才恍然大悟,暗自庆幸刚刚没有出门,我的衣服虽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的衣服,可从衣领往上,分明是个江湖小哥的发型,乖乖,这发髻竖的不要太爷们儿,老板娘看我也不要太变态。

    “呃……”我不好意思,把发髻上的发带从头上解下来,散了散头发又甩了甩头,朝老板娘拱手,“多谢老板娘提醒。”说罢就要出门,老板娘忙出手阻拦:“姑娘且慢!”

    “老板娘还有何事?”

    “姑娘这么蓬头散发出门,实在有伤大雅,不如我为姑娘绾一绾发,如何?”

    老板娘不但长得漂亮,心地也善良,难怪这店里的生意这么好,我忙朝老板娘作揖,表达我的一腔感激之情:“那就有劳老板娘了。”

    于是跟着老板娘搬椅子,挪凳子,看着她从不知道打哪里弄来一堆银饰,笑眯眯地过来:“姑娘天生丽质,打扮出来自然极美的。”

    我有点怀疑这老板娘目的不纯了,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客气,又送发饰,连说话都这么好听,这让谁受得了啊。

    对着铜镜任由老板娘在身后绾发,我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睛问她:“老板娘可是兼职做绾发卖发饰生意的?”

    老板娘不好意思,抿着嘴嘿嘿地笑,注意到铜镜里的我正在看她,一本正经地忍住笑,道:“最近家里生意有些不好做,我之前买的发饰又过多,就想着自己动手,帮家里减轻些负担,绾个发十两银子,对姑娘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

    十两银子?!

    还不是什么大钱?!

    欺负穷苦老百姓嘛这不是?!

    亏我还觉得她心地善良!

    “老板娘您先等等吧,”我忙捂着头发,“你可以再给我重复一下你说的上一句话吗?”

    老板娘又掩着嘴呵呵地笑,伸出兰花指杵了我胳膊一下扮娇羞。

    “姑娘您别激动嘛,人家刚刚跟你开玩笑的,绾个发哪有那么贵啊,给您这么漂亮的姑娘绾发是我的荣幸啊,您给五两银子我立刻就给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亲娘都夸您漂亮……”

    “……”

    我重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小声问她:“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姑娘你不信瞧好吧,像姑娘这么天生丽质,无论样貌和身材都出众的人,我肯定能……”

    老板娘一直吧啦吧啦地说,铜镜里连她吐出的唾沫星子都清晰可见,我却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愈加觉得后面这大婶可爱起来。

    这十六年来,江小菜都是这么过的,绾着男孩子的发髻,穿着粗布衣服,吃着市井人家才会吃的并不干净的肉包子,被人骂过打过,也打过人骂过人,向人讨过饭也施舍过旁人,我从来就不曾觉得自己过得有多不堪,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只是今天的江小菜,头一次觉得丢脸,于是买了新衣服新鞋子,站在镜子前局促地绞着手指,生怕见到那个叫作花姑子的女人时,她会觉得我让她难堪。

    那么漂亮的人,想必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自己的小孩,也是极美的。

    “姑娘你来看,”老板娘端着首饰盒放到我面前,“这个银钗要五两银子,你要不要来一个戴在头上?”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刚刚看着铜镜的自己在恍神,我大约是没有沉鱼落雁的资本,即便是穿着绸庄里的招牌款式,即便老板娘亲自绾了好看的发,镜子中的我,还是离想象中那些惊为天人的美女相去甚远。铜镜中我的五官并不出众,是一眼望过去会淹没在人潮中的长相,只是这皱着眉头,眉毛下挑的样子,连我自己看着都觉得可怜。

    随手拿起首饰盒中的玉簪,我转过头问老板娘:“这个簪子多少钱?”

    “姑娘好眼力,这簪子是五年前我相公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给我的,现在肯定更值钱了,还有收藏价值呢,姑娘要是成心要的话,我也就不跟姑娘要高价了,毕竟我们缘分一场……”

    “我戴这个……好看吗?”

    “姑娘天生丽质,自然……”

    我快速地打断老板娘的话,问她:“你刚刚说多少钱来着?”

    老板娘犹豫:“那要不给你算二十两吧,就按以前的价位,不能再少了。”

    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我又看了老板娘一眼,道:“二十两的话……”

    “姑娘你不要看我了,”老板娘突然推着我的背转过去,拿起手里的玉簪往我头上戴,“十八两,真的不能再少了,你一看我我就不忍心往贵了卖给你……”

    “……”

    事实上,我真的只是重复一下,想说二十两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又有些发愁,这一换了衣服绾上头发,怎么看怎么一副天然呆的好人模样,这跟以前的江湖霸道小哥江小菜相去甚远,这长相万一大家都来欺负我,比如群殴什么的,我也打不过啊。

    从绸庄出来的时候,我牵着小花要走,老板娘站在门口感叹:“要是我有个这么乖的女儿就好了。”

    我一激动,又从钱袋里掏出二两银子,跑到绸庄门口塞到老板娘手里,想着如果到时候我自己的亲生娘亲看到我,也会跟我这么说就好了。

    王府断然是去不得的,现在的我胭脂楼怕也是进不去了,不过既然莫少轻说这两个地方危险,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去以身犯险了,思索良久,我还是决定先找个客栈住下,再做进一步打算,最好不要离王府太远,说不定我在附近溜达的时候,还能给如意发个信号啥的。

    小花大概是饿了,走两步就嚎一声,惹得路人都纷纷看小花,顺便再看看我,害得我连包子都不敢买。我总算明白小蝶为什么总嫌弃我吃包子了,自从换上这身衣服,我看到包子都觉得跟自己可不搭,吃都不想吃。

    京城可繁华了,客栈是一家挨着一家,我牵着小花遛啊遛,家家张灯结彩,就差出来拉客了,我低头问小花:“小花啊,你想住哪家店啊?”

    小花一来到繁华的地方就焦躁,我觉得它跟我一样,都比较喜欢平和宁静一点的地方,类似桃花街那种。京城的人多浮躁啊,生活节奏多块啊,我跟小花这么注重生活品质,又这么慢热,谁受得了啊。

    我偏过脸低下头,跟小花讲道理,我说:“小花,你看这样行吗,咱俩就挑胭脂楼和莫王府中间的客栈怎么样?”

    小花大概是想住最近的,我说完之后就见它就在原地打转怎么也不肯走了,我只得朝它解释,说:“我的这个想法不是随随便便想出来的,它特有深度也特有内涵,住在这两个危险的地方中间,我总有种纵览天下大事的直觉,反正住在哪里都是住,我虽然不会算命,可女人的第六感要比算命那种巫术靠谱多了。”

    做出决定之后,我立刻连拖带拽,带着小花走到了胭脂楼,又从胭脂楼走到了王府,大致测算了中间的距离之后,才又从王府出发,走到一间我自认为是中心的客栈。这一折腾就是一上午,小花生气不理我,哒哒哒地甩着马蹄跟着小二哥就进马厩了。

    哼,脾气这么大,跟大花在一起的时候怎么看不出来啊。

    别说,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是有些饿了,喊来小二哥点了一桌好吃的,不怕吃不完也不怕贵,反正姑娘我有的是钱。

    看得出来这客栈还挺繁华,上下两层装修别致,最里面的隔间里蒙着一层纱窗,居然还有人在里面弹琴,吃个饭都这么高雅,幸好我现在是有钱人,可以装。

    小二哥给我上菜的时候,我又嘱咐了小二哥给我留一间王爷套房。

    坐在桌前啃鸡腿的时候,听到邻座两个人窃窃私语。

    “听说江小菜从王府跑了,王爷正抓人呢,赏银一千两。”

    “江小菜是谁啊?”

    “就是江燕七的徒弟,我也没见过,但我有她画像。”

    “好端端地抓人家徒弟干吗?”

    “嘘!你小声点!告诉你也可能不信,江小菜身上,有玉血石!”

    ……

    声音大得整个客栈都听见了,还嘘啊嘘,有什么好嘘的,我一面啃鸡腿一面悄悄地打量隔壁桌,这一看不打紧,真是熟人见熟人,两眼泪汪汪,这不是顾文顾武兄弟吗,虽然剃了胡子,可刀还是先前的那把刀,人已经从中年大叔变成青年阿胖了。

    我原本是想要礼貌地冲他们笑一笑的,大家毕竟有过一顿牛肉面的缘分。虽然顾文顾武目的不纯吧,可这也并不能怪他们,玉血石这么珍贵的东西谁不想要啊,搁我我也抢啊,更何况人家顾氏兄弟当时并没有对我表现出一丝不友好来,万一是我多心了呢,江湖上不都说一笑泯恩仇嘛,笑一笑就能结交两个朋友,何乐不为呢?

    正要龇着牙给顾氏兄弟一个友好善良的微笑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见从二楼一前一后走下来两个人,似是在争吵,声音很熟悉。

    “你不要这么执迷不悟好不好,我知道你是顾及师徒情分……”

    “你不要试图激怒我,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我一直低着头没敢吭声,尽管我明明知道,现在的我,饶是我师父,怕是也认不出来的。大概是紧张,我甚至还拉着侧面的头发遮住脸,生怕被人看出一丝一毫。顾氏兄弟好像对我师父和玉芊芊并不感兴趣,我一面遮着脸一面偷偷地看我师父的时候,就看到顾氏兄弟两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

    我莫不是被他们认出来了,这可真是件糟糕的事,我警惕地看了我师父和玉芊芊一眼,生怕他们注意到我。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我下意识地恳求他们不要出声,后来想想自己真是蠢到极限了,不相熟的人怎么会听我的手势,我那么做反而更会引起顾氏兄弟的怀疑,只是让我意外的是,顾氏兄弟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看了看我师父和玉芊芊,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其中离我较近的顾武,还认真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也是被顾武的点头弄蒙了,好不容易盯着我师父和玉芊芊走远,松一口气的同时瞥一眼旁边的顾氏兄弟又有些紧张。

    但是怎么说呢,人家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如果请顾氏兄弟吃个饭,再道个谢,没准他们胸怀宽广,不像江湖上那些狭隘小人,也就不跟我计较了,另一方面,也许他们根本就没看出来我就是那个江小菜呢。我现在的装扮可是大户人家小姐,连我照镜子都看不出来,更别提别人了。

    思来想去,我还是站起来,主动走到顾文顾武身边,抱拳,作揖:“适才感谢二位大哥了。”

    没办法,该出手时就出手,混江湖的就要懂得感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顾文也朝我抱拳回礼:“姑娘近日染上风波,上次没有好好跟姑娘打声招呼,这次我们兄弟二人终于又将姑娘找到了。”

    “……”

    好像哪里不对。

    我摸了摸脸,又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裙子,问顾氏兄弟:“二位可是认错了人?”

    “怎么会?!”顾武惊呼,“姑娘虽然扮回女儿装,可脸还是那张脸,顾武怎么会……”

    “顾武!”顾文忽然出声呵斥,复而小声低语,“小菜姑娘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就不要逼她承认了。”

    这……

    “二位大哥可否打断一下,你们刚刚说抓住江小菜赏银一千两,现在这儿的人,不会都是来抓我的吧。”

    “姑娘无须惊慌,”顾文朝我招手,“我们兄弟自幼识人技能惊人,小菜姑娘和先前装扮不同,常人是不能轻易看出的,即便是小菜姑娘有危险,只要姑娘一句话,顾文、顾武万死不辞!”

    这么客气呀……

    可为什么啊,我又不是很能理解。

    顾文顾武的口碑在江湖上并不是劫富济贫、支持正义的大侠啊。

    等等,我突然又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江小菜这个名号居然就只值一千两白银吗?就凭我身上有玉血石我也不能是这个价位啊!

    “两位大哥,”我干脆抽出一张凳子坐下,试图很圆滑地向他们解释,“我不是很能理解,毕竟刚一开始认识的时候,我是说第一次见面,我以为你们要杀我来着……”

    “姑娘,恕在下冒昧,”顾武突然伸出一只手掌挡住侧脸,而后凑到我跟前,小声道,“姑娘身上确有玉血石吗?”

    这……我是说有还是没有啊。

    “江湖上不都说我有嘛,”我摊手,“那就当作我有好了。”

    “想必姑娘早已听说,这玉血石乃西域贡品,”顾文拉着顾武的后衣领子,把他从我面前揪回去,又继续道,“传闻这玉血石在宫中失窃,先皇大怒,下令将看守玉血石的十余名丫鬟侍卫当众斩首。这传闻真假已无从考证,但耐人寻味的是,暗夜教堂主花姑子早年曾自有出入皇宫,相传先皇多次暗示花姑子,要纳花姑子为妃,只是花姑子心有所属,有传闻称先皇为了讨花姑子欢喜,亲手将这玉血石赠予花姑子,谁知花姑子恋上朝堂中人,并与之有了鱼水之欢,先皇大怒,玉血石又不好要回来,只得牺牲那十几个守卫丫鬟,之后又公布玉血石失窃的消息,让花姑子不得安生。”

    “……那玉血石,现在在我这里啊。”

    “此前花姑子突然隐退,便是为了腹中胎儿。”

    “……”

    忽然觉得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意义,买了衣服,绾了头发,买了头饰,甚至连举手投足都格外注意。真的好想去哭一哭,好想告诉全天下人,我江小菜,好像终于要找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不,从今以后,或许我就不能叫江小菜了,我要试着成为花小菜,或者任何以花为姓的名字,我不再是孤儿,也不再因为这个名称而感到羞耻,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甚至掩盖了之前我在王府中所有的阴谋和背叛。

    “那么……二位?”

    “花姑子对我兄弟二人有救命之恩,”顾武说着端起手边的酒杯喝了一大口,“虽然江湖上总是传言花姑子心狠手辣,但她的好却是我们有目共睹的,她亲手将我们从贼人手中救下,又给我们银两供我们生活,胎儿降生的时候我们曾去看望,却不想孩子被贼人截走,下落不明,我和哥哥便向花姑子保证,只要我们在世一日,便会为她找到孩儿。”

    “那她……在哪儿?”

    她在哪儿?

    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下落了,她还不来找我?

    原来她不是不要我,原来我也可以有一个慈祥善良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母亲。

    顾文顾武性子直,坚持要跟在我身边,无论我说了多少理由,描述了多少我向敌对势力抵抗的方法,他们仍旧执拗地跟在我身边,直言要护我周全。我自然是有些心酸的,因为护我周全这件事,长久以来都是我师父扮演的角色。

    我大概是跟在我师父身边太久了,以至于会在终于得知自己的身世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我想跟他说很多话,想说师父你知道吗,我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有自己的娘亲,我的玉血石是她给我的。

    她是花姑子,大家都说她长得很漂亮,顾文顾武说她很善良,还说她不是故意不要我的,只是贼人掠走了我,她找了我很久,甚至一夜之间头发花白。我想说,师父你知道吗,我突然觉得我好幸福,幸福得快要死掉了,尽管顾氏兄弟说他们已有一年多没有看到她了,可我还是觉得很满足,她找了我那么久,现在也该我去找她了。我更想说师父,我真的不想和你做仇人,我们和好吧。

    师父,我们和好吧,你想要玉血石,我就把它给你,你不想让我离开王府我便回去,你喜欢玉芊芊我也可以让她跟你在一起,甚至你不想让我接近莫少轻,即便莫少轻是我的首领,我都可以为了你不再跟他有任何接触。

    你看,这天大的喜悦我都想要跟你一起分享,我们可不可以就把相互欺骗的那些年,当作是梦一场?

    我游离在的王府和胭脂楼中间晃荡了两天,一面思索去哪里找花姑子的下落,一面又在想莫王府意欲留住我的根源。

    顾文顾武两个小跟班跟在我身边倒是挺乐呵,跟他们混熟了我还觉得他们有些可爱。我有一次问起江湖上关于他们的传闻,无非就是贪小便宜、喜欢诓人之类,顾氏兄弟掩着嘴笑,看着还挺不好意思的,说是最近收敛了许多,怕我嫌弃他们。我当然不会嫌弃他们,事实上我从小到大还不是一样坑人过来的。

    据顾文顾武说,他们二人年轻时住在永安镇的晟圃寨里,因脾气暴躁又不喜管束,不但得罪了江湖上不少人,后来连寨里的兄弟也得罪不少,那时恰逢花姑子带着玉血石从暗夜教失踪,顾氏兄弟口无遮拦又蛮横自大,谎称玉血石在他兄弟二人手里,引起江湖中人对晟圃寨的围剿。晟圃寨寨主一怒之下将顾氏兄弟赶出寨。他二人因无法解释谎话一直被人追杀,后被花姑子从贼人刀口救下,不但这样,大约是觉得他们可怜,又或许是有了宝宝的花姑子仁善起来,顾氏兄弟无处可去,花姑子便邀二人去了自己暂居的房舍。也是在那个时候,顾氏兄弟才发现,原来花姑子害了喜,正在养胎,他们住在永安镇边一处叫作如落阁的地方,位置很偏,但是地理环境很好,别院里有仆人守卫。顾氏兄弟在那里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却从未看到有人来看望花姑子。

    虽然怀疑顾氏兄弟很不人道,但是我还是不好意思地问他们,他们曾经那么想要玉血石,得知了花姑子的住处后,不是应该千方百计地去抢,甚至去杀掉花姑子吗?

    顾武跺脚,脸憋得通红,说:“我们是那样的人吗!”

    顾文却苦笑,摇头,说:“都说玉血石倘若戴在身上能百毒不侵,甚至能让人起死回生,这普天之下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们如何不想要?说来惭愧,我和顾武虽然被花姑子所救,到底也是有私心,表面感激花姑子救命收留的恩情,随着她回到如落阁后,也曾千方百计地要害她从而夺取玉血石。”

    “那么然后呢?”我问顾文顾武:“你们计划败露了是吗?没有得到玉血石,反倒被花姑子发现,花姑子放过你们了对吗?”

    顾武就叹气,说:“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三番五次地害她,每每被她发现,守卫们要杀掉我们的时候,她总是出声阻拦,不赶我们走,也不囚禁我们,反倒仍像客人般对待我们。后来我曾经问过花姑子,为什么当时不直接杀了我们,以绝后患。那个时候花姑子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一行一动都需要有丫鬟搀着,她眼睛里的戾气几乎就看不到了,听到我问,她就低着头摸自己的肚子,说她以前做了太多的坏事了,怕会报应到宝宝身上,又怕自己身上血腥味太重,宝宝会不喜欢她。她说从现在开始她不杀人多做善事,老天会保佑她的宝宝平安无恙,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我们……”

    “……所以,你们是被她打动了吗?”

    听到我的问话,顾文神色复杂地抬头看我。

    “很抱歉,小菜姑娘,即使是在花姑子临盆的那几个时辰,我们还在商量怎么从花姑子身上把玉血石夺过来,是等她生产完后力气用尽,还是趁现在她手无缚鸡之力。花姑子生下宝宝的第三天,我看到她将玉血石塞到了襁褓中,就在我们二人准备动手的时候,却有人先一步将孩子抢走了,时间之快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花姑子还维持着抱孩子时的姿势,双臂里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孩子,连同玉血石,什么都没有了。

    顾文说:“小菜姑娘,你知道吗,花姑子维持着那个姿势很长时间,长到我们随时可以抽出刀杀了她,可是她就是那样呆呆的,一动不动。很长时间她才转过身,看着我和顾武一人一把刀站在她面前,她的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了,胳膊却仍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边哭一边看着我们说,我的宝宝不见了。而后,她像是疯了一般大哭大闹,一边哭一边喊自己的孩子,宝宝,宝宝,就这么一直喊一直喊,重复不断地喊,然后又跑过来拽着我和顾武的袖子,说,你们不是想要玉血石吗,只要找回我的孩子,只要你们帮我把我的宝宝找回来,我什么都给你们……一直一直重复,我的宝宝不见了。”

    顾文顾武第二天再见到花姑子时,她一夜白头,却仍是美得惊天泣地,只是那眼神,却冰冷得骇人。

    ……

    我同顾文顾武两个小跟班在客栈住了整整四天,期间京城没有什么重大消息,我也并没有遇见熟悉的人。闲时我便去找顾文顾武打听关于花姑子的事,顾文顾武话多,尤其是顾武,说起以前的事还喜欢手舞足蹈,我将他们讲的所有有关花姑子的事情串联起来,居然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她大致的轮廓和模样。

    我想,花姑子肯定是个顶好顶好的人,旁人都说她是绝世美女,单是这“绝世”二字,定要比玉芊芊的“天下第一”要气派得多。花姑子,定然是比玉芊芊好好看千倍万倍的。

    第四天晚上,我已经同顾氏兄弟商量好,天一亮就启程去如落阁,既然她不出现,那我便去找她。找到她,拥抱她,再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她心心念念了十六年的宝宝,我没有死,我在很努力地活着,玉血石也没有丢,这是你唯一留给我的信物,我死也不能丢,倘若我同你长得不相像,这信物,便是凭证。

    尽管顾氏兄弟一再强调如落阁早就荒废,花姑子早已不在那里了,可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去看一看,毕竟天下之大,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找起,又说不定,花姑子思念旧地,已经回到如落阁了。

    夜里睡不着觉,起身坐在铜镜前看镜中的自己,却不知何时这人形居然就变得模糊起来,就好像这模糊中能渗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似的。我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脸,镜中人相同的动作却显得格外柔情,我心里忽而就生出阵阵紧张和无措,倘若老天仁善,真的让我同她相见,那么第一句话,我该说什么?“你好,我是小菜”还是“你好,虽然我长得不太好看,但是我真的是你亲生的”。

    好像怎么说都觉得别扭,又似乎怎么说都不那么热络。

    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改个名字,就算是不改名字,也要改个姓,我觉得我不能再用“江小菜”这个名号闯荡江湖了,其实想一想,我还是觉得“花小菜”比“江小菜”听着要有水平,至少往后与那人见面,我也能有个显摆嘚瑟的理由。

    看,我们都姓花。

    想想都觉得挺激动。

    于是,我对着铜镜搔首弄姿起来,也不知道同龄的大户人家小姐们一行一动有没有像我这么疯癫。万籁俱寂,忽而看到窗外人影祟祟,恍惚了好一阵子,我才回过神,并未吹熄灯,也未做出过多的动作,提着一颗心,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人影慢慢地走到房间门口,极其小心地叩了两声,之后才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而后一点一点,看到身后那人的脸渐渐清晰。

    那一刻,居然是想哭的。

    离开莫王府的那一刻,我就觉得自己成熟了,身边没有了一直朝夕相处的师父,即便是睡个觉买个包子都要格外小心翼翼。这份小心似乎来得比任何事都要辛苦,可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自己离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不远了,这份不知道是直觉还是错觉的东西在我脑袋里盘旋已久,以至于今日终于成型。

    我仍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转过身,只是看着铜镜中的那人,喊:“师父。”

    我师父没回答,进来的时候看到我没有睡着,似乎是有些错愕,片刻回神后,才径直走到我身后,说:“小菜,对不起。”

    长久以来我最想听到的就是从我师父嘴里能够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比如他出去约姑娘让我在家里饿着练功,他需要说对不起,再如他经常拉上我去跟他到街上骗钱,这个也要跟我说对不起,他抢我的鸡腿吃的时候,更应该说对不起。同我师父一起生活八年,在此之前的每一日,我都曾明里暗里地抱怨我师父不懂礼貌,也抱怨过他对我不好,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让我的身心综合发展,直到刚刚,他跟我说了对不起。

    当他真正严肃地将这三个字说出口了,我却又不想要了。

    我将他对我说“对不起”的所有原因统统都想了一遍。是因为王府他不相信我,而那么急切地恳求我给玉芊芊解药;还是我离开王府的时候他阻拦我;抑或是刚刚,他闯进我的房间,才来小心翼翼地说上这一句对不起。

    不,这些都不是。

    我明明知道他是因为玉血石收养我,却从来都看不清他的目的;他不抢玉血石,又不夺我性命,像是处心积虑地设计了一个阴谋,而这个阴谋,一计划便是八年。

    我却不能要他一句“对不起”,这三个字比毒药猛,比刀剑凶,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倘若我真的接受了我师父的这句“对不起”,从今往后,我同我师父,真的就再无任何情义可言了。

    “师父,你瘦了。”

    多矫情的一句话啊,我看着铜镜里师父的脸,而师父盯着铜镜里我的眼,他眼中错综复杂的情绪绝非我能看懂,听到我的话,我师父也没有觉得别扭,反而点头承认:“是啊,师父瘦了。”

    “师父,”我看着铜镜中我师父的脸,问他,“我这样穿,可以吗?好看吗?”

    我从小就信我师父的话,也相信他纵览天下美女辨识美女的能力。他若说好看,那我便继续这样装扮下去,若他说不好看,我还有几套衣服可以选择,一定能选出合适的,让我师父满意。

    连我师父都喜欢,那人想必也极是欢喜的。

    等了好久却没有听到回答,我垂下眼,想我师父定是不喜欢的,却不想,身后那人却蹲下忽地伸出手环住我的脖子,复又将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低头垂眸,不动也不说话。

    我有些紧张,毕竟铜镜里师父的样子太过脆弱,这样的他我很少见,忍不住想要回身,肩膀被那人箍得紧,动弹不得。

    “师父,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小菜……”

    铜镜里师父的面容一点点暗下去,就连轮廓也变得模糊不堪,先前在莫王府里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师父,好像真的会消失一样。

    “师父?”

    “为师……是来跟你道别的。”

    我开始怀疑这是一场梦,梦里我有了自己的娘亲,却失去了我师父。

    只是不多时,我才发现,我师父嘴里的“道别”,并不是我们相隔天涯海角的道别,而是我们师徒关系的道别。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娘亲,却先一步,失去了我师父。

    我师父到底也没有回答我,到底我女儿装的打扮漂不漂亮,好不好看,事实上他说完自己来跟我道别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想问他要去哪里,问他是不是带着玉芊芊走,还想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连大家心心念念的玉血石都不要,可我终究什么都没有问出口。嘴里原本那句“师父,我们和好吧”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而后在铜镜里,我看到师父将双手松开,后退了两步,才又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甚至,连看一眼他的脸都不敢,只能借着眼前的铜镜,假装平常地同他说上句话。

    我好像真的,要失去我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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