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骗了银子之后激动地抱着我喊我“小菜菜”的师父，看到了隔壁王二丫家养的大黄，学堂里摇头晃脑的小同桌，更甚至，我看到了更久以前，跟在戴着面具的首领身后呀呀学语的我自己，那个无名无姓的自己。
我听到首领对我说“丫头，万事保重”，也看到师父神色哀伤，看着我脸上满是不解，就听他说：“江小菜你有没有良心啊，师父把你养这么大，给你又当爹又当妈，现在你居然为了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娘亲不要我了，你这让为师怎么活？！”
现实中的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越发难过起来。是啊，我怎么能为了从没有见过的母亲，连养我长大的师父，都不要了呢。
似是想通了什么极度复杂的难题，我一面大声地喊师父，一面提着裙子推开房门往外跑。
“师父！师父！你去哪儿了师父？！”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客栈外面黑乎乎又空空荡荡，半点不见师父的影子，顾文顾武二兄弟听到声音拔剑冲出来，看到我一个人站在外面，顾文快步走过来，问我：“小菜姑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啊，小菜姑娘，你怎么哭了呢？”顾武咋咋呼呼的，三步走过来朝我嚷嚷，“小菜姑娘，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有咱们呢！”
我抹了一把眼泪，背过身，不去看顾文顾武，我说：“我不想找花姑子了，行吗？”
顾文顾武大约是站在原地没有动，顾武听到我的话“啊”了一声，又问我：“为什么呀？她是你娘亲啊。”
我摇摇头，转过身看顾文顾武，大约是他们的表情太过错愕，我这才忽然惊觉，自己说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心里的念头和想法一点点膨胀，花姑子的身形在我的脑海中没有一点实感，反而是我师父吊儿郎当、垂头丧气的模样让我愈加难受。
“没事了，”我摇摇头，“回房间吧。”
我因为打小受我师父熏陶，大半时候也挺多愁善感的。我师父说有内涵的人都这样，所以我小时候每每看到落花、折柳之类的也都要伤春悲秋一番，更有时候还会为些俗事掉几滴辛酸泪，可是当我回到房间趴在床上，准备为我和我师父分别这件事应景地号啕大哭一番时，我却无论如何都掉不下泪来了。
我真是个不孝徒弟，难怪师父不要我了。
我在客栈的房间里，一待又是两天，期间顾文顾武大约是担心我会出现什么状况，也大约是看我不争气的样子忍无可忍，在房间门外喊了半天门，发现我没有应答后，一人一脚踹开了门，看到我抱着胳膊坐在地上，二人皆是一愣，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蹲在我面前，问我：“小菜姑娘，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虽然不想装作柔弱的样子，可我因为身外事已两天没有吃饭，委实是没有一丁点力气。
抬头看了顾氏兄弟一眼，我问他们：“有花姑子的消息了吗？”
自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自怨自艾这两天，顾氏兄弟一直在外面帮我打听花姑子的下落来着，仅仅凭得是素昧平生的缘分，承蒙顾氏兄弟关照，我很感激他们。我想等我找到花姑子的那一天，倘若顾氏兄弟果真还想要这玉血石，我便将我颈间这块赠予他二人。
顾文摇头：“不知道是谁放出消息，别说是这江湖上，就是这市里坊间，这几日都在传言说，花姑子的女儿带着玉血石出现了，许多人说这莫王爷不是被花姑子截走的，而是被花姑子的女儿，还有人说这莫王府想要玉血石，于是劫持了花姑子的女儿做人质……”
“这……不是很久以前就有的消息吗？”
“最近谣传更甚，”顾武皱眉，“可说来也怪，事情闹得那么大，江湖上也是人心惶惶，人人都在猜测这花姑子出现的时间，花姑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果真能沉得住气。”
“我想……”
犹豫了一下，我有些可怜地看着顾文顾武。
顾武眼睛瞪得很大，看着我震惊：“姑娘莫非是想将自己的方位公之于众？”
“我是想吃点东西……”
我真的饿了……
江小菜还是那个江小菜，即便没有了师父，也还是贪吃怕死，遇到任何事情都没了主意的傻瓜。我不吃不睡两天两夜，哪怕连一个问题也没有想清楚。
比如首领明明知道我的娘亲是花姑子，却还是把我带出剑阁山庄，还说只要跟着我师父就能找到娘亲。而我师父，为了玉血石才收养我，可是他现在不要玉血石也不取我性命，安安稳稳地将我养大，现在也不要我了。花姑子明明也知道她自己的女儿在京城，说不定还会有危险，找了自己女儿这么久的她，却迟迟不来找我。而顾文顾武，所讲述的有关于花姑子与他二人的关系中漏洞百出，狠毒如花姑子，怎么会容忍顾氏兄弟二人三番五次地杀她，更何况自己当时有身孕，也不可能会容忍两个对自己有杀心的人在身边。
我开始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不被我所知的阴谋，所有人都在骗我。首领是，顾文顾武是，我师父是，说不定就连花姑子，也是。
顾氏兄弟托客栈小二哥给我弄了顿晚饭，当然没有忘记放鸡腿，我很感激他们。莫少轻给了我那么多银票，我就算是吃一辈子鸡腿都吃不完，当然前提是我永远也吃不腻。
我知道莫少轻的意思，他不让我回王府，也不准我去胭脂楼，还极力劝我不要来京城，不过是想让我用这些钱安安稳稳地过好后半生，可是他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更或者，倘若不是他当时带我出剑阁山庄，告诉我跟着我师父，我现在，也不至于到现在这般田地。他大约是后悔了，可到底也是晚了。
“小菜姑娘，等一下夜深，我先去王府打探消息，顾武会留在这里保护你的安全，我去去便回……”
“顾文！”眼看着顾文要走，我忙喊住他，“倘若花姑子不来，我们便要一直在这里等她吗？”
“那……”顾文退回来，仔细地看着我，“姑娘除了找花姑子，往后还有什么打算吗？”我摇摇头没说话，顾文就又接着道，“花姑子迟迟不出现，想必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契机，莫王爷被掳走，王府那边必然也是焦急万分，自然也是在找一个机会逼花姑子出来，在下是怕……他们找的这个机会，是姑娘你……”
我摇了摇头：“左右不过一个娘亲一个师父，一个生我一个养我，虎毒尚且不食子，我不信他们果真会对我怎么样。”
顾文顾武不说话，我便低着头吃东西，一刻不停地吃，说到底，刚刚那番话，也不过是用来安慰我自己的。
顾文离开后已是深夜，顾武听顾文的话在我房间门外守了半宿，困得哈欠连连，我便喊醒他让他回去休息，他大概是觉得我自己多少会点功夫，应该不会受人偷袭，也就欣然同意了。我格外小心地将早已收拾妥当的包裹悄悄地背在身上，趁着夜间无人，偷偷地出了客栈，因为怕惊动顾武，我连小花都没有牵，安全起见，出了院子，我立刻跳上了屋顶。
不是我不信任顾文顾武，只是这江湖险恶，顾文顾武的一番说辞又着实构不成我信任他们的条件，毕竟师父常对我说，出门在外，要多长几个心眼，他还说这世上除了他之外没人会对我好，如今连他都要食言了，那这世上，确凿是没有好人了。
屋顶上的瓦片被我踩得窸窸窣窣作响，大半夜的还真有点瘆人，我这两天一直在为我的未来做长久的计划，我想的是，当务之急我是要找到花姑子，现在花姑子不见动静，我首先应该去找如意和首领，我需要他们的帮助。找到花姑子之后，倘若她肯认我，我便随她走，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还希望好好跟我师父道个别。
想法总是美妙的，可实行起来毕竟就有些不太顺利，我站在屋顶背着我的小包袱，看着站在我对面不足五米的玉芊芊，有些想哭。
妈呀，美女就是美女，穿个夜行衣都这么好看！
“小菜姑娘这半夜飞檐走壁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声音好听是好听，可说话阴阳怪气的我就不是太喜欢了，换了只手包袱，我又甩了甩我帅气利落的小刘海，扬着下巴回她：“你不也鬼鬼祟祟的吗，老实说你不会是来堵我的吧。”
玉芊芊反倒笑了，瞟了我一眼：“小菜姑娘未免自视过高，除了你身上那块玉血石，说真的，你还真就如燕七所言一文不值，只是现在那石头好像也没什么用了，不过……”玉芊芊话锋一转，“既然你被我撞见，那我便没有任你离去的理由了……”
我怎么那么不爱听玉芊芊说话啊！有事说事干吗老人身攻击啊！什么叫我师父说我一文不值啊！我一文不值的话，他江燕七骗钱的时候怎么求我帮他啊！我若一文不值，那首领怎么给我那么多银票啊！
只是……
我显然是理解错了重点，后知后觉我才意识到，玉芊芊在这里并不是要抓我，而是另有其人。玉芊芊说得对，寻常人确实无须劳烦她亲自出马，再结合最近这段时间王府莫王爷被掳的消息，以及花姑子重出江湖的传闻，难道……
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我又往前走了一步，为了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除了挺胸抬头皱眉之外，我还伸长胳膊指着玉芊芊。
“不要告诉我，你是在这里等花姑子。”
玉芊芊抱胳膊，又挑眉：“先前是，遇到你之后，便不是了。”
电光石火间，玉芊芊已经抽了剑朝我刺来，我一面后退一面闪身堪堪避开，玉芊芊愣了愣，复又笑笑，道：“想不到江燕七果真的教了你些功夫。”
“就凭你也想要杀我，”我从肩上拔了剑出来，“你居然敢一个人过来拦我，未免太过轻敌。”
“如此，”玉芊芊嘴角挂着笑，阴森森的，挺吓人，“我们便试试。”
小时候在剑阁山庄练剑，首领对我的教导总是亲力亲为，他说武功这种东西，但凡用到兵器，档次就会降低，上乘的功夫学得高深了，都是舍弃了武器的。我不服，觉得少了武器就是丢了铠甲，多了软肋，所以在剑阁山庄大家都赤手空拳习武时，只有我拿着首领送我的断魂剑甩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首领看我年纪小，也就听之任之了，只是偶尔看到我练剑时都会叹口气摇摇头，说：“丫头，你招式这么分明，被旁人看了去，一招就能乱你剑式，你如何胜得了旁人？”
但凡他这么说，我虽不服，可脸上总是要表现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架势。惯常的说法，不过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首领教我们要领，我们再自行体会，只是我后来每每练剑时，首领都让我拿剑打他，他也不出招，双手背在身后，也不后退，只向左向右躲闪，可是那片刻的躲闪里，总让我生出看不出他往左或向右的错觉，我于是觉得很挫败，可越练我越是发现，有的时候首领还未动，我的剑便一左一右过了一遍，那时我不过七八岁，首领后来很是欣慰，说我是练剑奇才。
尽管这个奇才有些胆小。
我出了剑阁山庄之后，断魂剑便被首领没收了，莫少轻送我出来的那个晚上，在我认出他是首领之后，我居然在小花身上又发现了那把剑，我想，首领大约是知道我会有危险的。
玉芊芊的招式复杂且花哨，朝我刺来的时候看似避无可避，可却在这避无可避中给了我反击的契机，我一面快速地躲闪她的攻击，一面找机会寻找她的破绽。玉芊芊大约是打累了，索性使出轻功飞出老远，嘲讽地看着我：“怎么？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
点头，我提起剑在手里翻转了两下，看着玉芊芊道：“我就是挺有本事的啊。”说罢我便闭了眼，也没管玉芊芊到底有没有气急败坏举着剑朝我扑过来，闭上眼，聚气凝神，而后感知剑气，快速睁开眼睛，避开玉芊芊的攻击，一个反身，断魂剑便刺中了玉芊芊的手臂，倘若首领看到我这么多年过去还能使出这么快的剑法，想必极是开心的。
玉芊芊往后瑟缩了一下，而后捂着手臂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干脆背过身，不去看她，哼，我就说我比较厉害她还不信。
只是玉芊芊显然没有要临阵逃脱的意思，只见她有些诡异地朝我笑了笑，而后在我出神的时候居然朝我扔出暗器，所幸我反应灵敏，待看清她朝我扔来的是金齿轮时，瞬间火了。
“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金齿轮？！”
玉芊芊大约觉得我是惧惮这兵器，手下的动作更快，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决然不是新手。我一面迅速躲开玉芊芊的暗器，一面又有些无能为力，我无意杀玉芊芊，只想给她一个教训，她既然不给我留退路，那我便再不能有一丝恻隐之心了，提起剑的时候，断魂剑带的杀气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恐怖，想来这断魂剑大约也是通人性，知道这玉芊芊铁了心要取我性命，我还没怎么着呢，我的剑先不同意了。
不错嘛小魂！有前途！
举着剑杀气腾腾地冲过去，看到玉芊芊瞬间白了的脸色，我委实有些于心不忍，却在这时听到身后熟悉的师父的声音。
“住手！小菜！”
这剧情真狗血啊！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不都有这样的片段吗，英雄救美嘛，搁在我师父和玉芊芊身上可真传神啊。
断魂剑收不回来，这剑本就通灵性，倘若强行收回来，势必会遭到反噬，出神的时候玉芊芊的金齿轮恰好戳中我腹部，妈呀，真疼。玉芊芊想必是看到了，掩着嘴笑得可开心，我火气更甚，举着剑飞过去，眼睛里都冒着愤怒的小火苗，却不想，我师父居然两步飞过来堪堪挡在玉芊芊面前。
我想我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欠了我师父，欠得太多太多了，所以才舍不得伤他。
强行收回剑，我在空中转了两圈才停下来落在地上，还没站稳，又被剑气伤到，后退了两步，偏过头吐了两口血，也不知道师父看见了没有。倘若我面前有镜子的话，我的脸色应该称得上苍白如纸吧。
断魂剑的剑气怕是伤到内脏了，腹部被金齿轮伤到，也是疼痛难忍，难怪当时如意会痛到晕过去，我跌坐在地上，看着我师父护在玉芊芊面前，紧张地问她伤在哪里，而后确认只是手臂受伤后，大概是放心下来，这才远远地看着我，复而质问我：“为何你会有断魂剑？你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想不到我这把小魂还挺出名，连我师父都认识，玉芊芊想必是不知道的，听到我师父的话愣了愣，复又看我，模样难看极了。
我忍着喉咙一口血，以剑做拐杖，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转身，一步一踉跄地走，完全不想理师父。实际上，我知道自己受伤太重，实在是半句话都不想说，身体伤了，怕心也跟着一起伤。
“江小菜！你如今伤了人，便要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比起我师父护玉芊芊心切来，我更愿意相信我师父是智商低，缺心眼。
我没停下，踉跄着慢慢地往前挪，我想师父但凡有一点良心，都能看出来我是伤势不轻，也能看出来我疼得都要死了。我那么胆小怕疼的一个人，他是这么了解，除非是他装傻，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给我站住，江小菜！”
我这才停下。
我听出我师父生气了，再一转头，他已经使出轻功飞过来了。
我看着他艰难地咧着嘴角笑，想说，师父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在你面前哭，也不允许自己在你面前这么脆弱了，可张了张嘴，却只能唯唯诺诺地喊了声：“师父。”
“你手里的剑哪来的？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芊芊？！”
我师父白衣广袖，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偶尔有风吹过，衣摆和发丝都能随风而动，他皱着眉的模样好看得紧，可是这样的江燕七我却渐渐觉得陌生起来。江小菜的师父是那个总爱眯着桃花眼满嘴胡言乱语的人，是安慰她“艺高人胆大胖子成天下”的人，是会为了她愤怒地同别旁人道“我们家小菜轮不到你欺负”的人，我看过师父千般万般模样，却唯独这一次，让我绝望得彻底。
说到底，他江燕七不过是仗着我不会伤他害他为难他罢了。
腹部已经被鲜血浸湿，站不动了，我干脆坐在地上，将断魂剑放到一边，迷蒙之际，还不忘将脖颈中的玉血石取下来，放到右手手心里，伸出胳膊遥遥地看着我师父。
“师父……”
“……”
“我跟在你身边八年，这八年来，我感激你赐名之恩，感激你养育之恩，更感激你不杀之恩。我时时都想报答你，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将这八年的恩情还尽，如今，你我师徒情分怕是已经断了，师父你先同我说了道别，小菜如今，便不去挽留这份情义了……”
我捂着胸口，一面喘息一面拄着剑看我师父。那人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有疑惑的，愤怒的，却决然没有心疼的表情。
看了一眼手心里的玉血石，我又将它举得更高一点。
“师父，你我二人师徒一场，这天下人都想要的玉血石，我不知你喜不喜欢，可既然你身边心爱的姑娘想要，你便拿去吧，也算我这当徒弟的，尽了一份心意。八年了，师父，难为你收养我这么多年，我能还你的，除了这玉血石和我这条命，再没有什么了……”
“小菜！”
“小菜！”
我听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这些声音里我极力想辨别哪一个是师父的，也极力想要自己给自己证明我师父确实还是像以前那样在意我的，可当我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到师父的背影，一步一步，快速地朝玉芊芊跑去。
我想我同我师父这一世的缘分，果真是走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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