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夜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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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若宇处理完手边紧急的事务后,终于决定和巴银回老家一趟。

    二十几年过去了,巴若宇还是第一次还乡。巴若宇的父母早已被他接到重庆居住。他业务繁忙,既有父母在身旁,便不再回家乡了。只是这几年,也许是父母上了年纪,他们开始总惦记着家乡,吵着回老家。去年,巴若宇实在拗不过两位老人,让巴银把二位老人送回了老家。

    人到中年的巴若宇也常常在梦中梦见家乡的景色。梦见那里的人,那里的往事,特别是寒冬的夜晚。那乡村特有的清新冷列的空气,那空气里飘浮的芳香是那么独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飘荡在淮北乡村上空的独特的家乡空气是那么令他怀念。他下定决心,离开家乡的那个冬夜,这种独特的空气一直围绕他周围。到如今,也一直萦绕在他的梦中。

    是的,他心想,自己是想家了。

    衣锦还乡的巴若宇在这次返乡之前就已经跟巴银、巴琪商量好,准备三百万块钱,除了给乡亲们发些红包之外,再给父母盖栋别墅,给村里的小学捐款改建校园,给村里修上水泥路,装上路灯等等。

    巴银把餐盘递给空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大哥,前阵子我送咱父母回老家,那情景,你是没看到,真是了不得。”

    “呵呵。”巴若宇已听巴银多次讲过返乡经历,但此刻,他依然愿意再听他讲讲那翻热闹的景象。

    “乡亲们把咱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嫂子们、婶子们、大娘大叔们,全都过来了,见着咱爹咱娘,嘘寒问暖场面热闹极了。我给在场每家发了五百元红包,大叔激动地说:‘巴若宇出息了,当代课教师、兽医、国家干部就很能了,现在成了公司大老板了。不得了。

    “呵呵。”巴若宇喝着饮料,微笑不语。

    “给家乡人民捐款,不夸张地说,一天的时间没到,全县的人民几乎都知道您的善举了。我把两百万元银行卡当众交给村干部时,他们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唉,老家人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所以说,你投资建设家乡,家乡人祖祖辈辈都会感激你,这是善举。”

    巴若宇点点头,阔别二十年的故乡近在眼前了。

    飞机正点到达郑州。出了机场,贾俊峰和巴琪在那里挥手。

    “一切顺利吗?”巴若宇握着弟弟们的手,急切地问。

    巴琪说:“大哥,先歇歇,回头我们给你详细地讲讲。我们听您的嘱咐,没跟别人说您这两天回来,要不然,来接机的可就不止我们俩了。”

    “好,这样就好。”

    从郑州往椿城,足足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到时天已黑了。

    天空开始飘起雨点。秋曰的空气在零星的细雨中,格外清新。车子穿城而过,经过一条老街时,巴若宇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恍惚,脸庞因激动而绷紧。

    “天晚了,要不,咱们在县城住一夜吧。”

    几位弟弟虽然不解,但也乐得休息一下。

    过了一会儿,巴若宇像特意解释似的说:“我想明天在县城多买些礼品回去,我怕带得不够。”

    车子开出老街没多远时停了下来,贾俊峰下车到报亭买了几张县里的报纸。头条新闻都是巴若宇投资家乡建设的特别报道。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贾俊峰问巴若宇:“大哥,巴家楼村别墅已经盖好了,眼下可以装修了。”

    “哦,动作很快嘛!”巴若宇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

    回到村子已是午饭时分。乡亲们听说巴若宇真的回来了,全都围在村口,热烈欢迎他们。

    车子到村口便无法通行了。巴若宇走下车子,朝乡亲们拱手。人们鼓掌欢呼着,还燃放起了鞭炮。

    巴银的爱人带着儿子巴冲迎了过来。巴若宇抱起巴冲,说:“这是巴银的儿子啊!这孩子长这么大了,原来我离家的时候,巴银也像他这么大。”

    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巴若宇的父母走过来,巴若宇拉着父母的胳膊叫着:“大、娘,身体咋样呵?”

    “硬朗着呢!”

    巴若宇的父母见到儿子回家,高兴得合不拢嘴。

    走进老房子,巴若宇把每一个房间都看了一遍,问巴琪:“别墅盖在哪里了?”

    “就在前边,一会我带您去看!就差装修了。”

    “好。”

    巴若宇说完走出房子,来到院中,乡亲们已把院子挤得满满的。巴若宇示意巴银给老乡们发红包。,“别急,别急,家家有份!”巴银、巴琪和贾俊峰提个大袋子给大伙发红包。

    巴若宇的母亲在他身后小声问:“孩子,钱得省着花,上次俺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发过红包了。”

    巴若宇无奈地笑笑,安慰母亲说:“二千年没回来了,让大家都高兴吧!”

    吃过午饭小歇一会儿,巴若宇等人来到镇上。几个人来到那个破败不堪的粮站查看情况。他们在粮站四周和粮站内走了一圈。巴若宇点点头,他觉得粮站这块方方正正的土地确实值得开发。

    他们谋划时,赵庙镇信用社主任蒋凤平和村干部巴云信、巴云光等人来了。二十年的光景,巴若宇差点认不出他们来。

    老远,蒋凤平就激动地叫起来:“啊呀,是巴若宇老兄吧,二十年没见了,我是蒋凤平,信用社的,还记得我吗?”

    “当然,当然!你们都变样了!”

    “是啊,二十年了!”

    巴云信拉着巴若宇的手,不停地摇来摇去,激动地说:“巴若宇呵,你有很多年没有回来了,我们都想你。”

    蒋凤平也拉着巴若宇的手说道:“二十多年没见了吧,我们那时候天天在一起多好啊。”

    巴若宇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了。

    面前的这三个男人,都对他在事业上给予过帮助。早年,他在重庆做药品生意时,蒋凤平给他提供了资金的支持;学兽医时也是蒋凤平给他贷的款;而巴云光、巴云信也都给予过他经济上的帮助。他发自內心感谢这三位老朋友。

    巴若宇望着他们变得有些苍老的面孔,感慨万分。

    “二十年没见了,今天大家又聚到一起,难得,一定要痛快地喝两瓶。”

    “好啊,巴若宇,今天咱们不醉不罢休!”

    就来到镇上最豪华的小龙饭店。店老板听说巴若宇在这里请客,忙吩咐大橱做几个拿手菜。对服务员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实在不放心,干脆亲自到店里打理。见到巴若宇,一个劲儿地寒暄:“小店儿不打眼,承蒙您大老板看得上。今后,还请巴大哥多照顾小弟的生意。”

    “呵呵,一定一定。”

    巴若宇认识店老板蒋小龙,家乡人诚惶诚恐的样子,令他的虚荣心得到一丝满足。

    故人叙旧,那些遥远的往夕,让巴若宇忽然入梦了一般。乡里的情,乡里的气息,乡里令人感到苦涩的情绪,汇聚一起,形成一眼略带甘甜的泉,在他心中活泼地涌出。

    他感叹着时光,感叹着这一切的变化。不知不觉中,大家都醉了。

    家乡的白酒,有一种独特的滋味。

    “这才是家乡的味道!”巴若宇端起酒杯,醉意朦胧地再次起身为老朋友敬酒。

    已经醉了的巴云信,口中只念念一句:“听说你回镇上了,我和云光几夜都没睡着觉,一直都没睡觉。”

    “放心吧,就是为了你们,我也得回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蒋凤平也红着脸,摇摇晃晃地举起杯子说:“巴若哥啊,没想到你有今天。当初在这个镇子上的时候,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我们也跟着你受了不少委屈。呵呵,现如今你扬眉吐气啦,我们的福气也来了。以后,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还会尽全力帮忙。”

    蒋凤平的一句话,让巴若宇在醉意中浮想联翩。他的心回到了二十二年前。在这些熟悉的朋友的影子里,他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在赵庙镇上生活的模样。那是一段遥远而苦涩的记忆。这记忆,与一个叫前蒋庄的村子有关。

    6

    从巴若宇家在的巴家楼村去赵庙镇,要路过前蒋庄村,那里是巴家楼村人的必经之路。巴若宇年轻时常想,除非赵庙镇搬迁到其他地方去了,否则去赵庙的路线永远也躲不过前蒋庄这个村子。

    巴家楼村到前蒋庄村仅一华里的路程。两村之间,西头以前蒋庄村以十字路口的“小庙”为界限;东头,则以村民蒋养合的芦苇坑为界限。

    蒋养合住在前蒋庄东头最南边的苇河边。他常年喂养一头地道的配种公猪,村民就叫这个公猪为“脚猪”。方圆几十里的农户,谁家的母猪发情了,都会牵到这里来配种。蒋养合的“脚猪”哼哼几声,围着发情的母猪转几个圈,蒋养合就松了手中的铁链子,让它“爬喳”母猪。村民围着站成一圈,目不转睛盯着,当听到蒋养合喊到“好了,好了”,母猪也就受孕了。蒋养合的这只“脚猪”架子大,种好,下崽多,而且,一旦配不成功,他决不收费,因此蒋养合因“脚猪”而出名。他住村东,他的名字也就成为“前蒋庄东头”的代名词。

    在很远的地方,或站在苇河坑外,人们就能一眼看到蒋养合的那头白亮亮的老“脚猪”。它总是气势汹汹地哼哼着,原地转着圈,竖立着鬃毛像个好斗的武士。走起路来,屁股后面下垂着的两个红得发亮的大猪蛋子晃晃悠悠,分外惹眼。

    村里村外的妇女们,吵架拌嘴,对骂起来最为恶毒的话就是“叫蒋养合的‘脚猪’给你‘爬喳’,管你过瘾。”还有的妇女气狠狠地骂人说:“熊骚媳子,你浪,你再浪就叫蒋养合的猪吊钻锥你个比壳子,壳郎子,呢哎!”

    时间久了,村里村外的妇女们骂起来时,人们常听的,已不再是蒋养合的脚猪,而直接用蒋养合的名字代替了。蒋养合的名字也就成了“爬喳母猪”的同义词。这倒让蒋养合最是得意,让村里妇女取闹图了快乐,他蒋养合便不用做广告,生意却是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来。

    村西头的“小庙”其实不小,那是全村人供奉的神位。逢年过节,香火旺盛,鞭炮声此消彼长,寄托着前蒋庄人期盼富裕生活的愿望。

    前蒋庄以大棚蔬菜闻名于赵庙镇。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其他村子吃干菜,前蒋庄的大棚蔬菜满足了赵庙镇人吃新鲜菜的心愿。前蒋庄的大棚菜在80年代初,帮助了村民致富,也引导和影响了邻村的种植传统。

    三四月间,黄瓜芹菜上市了,无需打听,那卖菜的肯定是前蒋庄的;穿得漂亮,头上抹得亮光光的小伙子,那肯定是前蒋庄的;姑娘的自行车后边有两个大菜篮子,不用问,那肯定是前蒋庄的。在赵庙镇,前蒋庄是一个走在头里的富裕村庄。

    前蒋庄西头是前蒋小学。前蒋小学坐落在去往赵庙镇的路东边,处在几个村庄的中心,离赵庙区不远。他是附近几个村里孩子们读书的地方,是前蒋庄、后蒋庄、巴家楼村、赵庄等村民们的希望所在。人这一辈子,辛辛苦苦图个啥?不就图小孩子好好上学将来有出息吗?前蒋小学建在前蒋庄西头村民的自留地上,建校时,前蒋庄没有一家不同意。靠土地吃饭过日子的前蒋庄人,为了孩子,不心疼这块地儿。

    开工典礼前,赵庙乡政府和前蒋大队革命委员会在小庙前召开了西头村民全体会议,表扬了前蒋庄西头的村民,顾全大局,把自己的菜地捐献出来建学校。

    “占用这十几亩土地,赵庙区政府,乡政府和大队部有没有补助?”有的村民提出问题来。

    “这些土地的公粮每年还缴不缴?”又有人这样提问。

    乡政府领导的答复:这所学校,是乡政府、区政府和教育局共同出资修建的。由于经费有限,补助费用这一块并没有列入资金预算之中,所以对村民是没有补助费的。至于占用这十几亩地的公粮,政府的回答是免交了。通情达理的前蒋庄西头村民让出了土地,说:“既然不缴这些土地的公粮,俺们就同意并支持乡政府的意见。”

    转了年,学校建好了。孩子们上学了。

    然而学校建好的第二年,大队干部提出了,建造小学占用的这些土地要上缴公粮和提留款。村民们拒绝了。第三年,乡政府的干部和大队干部又来前蒋庄西头找村民催收这些被占用土地的公粮。又被村民们顶了回去。

    第四年的麦收季节过后,赵庙乡政府的高音喇叭在暸亮的歌声过后,开始点名批评前蒋庄西头的那些“欠粮”村民:

    “前蒋庄西头的村民们,你们必须如数上缴公粮,少一斤一两都不行。”

    “呸!交你个娘。”

    村民们气得牙痒痒。几个年轻的村民气不过,就到乡政府据理力争。明明是区政府、乡政府答应过的事情,免收这些占用土地的公粮和上调款,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乡政府干部也自觉理亏,就再也没有哪个干部提及这件事了。

    第五年麦忙季节,这个老问题又被重新提起。

    麦收时节,满地黄亮亮的麦子在一阵暖风过后。杆、穗、叶眨眼的工夫变了模样。一定要抢在暴雨前将麦子收到麦场里,那是顾不上吃饭睡觉分秒必抢的日子。赵庙镇上,就是逢着赶集的日子,人也没多少。街闹一下子变得空旷许多,下午的时候,甚至有些寂寥。偶尔有一两头老母猪在街上晃悠,猪娃子成群结队跟在后面,东拱西撞。

    一大早,村民蒋廷凯正和妻子拉着架子车赶往麦地时,杨树梢子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大队干部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开始了宣讲:

    “社员同志们,我们赵庙来了一位新乡长,他就是咱们的见乡长。下面呢,就请社员同志们注意听一下见乡长的广播讲话。”

    见乡长在广播里先是“吭吭”地清一清嗓门,他那习惯后来被前蒋庄村民戏称是“麦糠卡住了,得先顿一顿”。

    蒋廷凯夫妇边听新乡长见瑞言的广播讲话,边心急如火的往地里走。见乡长讲到了午收“双抢”的重要性,接下来讲到了今年公粮的上缴期限。当他念到蒋廷凯的名字时,他老婆一下子停下来对蒋廷凯说:“你听,这乡长点你的名字干啥?”蒋廷凯示意继续往前走,自言自语道:“能有啥好事?还不是因为欠缴公粮的事呗。”

    这天,见乡长在广播里念了一大串名字,都是前蒋西头的村民。他在广播里强调,这些被念到名字的村民,必须吃了早饭后到乡政府来。

    蒋廷凯老婆气鼓鼓地说道:“见乡长真不是个东西。这收麦季节一个人恨不能当两个使,这会儿让你到乡里去干啥?”

    “搭他腔弄熊耶!他们这些当官的人又不种地,天天闲得学驴叫唤,咱不去。”

    太阳爬上了树梢,蒋廷凯两口子割了一大片麦子。麦叶子的灰尘沾到鼻孔里、耳朵里、眉毛上,像是涂了炭粉末一样浓重。蒋廷凯用袖管摸了把脸,啐了口,直起腰。他高高的个子,脸庞黑瘦,望着一大块麦子地,他用拳头捶着又酸又疼的腰。老婆累得不再蹲着割麦了,坐在松软的麦铺子上,一点一点挪着身子往前割。

    “廷凯叔,你听见广播了吗?上午叫去乡里开会。”村民蒋俊礼在路边扯着嗓子喊。

    蒋廷凯老婆听到喊声,拎着镰刀站起来回头张望,见丈夫没有回答,就答应了一声:“听见了。”

    “那上午廷凯叔还去不去哕?”蒋俊礼又在喊。

    蒋廷凯停住割麦,跟蒋俊礼商量商量去乡里的事。

    蒋俊礼也是见乡长早晨在广播里点了名的人。他四十来岁,身强力壮,是“嘣嘣嘣”大篷车驾驶员,也是前蒋庄唯一的种桃树的人。蒋俊礼脾气好,又舍得拿地里的水蜜桃给村民吃,在村里人缘好又有威信。

    蒋俊礼见蒋廷凯两口子向他走来,就坐在路边上抽出一根“白菊”香烟等他们。

    “廷凯叔,刚才叫你,你咋不透气?”抽完烟,蒋俊礼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刚才只顾割麦去了,没听见。”蒋廷凯嘿嘿笑了两声。

    “没听见?我声音这么大你就听不见?耳朵里塞上驴毛啦?”蒋俊礼笑骂着他的长辈。

    蒋廷凯说:“你这孩子大清早起来别胡侃,找俺干啥?”

    “干啥?俺就问你上午去不去乡政府?”蒋俊礼又将自己的“白菊”牌香烟递了一支给他。

    “不去。俺不去。”蒋廷凯“扑嗒”着烟,头也不抬。

    蒋俊礼说:“咱们几个都商量商量,要去都去,要不去都不去。”

    “沾,沾。”蒋廷凯连连点头。

    这天上午,蒋俊礼、蒋廷凯等人,都没去乡政府。

    傍晚时分,是从地里往麦场拉麦子堆垛的时候了。蒋廷凯夫妇拉着一人多高颤颤悠悠的麦车子正往麦场里走,大队干部带着乡政府的几个合同民警拦住了蒋廷凯,叫他到乡政府去。

    刘长山、蒋俊功等六名村民都到齐后,合同民警像押犯人一样,在后面督促着他们往前走。刘长山是个高中生,三十几岁,精明强干,头脑灵活。他见几个合同民警一脸的严肃,就掏出香烟来,主动与他们攀谈。

    “这大忙天急着让俺们去乡政府干啥?”。

    合同民警绷着脸,简单地说了句:“见乡长要召见你们。”

    刘长山、蒋廷凯等人心里有底了。大不了还是“公粮”。进了乡政府的大院,刘长山一眼看见了压水井,就招呼蒋俊礼说:

    “来来来,喝口水,洗个脸。”

    一个个又渴又饿满身灰垢的庄稼汉,都往压水井旁聚过来。合同民警从乡长屋子里走出来后,吆喝着:“你们几个快过来,见乡长在这里!”他们就甩着湿漉漉的双手,向乡长办公室走来。

    见乡长右手夹着香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六个男人。

    “你们都是前蒋庄西头的?”见乡长说话间没有半点笑意。

    “是的,都是。”刘长山递了一支烟给见乡长,被挡了。

    “今天一大早的广播都听见了没有?”

    刘长山连连点头说:“听见了听见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一早来乡政府?”见乡长将烟头踩在地上,脸色很难看。

    “哎呀,见乡长呵,今天都忙着收麦子,哪个顾得上来呀?”刘长山实话实说,“你看看我们全身这个脏样,一整天都在麦地里忙活呀。”

    见乡长背着手,像审视犯人似的,瞪着面前的一个个满脸褶皱的男人。

    “你们几个人就是农村里常说的‘二耙齿’,

    ‘露头青’,欠了这么多年的公粮和提留款,一直不缴,对抗政府,知道这是犯法吗?”

    刘长山一愣,说:“见乡长,我们不缴公粮是有理由的,这不能叫犯法。”

    蒋廷凯在一旁说:“就是嘛,这是政府当年讲好的事情嘛!”

    “哼,抗粮不缴不叫犯法?叫什么?你知道这粮食叫什么?叫皇粮,你懂吗?”

    “见乡长,这不能叫皇粮!”刘长山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年轻人,他不卑不亢地说:“皇粮是古代的叫法,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就不能叫皇粮。”

    见乡长吼:“刘长山,你不恁你能,能得脚底板不连地了你!今天,我就拘留你!”

    见乡长喊来了合同民警。把刘长山、蒋廷凯等六位村民连拉带拽,关进了乡政府的会议室。

    第二天上午,张副乡长以及刘副乡长等乡政府的干部十几人,在见乡长的召集下紧急开会,研究对付、收拾前蒋庄村民的策略。最后,大家还是同意先放这几位村民回家割麦子,等麦收结束后再拘留他们。临近中午,刘长山、蒋廷凯等六位村民被放了出来。他们被乡政府非法拘禁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那时,巴若宇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后被分回家乡,成为赵庙区法律服务所的工作人员,是最基层的法律工作者。刚从省政法干部学院进修回来的他,正是满腔激情,想大干一番的时候。

    一早,前蒋庄西头的村民一行几个来到赵庙区的法律事务所。一进门,刘长山就对巴若宇说:“我们有冤,你能替我们几位讨个公道吗?”

    巴若宇忙让前蒋庄的几位村民坐下。蒋廷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巴若宇叙述一遍。血气方刚的巴若宇,做着记录,热血奔涌。当听到刘长山、蒋廷凯等人被见乡长非法拘禁的经过时,巴若宇扔掉笔拍案而起:,

    “告他们!上县里,上省里,上北京告他们!”

    遏止不住的血性,巴若宇奋笔疾书,为刘长山、蒋廷凯他们写了起诉状。这一纸诉状却给他带来了麻烦。

    其实,对于乡政府这一干人的品行,年轻的巴若宇早就看不惯了。当时他的办公室正巧邻近乡政府。那午后的大街上,喝得东倒西歪,满脸通红的人,大都是区政府、乡政府的干部。而这种疯狂的吃喝风,严重影响了赵庙人的干群关系。见乡长在当地是有名的“酱猪头”。这外号取自于他的面色。有个顺口溜是赵庙镇上的人专门编排他的:

    “乡长,乡长,一天三场。早起来老窖,上午蜜酿,晚上不多,只喝三两。”

    张副乡长和刘副乡长,赵庙人说:“副乡长,张大臣,喝酒都是用小盆。”

    乡政府的干部们并不在意。听得这些顺口溜,他们反而拍着肚子乐得笑逐颜开,念念有词地说:“为了革命为了党,酒量还要再增长。”

    巴若宇代村民写的一纸诉状激起千层浪。县里领导开始关注此事,责令相关部门调查此事。

    这天早上,巴若宇在区政府食堂打饭,恰巧遇上了也在打饭的见乡长。本来正和别人有说有笑的见乡长看到巴若宇走进了食堂,立刻没有了笑意。巴若宇朝食堂师傅刘光头点了点头,刘光头却朝见乡长努了一下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巴若宇明白这一笑暗示他打完菜快点离开食堂。可年轻气盛,偏不顺从他们的意思。他找了空位坐下,慢慢地低头吃饭。

    见乡长注视他良久,走上前对他说:

    “巴若宇,你本事真大呵,敢煽动群众与乡政府作对。”

    巴若宇放下筷子:“法律工作者的职责就是向群众宣传法律。”

    “宣传法律?我看你纯粹是想造反!”

    “老见,你用词不当!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时代。”

    见乡长听了,指着巴若宇的鼻子骂道:“你以为你懂法律是不是?熊毛神!法,算个屁!我是乡长,我就是法!”说着,把端在手里的稀饭碗和筷子当的一声砸在锅台上。

    “你想打我?”

    见乡长抖得更厉害:“打你怎么样?你以为我不敢?”

    巴若宇再次冷笑:“你先动手试一试?”

    他弯腰四处去找东西,被刘光头一把拉住了。

    巴若宇感到一腔热血在全身奔涌:“老见,你敢动老子一根指头,我叫你面目全非。你以为欺负我像欺负前蒋庄西头的社员一样呵?”

    老见气喘吁吁,吼道:“走,找区长说理去!我就不信我这个乡长管不住你了。管不住你,我管得住你的老灶爷!”

    巴若宇更加气愤:“乡长,是要通过乡级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的。可你到赵庙乡来,通过选举了吗?走,咱们到区长那评理!”

    两人说着骂着,来到了区长王秉香的办公室。王区长正忙着公务,见两人骂着走进屋来,问:“这是怎么了,先坐下来慢慢说。”

    见乡长恶人先告状:“王区长,巴若宇煽动村民造反,还诬告我这个乡长!”

    区长抬手示意见乡长安静些。耐心地问巴若宇:“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若宇条理清晰地把事情前因后果陈述一遍。到未了话音未落,见乡长便“呼腾”一下站起来,对王区长说道:

    “王区长呵,他是纯粹乱说啊,他想造反啊!”

    “坐下!你看你那个德性!”王区长批评道,“你还是乡长哩,怎么这个熊样呢?好了好了,今天我事情太多,你们俩先回去,等我调查清楚了再处理这件事。”

    王秉香区长耸了耸肩膀,拍打着呢子大衣上的灰尘,不瞧见乡长一眼,老见在一下子没有了刚才的威风劲。用后来村人们讲起此事时的话说,他的脸嘟噜得像是“驴吊出溜”一样难看。见乡长两眼怔怔地盯着王区长,一会儿又转向巴若宇。

    巴若宇起身欲走,见瑞言哀求的眼睛怯生生地瞧着王区长。

    “走吧,你也走。”王区长又这样说了一句,见乡长才默不作声地走了出来。

    走出区长办公室,巴若宇得意地朝见乡长哈哈大笑。

    “哼,让你小子狂,你等着。”

    第二天一早,见乡长在高音喇叭里大发雷霆。把前蒋庄的村民和巴若宇的“煽动闹事”在喇叭里骂个不止。上午,见瑞言带着几名合同民警以及几个副乡长闯进了巴若宇的办公室。见乡长一脚踢开房门,把巴若宇吓了一跳。

    “巴若宇,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儿?为什么我要跟你们走?”

    “去前蒋庄,我要开群众大会!”

    巴若宇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人多势众的,不妨先跟他们走一趟。

    见乡长、张副乡长、刘副乡长等几名乡干部在前蒋庄西头召开了群众大会。见乡长想趁机会在众人面前狠狠批判巴若宇和那六个带头的村民,想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大队干部们忙着抬桌子拉板凳,布置简易的乡村会场。

    等会场布置妥当,乡政府的干部一千人坐下来,一个个东张西望着,小声嘀咕着什么。村民们三五成群的依在树边,蹲在地上,靠在墙根,有的脱掉鞋子垫在屁股下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那里的乡干部们。

    一个乡干部开始说道:“今天,我们乡干部在这里,给大家开个会……”

    村里的妇女们手里纳着鞋底,织着毛线,抱着孩子,三五成群地议论着台上的这些人。

    “哪一个是见乡长呵?”一个妇女问。

    “就是那个。留着光头的那个。”

    “姨哩个腿肚子筋,他就是见乡长呵?我还以为长得人模狗样哩,原来是这个熊样哩。哼!”

    “哎,就这个熊样哩,人家就是乡长。”

    “乡长?熊掌。”那妇女嘎嘎地笑起来,“他头秃得像个打瓜扭子,不,像个牛蛋;一脸横丝子肉,头出得(缩的)跟鸡鳖盯得一样,他管当乡长?我的个儿哎!”

    “是哩呀,朝里有人好做官。见乡长天天闲得在喇叭筒子里学驴叫唤,这今个儿到咱庄找事来了。”

    “安静,大家保持安静!”村干部扯起嗓子维持会场秩序。

    妇女们接着议论道:

    “噢,那个驴吊个子是张副乡长,赵庙的人喊他张老西。矮个子叫刘乡长,腰弓得爬喳不上老叫驴。”

    “我的儿哎,脸长得像个驴枷耙子,两个驴屎蛋子眼一看就是个扒灰头。”

    “矮个子呢?”

    “矮个子我见过,是个副乡长,不当吊家。都是老见个兔子熊的狗腿子,一窝子兔子熊。”

    咯咯咯,嘎嘎嘎。妇女们的笑声一片连成一片。

    有妇女说:“我的儿子长大了,就不叫他当乡长。”

    “为啥?”

    “为啥?你看看咱赵庙乡里有几个好官?都是太劣种,老坟全都叫人绝冒烟。”

    “赵庙,乡里当官的也有好官呵。像范醒亚、王传、陈区长。”

    村民们在讲台下你一言我一语,台上台下,大会小会一起开。

    张副乡长腾地站起身,拍桌子打板凳地吆喝着大叫:

    “大家安静,都安静!”

    台下的议论声渐渐弱了下来。

    “都别讲话啦!”张乡长的眼瞪得像“尿次”的一样,咋呼着,夹着烟的左手指颤抖着,脸像个“紫茄子”一样憋得“须青”。尽管这样,台下的声音仍是忽而有忽而无的,让台上的人无可奈何。

    乡间的村里会场,永远就难鸦雀无声。好容易平静了一会儿,小孩的哭声又再次打破了难得的平静。

    张乡长又叫起:“都别讲话啦!下面呢,就请见乡长对当前的工作,和前蒋庄西头抗缴公粮的事,发表讲话。”

    张西臣自己鼓起掌来。主席台上的几个人也跟着鼓掌。

    稀稀落落的掌声没有带动台下的掌声。只有几个年轻人拍着自己的屁股喃喃自语地骂着台前的人,算作鼓掌。

    蒋俊公脱了自己的鞋子,在地上摔得“啪啪”直响,逗笑了会场里的村民们。

    有人故意问蒋俊公:“你这是跟谁‘拍呱’(鼓掌)崦?”

    蒋俊公将鞋子穿上,说:“我打蚂蚁。看这几个蚂蚁是咋钻窟窿‘犯籽’(繁殖)的。”

    一阵笑声。

    见乡长在桌子后站起来了。他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吭吭了两下,算是开场白。村民们有人小声说:“你吭吭啥?跟‘猪江’得一样。”

    见乡长开始讲话:“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来,主要是讨论关于你们抗粮的事。”

    村民们又有人小声说:“你个猪江哩,白天搞一锅,晚上钻被窝的熊渣子,到底想说啥?”

    “你们抗缴上调款,公粮,是严重犯法的,你们懂不懂?”见乡长强调着,提高了嗓门:“在这个问题上,你们不能听巴若宇的。他是故意叫你们犯法,他帮助你们跟乡政府打官司,那不是鸡蛋碰石磙吗?”

    话刚讲到这里,村民蒋养合牵着他的“老脚猪”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老脚猪气势汹汹,两个红得发亮的猪蛋子子晃晃悠悠,一下子吸引了村民们的视线。

    小张庄一个村民牵着一头小母猪,也来到了会场边的路上。蒋养合笑嘻嘻地对那人说:

    “松了吧,叫铁链子松了就管了。”

    小母猪挣脱了铁链子,急不可耐地向老脚猪跑来。老脚猪在小母猪全身吻了个遍,嘴里淌着白沫哼哼叫着。

    会场上的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头猪,却冷落了台上的乡干部。

    台上的乡干部有的捂着嘴巴笑了,有的无奈地摇着脑袋,有的想喊蒋养合牵着“老脚猪”离开,他们没想到,蒋养合的“老脚猪”竟然跑到会场来交配捣乱。

    张副乡长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大声嚷嚷道:

    “去去去,到一边去。”

    这一声吆喝,吓得刚爬上架子的老脚猪退了下来。

    村人们哈哈大笑。

    小张庄的这位村民恼了。他冲着见乡长、刘乡长等人喊:

    “我日你小姐,你们这些当官的啥都管、狗吊狗猪靠猪,你们也管。俺这头母猪要是被你们吓得不走猪(不发情)了,就得找你们这点子熊黃子货赔损失!”

    “快走快走!”台上的乡干部冲着这人喊。

    小张庄这位畜主拉起铁链子,还了一句说:“我不走你能‘呵’(含的意思)我的麻糖?你们这点子小舅子说话都跟狗咬一样。”

    村民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此时,也许是蒋养合故意放开了手中的铁链子,老脚猪野性勃发地狂追起那只小母猪,吓得会场里的人嗷嗷直叫。妇女们拖着小孩到处跑,把整个会场搅和得真是“洋熊一锅汤”。见乡长无计可施,哭笑不得。

    当天晚上,村民们议论起这些乡干部,都气愤不已。

    蒋俊公的左眼皮上有个小疤瘌,眼睛眨个不停地说:“我日他奶奶,这个老见窝了一肚子火,能饶咱们不?”

    刘长山把烟头甩得很远,转过身来说:“他老见何止是窝心啊,他老见纯粹是窝了一肚子狗熊!”

    蒋俊礼喃喃地诅咒道:“老见,老见,我靠你‘老格板’,叫你老坟里靠透气。你个砍头哩,干就干,斗就斗!”

    村民们是横下了一条心:坚决和见乡长们打一场权与法的较量。

    一晃二十几年光景过去了。说着往事,蒋凤平叹道:“前蒋庄村民都说:‘哪怕是老见这些当官的钻进地窖去了阎王爷也不会饶恕他们。’”

    蒋凤平说:“巴若哥,前蒋庄不是你帮助他们打官司,他们根本就打不赢啊。前蒋庄的老百姓都感谢你。”

    巴若宇淡然一笑。往事已很遥远,他已没有了当年的血气方刚:“那是前蒋庄村民通过自己的努力换回了今天幸福生活的。”

    巴银和巴琪对视了一下,开口说道:“那时候咱们都年龄小,像这些事我只是听大人们说过,没想到这么复杂。”

    巴琪问巴若宇:“大哥,这么多年,你见过前蒋庄那些村民没有?”

    巴若宇摇摇头。贾俊峰还未等大哥开口,便抢过话说:“要是大哥同意,我把他们几个请来跟大家说说话。”,

    巴若宇一听此话,眼里满是兴奋的光亮:“好主意。请他们都来,好多年没见了,我请他们吃饭。”

    这天晚上,前蒋庄西头的几位村民被叫去吃饭。大家听说巴若宇请客,兴奋得奔走相告。他们一个不少的都来了。这天晚上,巴若宇无遮无拦地说着家乡土话,融入浓浓的乡情和亲情里,彻底喝醉了。

    7

    巴若宇为父母建造的别墅,巍然屹立在乡间的院落里。为了达到高品质的要求,巴若宇特地请重庆的设计师为别墅量体裁衣专门设计。典雅、大气,同时又融进了现代元素的别墅镶嵌在巴家楼村的土地上,显得鹤立鸡群,不同凡响。别墅主体工程现已全部完工,就差装修了。

    巴若宇围着别墅走了一圈,满意地点着头,问巴琪:

    “我们附近有高水平的装修队吗?”

    巴琪笑着说:“赵庙镇上的装修队伍,都是‘王八路’。我们还是从市里请专业的装修队吧。”

    “兄弟说得在理。争取在春节前完工。”

    正陪着巴若宇一起看房的老朋友蒋凤平,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迟疑片刻,试探地问道:

    “巴若哥,说到装修,我向你推荐个合适的人选?”

    “噢?谁啊?”

    “你认识的。”

    巴若宇见对方打起哑谜,心里隐隐地感到,一定有个重要的人物将被提及。离乡二十多年了,他脑中迅速筛查了一遍。

    “周晓青,还记得吗?”

    “周晓青!”巴若宇吃惊地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周晓青?”

    蒋凤平笑起来。巴若宇的神情已经告诉他,他是知道答案的。只不过,巴若宇还要重复确认一下。或许,那是因为这个人存在他心底里,对于心底里的人物,人们都要本能地防犯一下,防犯她被人轻易提起。

    “你的中学校友。周晓青。原来她也在赵庙中学读书,你认识的。”

    巴若宇确认地点着头:“你怎么想到她了呢?”

    蒋凤平说:“说来也巧,前几天,她来镇里找过我。问你回来没有,她现在搞房屋装修。听别人说,她现在可是椿城市搞得最有名的装修公司老板。”

    巴若宇听了这些话,眼前突然一亮。二十多年前,周晓青水泠泠的模样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巴若宇有些不相信似的摇摇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不是什么巧合。”蒋凤平朝巴若宇意味深长地一笑:“人家可是主动找上门的,看来,盼你盼很久了。”

    “哦?有这好事。”

    巴若宇故作轻松地打起哈哈。

    巴银插嘴问:“看来你对周晓青了解很多嘛?”

    “嗯,这一点,巴若宇老总比谁都清楚。周晓青的爸爸可是银行的行长,巴总创业时,她爸还帮过巴总的忙。我又在信用社工作,和她爸关系特别熟,怎么能不了解她呢?”

    巴若宇站在他们身边,却对他俩的话仿佛充耳不闻,望着初春时节返青的乡村田野,他的心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那时,巴若宇在赵庙中学读高中。他不仅学习好,还热爱文学。那个年代,年轻人都渴求读书,他渴望自己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作家。

    赵庙中学有着多年的历史。文化大革命前,这所学校曾培养出很多优秀学子。十年浩劫期间,也有不少从这个学校走出去的“红卫兵”小将,当了大队、公社里的小头目。不过喧嚣一时就悄无声息了。

    要说这所学校真正出名的,还要数那几位博学多才的老教师。

    巴若宇至今还记得,当教数学的班主任张老师,教化学的李老师,教语文的李文卫老师夸起自己的学生时,脸上无不流露出欣慰和自豪。而他们自己的生活则是清苦寂寥的。这些老师的家属大都在农村,属于那种一个吃“商品粮”,一个吃工分的“一头沉”婚姻。而在当年的农村,这样组合的家庭也是大家想往的。

    在巴若宇的记忆中,语文老师李文卫可算是恩师。他早年毕业于某师大中文系,经常在语文教学专业报刊上发表富有见地的论文。也许是受了李老师潜移默化的影响,巴若宇也孜孜不倦尝试写作。

    不过,他的这一爱好,并未得到班主任张老师的认可。

    一天,班主任张老师绷着脸走进教室,故意提高嗓门间道:

    “我们班有位叫巴若宇的同学吗?”

    班主任的严肃神情,使巴若宇吃了一惊。他怯生生地站起身:

    “张老师,我在呢。”

    “哦,你叫巴若宇啊!”

    看着老师明知故问的样子,巴若宇一时摸不着头脑。

    张老师笑了一下,用讽刺地语调说道:“我还以为,你叫巴金呢!”

    同学们哄笑起来。

    张老师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了巴若宇说:

    “你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巴若宇接过信封,急不可耐地拆开,原来是某杂志社将他暑假期间挥泪创作的中篇小说稿件退了回来。众目睽睽之下,巴若宇的脸一下子火辣辣的。

    张老师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你这是没学会爬就要学跑,你想当作家是不是?别做梦了!记住了,先把学习搞好,其他都免谈。以后,不准你再把退回来的稿子寄到我的班里来!”

    巴若宇呆站在桌前,同学们异样的目光从不同位置射向他。

    很快,学校里就有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了。有的同学嘲笑他:“听说你的小说被退回来了?还听说错别字能捡出一箩筐来哩。”

    他感到愤恨,感到羞耻。老师的蔑视,同学的嘲笑,令他一度厌倦学校生活。

    李老师安慰他说:“一次退稿不算什么。你依然是优秀的学生。你是有理想,有追求的好学生!”

    每周一次的作文课上,李文卫老师总是以巴若宇的作文为范本,为全班同学朗读。在李老师的朗读中,巴若宇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文字变得有了生命,活泼泼地在眼前跳动。

    语文课上,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李老师要求学生们写一篇雪景的作文。望着窗外洁净的世界,李老师脸上流露出一种怅然的美好,他说:

    “同学们好好写这篇作文。寒假就要到了,学校高中组和校团委准备在区政府门口办一期迎新春的墙报。哪位同学的这篇写雪景作文被选中了,就会用毛笔书写在区政府门口的墙报栏里。同时学校还要为该同学发奖状。”

    这次,巴若宇终于没有辜负李老师对他的期望。他的一首雪景诗被区政府选中,并在迎新春的墙报上展出。巴若宇一下成为学校的名人。同学们羡慕的对象。就连班主任张老师也对他刮目相看。

    寒假过后,巴若宇参加了学校的作文大赛,他的一篇名为《假如你想当作家》的作文获得一等奖,并在赵庙中学的壁报上张贴了出来。

    那天课间休息,他走到学校壁报栏前,看见不少女学生正围在壁报前,对展出的几篇作文品头论足。他忍不住侧耳倾听。那些女学生不约而同都对巴若宇的作文给予很高评价。他沾沾自喜。这时,他注意到一位扎着马尾巴的女同学,正安静地站在壁报前,认真地在小本子上抄录巴若宇的作文。

    他犹豫片刻,好奇心驱动着他勇敢地走上前问道:

    “你是哪个班的?”

    女生抬起头,眨着圆而明亮的眼睛回答道:“我初三的。”

    “你认识这个作者吗?”

    女生摇摇头,好奇地打量他。她的目光清澈如水。她白静的脸庞被午后的春阳照得宛如一朵迎春花。

    “我,我就是巴若宇。”巴若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女生一阵惊喜,叹道:“真的呀,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我得向你学习呀。”

    那天他们聊了十分钟,上课铃响了。女生朝他摇摇手,飞快地跑回教室。她身轻如燕,肢体柔美,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辫随着她的跃动而富有节奏地摇摆起来。巴若宇忽然感到一种想要歌唱的冲动,比写作文的热情还强烈,还令他神往。

    他记住了这女孩的名字,周晓青。高考前的复习是紧张而压抑的。沉浸在文学创作中的巴若宇心中有一股热浪在奔腾。然而年轻他感觉自己就如同少年维特那样,变得多愁善感,患得患失,对未来的人生道路,他有很多期待,却也隐隐地感觉到路途的艰险。他时常独自感叹着,甚至无缘由地伤感。

    晚自习过后,春天的微风把槐树的花香吹进了校园。他背起绿色的垮包,缓慢地走出教室。才来到学校大门口,便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叫他。他回头看,是那个扎着马尾巴的青春洋溢的周晓青。

    “你好啊!还记得我吗,大才子!”周晓青用她那闪亮的眼睛注视着巴若宇。

    “当然记得。一直都记得。”巴若宇深吸了口气。他悄悄地对周晓青说道:

    “这个星期六下午,你有事吗?”

    周晓青摇摇头,微微翘起嘴巴说:“没事啊。”

    “那,我们在双李河见个面吧。”

    周晓青站住,眨着她那水泠泠的大眼睛,含着笑,点了点头。

    星期六的下午,巴若宇早早来到了双李河桥头。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河岸的杨絮在空中飞舞,煞是热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躁动,在桥头上走来走去。

    他一心憧憬着自己的未来。马上就要高考了,凭他的成绩,考上大学还是大有希望的。只要考上大学,走出赵庙镇,走出他所在的乡村,走进城市里,他的生活就会完全不同。他渴望把这些想法都讲给女同学周晓青听。他期望能跟市区里长大的周晓青一样,他希望他们能一起走向更大的世界,尽管,她还没有初中毕业。

    周晓青背着黃书包从老远跑了过来。

    两个青涩的学生,站在春天的桥头,始终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他们谈论的话题是校长和各自的班主任;谈着各自的理想和家庭……

    现在,巴若宇已经记不起那天他跟周晓青具体谈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周晓青一直在笑,她的笑声那么清脆动听。

    黄昏时分,天气转凉了。下午出门时,周晓青只穿了一件白衬衫,现在,她站在桥头上,腿有些酸胀,晚风吹得她开始发抖。细心的巴若宇把衣服脱下,披在她的身上。

    周晓青甜甜地望着巴若宇,又歪着头,用鼻子凑到他的衣服上轻轻地嗅一嗅:“嗯,真好闻,你衣服上有你的味道。”

    “我的味道,那是什么味道?”巴若宇有些担心,自己是农家孩子,身上的味道会让这城区里的女孩闻不惯。

    周晓青见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周晓青笑过之后,大大方方地问他。

    “不知怎么回事,自从见你在壁报下面抄录我的文章,我就喜欢上了你。”

    周晓青仰起头,目光更加闪亮:“你喜欢我?真的吗?”

    巴若宇点了点头。两个人同时抿着嘴笑了。此刻,他们离得很近,周晓青轻轻地喘息声,巴若宇都听得十分清晰。突然,周晓青一把拉住了巴若宇的手,靠在了巴若宇的怀里。这一举动,让巴若宇吃惊不小,他十分惊吓地把她一把推开了。

    周晓青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巴若宇站在风里,可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他的心狂跳不止。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还不想过早地谈恋爱。”

    周晓青一把扯下他的衣服,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呆立在桥头上的巴若宇好像没有回过味儿来。他想,等高考结束了,他一定会去找她的。

    自从蒋风干主任提到周晓青之后,巴若宇的心情就再难平静子。他很想见到周晓青,他期望周晓青此刻突然出现。从他去重庆创业之后,他就没再见过她。他还清楚地记得,参加固晓青婚礼的那个夜晚,那家乡冬夜的风是多么凄凉。而当他只身独创重庆,做药品销售生意时,是周晓青的父亲为他提供了资金的支持。二十年了,她会是什么样子?

    蒋凤平正跟巴银说着什么,两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巴若宇故作平静地问蒋凤平:“周晓青现在怎么样了?二十多年没见了,也不年轻了。”

    蒋凤平略有夸张地叹道:“周晓青还那么漂亮,身材还是那么好。自己当老板好几年了,很有钱的。”

    “哦,那一定过得很幸福了?”

    “那倒不是。”蒋凤平一脸严肃起来:“她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带着儿子,她父亲早就退休了。现在,她自己一个人带孩子,要做生意,又要照顾家,可不大容易。”

    巴若宇心里咯噔一下。站在一旁的巴银最能摸透大哥的心思,他对蒋凤平说:

    “那你联系她吧,叫她明天到巴家楼村来看看房子。我们也好了解一下她的实力。”

    “好。”蒋凤平冲巴若宇眨眨眼睛。

    他们的话都说到了巴若宇的心里。是啊,巴若宇何尝不想见见她呢。

    第二天上午,赵庙镇朱镇长带了一些人来到了巴家楼村。朱镇长对巴若宇本来就很仰慕。特别是重庆之行后,他对巴若宇更是钦佩有加。他热情地握住巴若宇的手,大声说道:

    “哎呀,巴老总啊,你这次回来也不提前通知我。感谢你上次在重庆对我们的热情款待。更要感谢你,君子之为,说话算话,真的回家乡投资来了。”

    众人都笑脸相迎,一派喜气洋洋。

    巴若宇引着众人走进屋,并不停地跟朱镇长寒暄。大家落座后,朱镇长开门见山:

    “赵庙镇粮站,听说你已经去视察过了。说实话,这块地现在是又脏又乱,可它所处的地理位置来说,又是我们镇的门面。现如今,我们把这块地方交给你开发,建成商铺或居住楼,可以大大提升咱们赵庙镇的形象啊。同时也可以给你的公司带来经济效益的。”

    “是的,您说得对。建设家乡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巴若宇诚恳地回应着。

    朱镇长对坐在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点个头,介绍道:“这是咱们镇政府办公室汪主任。”

    两人起身握手。朱镇长对汪主任说:“汪主任,你把我们给市政府写的报告拿出来,给巴老总看看。”

    汪主任笑容可掬地拿出报告,双手递给巴若宇。

    “这是咱们镇政府请求粮站用地的开发报告。”

    “好。”巴若宇应着,翻开报告大致看了看,点头称赞:“朱镇长,你们的速度真快啊!这么快就写好了。真是高效率啊!”

    “如今这个年代,搞革命工作就得注重高效率和实千精神。不然,怎么发展经济呵。经济上不去,城镇面貌不能得以改善,人民生活水平不能得以提高,我们这些做父母官的,会被老百姓骂的!”

    朱镇长的一番话,让巴若宇颇为感动。眼前的这位朱镇长与当年的见乡长真是天壤之别。他不禁暗暗感叹。时代不同了,社会在发生巨变。

    朱镇长等巴若宇看完报告,强调说:“这是我们镇党委和镇政府集体研究的结果,这份报告马上就能批下来。大家都认为,由你负责开发建设,我们赵庙镇就有希望了。”

    巴若宇忙说:“我一定努力!”

    巴若宇从未搞过房地产开发,对于土地建设项目的程序和相关流程他还都不甚了解。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短时间内把房产开发方面的各项工作摸透。

    朱镇长见巴若宇面色稍有疑虑,正待问,巴若宇却开口直截了当地问:

    “朱镇长,具体的相关手续你来筹办吧。我把主要精力放在开发建设方面,资金更是不成问题。”

    朱镇长的心,轻松了下来。他握着巴若宇的手说:

    “这你放心吧,巴总。粮站这块土地是国有土地,要经市政府批准,转化为商业用地。和市粮食局、土地局、建设局这方面的关系协调我们负责。在履行拍卖程序之后,就可以开发了。”

    “好。”巴若宇也放心地点点头说:

    “开发建设的具体事务我委托巴琪和贾俊峰来负责。需要我们出资的地方,让他们两个办就是了。”

    巴琪和贾俊峰站在一旁,纷纷说:“好好好。”

    细心的巴银问朱镇长:

    “从土地审批手续到公开拍卖,这需要多长时间?”

    朱镇长略略一想,回答说:“如果顺利的话,一个月内就可以办完。你们是医药集团公司,开发这块土地必须用具有开发资质单位的手续,才能参与竞拍。”

    “这不难,小事情。”巴银自信地回答道:“我们回重庆即刻组建房地产开发公司。按程序办理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相关手续,应该不成问题?”

    巴若宇也胸有成竹地点头道:“没问题。”

    随即,巴若宇拿出手机,拨通了重庆市渝中区工商局柳局长的电话。

    事情谈妥后,巴若宇放下电话,对朱镇长说:“看,问题很容易解决。您就放心吧,该我们做的事,我们会完完全全做好。这边的事,就请镇政府按照法律程序,完善相关手续。我们一起来做吧!”

    朱镇长充满信任地看着巴若宇,放心地点点头。

    第二天下午,一辆银灰色的装饰公司的工程车缓缓驶进了巴家楼村。车子正停在巴若宇家门前。

    车门打开,蒋凤平带着一位时尚的女性从车上走下来。

    “巴若哥,看看谁来了。”

    巴若宇闻声从屋里走出。一位身材婀娜的女子站在院子中。她苗条俊俏,一袭紧身皮衣显出干练的模样。长长的卷发披在她柔软的香肩上。尽管已人到中年,那女子却风韵正当,妩媚多姿。

    “周晓青!”

    “你好,巴若宇,不不不,应该叫你巴总才对。”

    周晓青伸出保养良好的纤细双手,轻轻与巴若宇温暖的手掌相握。啊,这一握,让巴若宇不禁心思颤动。这个女人,曾是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色彩,断断续续穿插在他的生命中。

    毕竟在商场历练已久。巴若宇的失态一瞬即逝。

    他松开周晓青的手,哈哈大笑起来:

    “老同学,不对,应该是老熟人吧,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

    周晓青眨了下她的大眼睛,笑道:“年轻谈不上,倒是比你小几岁,巴总。”

    巴若宇马上更正说:“不要喊我巴总。从你嘴里叫出来,可真别扭。你还是叫我巴若宇吧,永远的巴若宇。”

    两人对视着片刻,又都会心一笑。

    蒋凤平在一边笑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周总改天得请我吃饭!”

    “那还用说,今天我特地过来,就是请巴总和蒋哥一起吃饭的。”

    “又叫巴总了!”巴若宇故意嗔怪她。

    周晓青的玉手轻拍自己的面颊:“掌嘴!”

    “不,罚酒!”

    此时,紧跟周晓青身后的小伙子不失时机地递上一张名片,对巴若宇说:

    “巴总,这是我的名片。我是周总公司的设计师。”

    巴若宇接过印制精美的名片,心里已有数了。他笑呵呵地说:“好啊好啊,想不到周晓青也成周总了,好吧,如果你不嫌我家离你们公司太远的话,只要你们愿意到乡下来装修,这个活儿就交给你们做了。”

    “不要喊我周总,从你嘴里叫出来,可真别扭,你还是叫我周晓青吧,永远的周晓青。”

    聪明的周晓青,把巴若宇的话还给了巴若宇。俩人再次会心一笑,往日的默契重又拾了回来。

    随后,巴若宇带周晓青、蒋凤平一行人来到在建的别墅前,实地查看情况。村子里,早有好事的村民远远地围观着他们。

    “那个漂亮女的是谁啊?”

    有人靠拢过来,小声问巴琪。

    巴琪说:“是我大哥的同学。”

    “真时髦,真漂亮。是你大哥早年的相好吧!你大哥真有福,挣那么多钱,还娶了重庆的漂亮空姐,这回了家,还有漂亮的相好过来看看。”

    “去,别胡说!”

    村民们嘿嘿笑着。巴琪也笑了。

    一直站在巴若宇身边的巴银对周晓青说:“没想到我哥还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我怎么没听我哥说过呢?”

    周晓青撩起长发,轻轻甩了两下,叹道:

    “你哥怎么会提起我呢?人家在大城市里,听说还找了位空姐,哪能看得上我们乡下人呢?”

    蒋凤平讨好周晓青说:

    “你哪是乡下人啊?你是我们市里最漂亮的美女老板。”

    众人称是。巴若宇望了一眼周晓青,见她正歪着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于是道:

    “美女老板,要是扎个马尾巴,就成了少女老板了。”

    众人哄笑。

    周晓青撒起娇:“巴若宇,你个狠心的,二十年不见了,刚一见面就编排我啊!”

    巴若宇嘿嘿坏笑,当没听见。

    从别墅回到巴若宇家的小院里,众人聚在树下喝茶,嗑瓜子,凡有周晓青在的地方,总会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在她身上,有一种凝聚人的魅力。这一点,巴若宇很早就注意到了。农家小院在春天的阳光里笑声不断。

    巴若宇终于忍不住问周晓青:

    “你怎么知道我爱人是空姐啊?”

    周晓青正跟蒋凤平说得欢,一听巴若宇问这个,爽朗地大笑起来:

    “巴若宇的事,地球人全知道。”

    众人一听她学起东北腔,又是一阵哄笑。

    周晓青继续说道:“真的,真的,你的事情,我们全市人民真的都知道。关于你妻子的事,我们在报纸上都见过,在你的电视专访里我们也看见过你爱人,唉,她真漂亮。”

    周晓青这话讲得很实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巴若宇感叹着心想,人一出名,生活就没有隐私了。在不知不觉中,那些你在意的,不在意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到自己的身上,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但无论如何,那些曾经真心相待的人,在二十年之后依然记得自己,关注自己,难道不是幸事吗?想至此,巴若宇心里涌起一阵阵成就感、喜悦感。

    欢声笑语的农家小院里,故友重缝,昔日恋人相聚,这让巴若宇感到一种車福和温暖。

    椿城市电视台长杨彦斌和市委办公室主任分头打来电话,说晚上市委领导要宴请巴若宇,说得非常恳切,让巴若宇无法推托。挂了电话,他看到周晓青满脸失望地注视着自己,便对蒋凤平说道:

    “凤平,今晚我请客,你替我好好陪咱们美女老板。”

    “谢谢啦!”周晓青无奈地叹道:“今晚我就不打扰巴总了。你可是大忙人啊!改天我再请你吧!”话一说完,她抬腿就走人了。

    巴若宇心知周晓青是在赌气,但他毫无办法。

    送走周晓青,巴若宇的手机又响了。电话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现任县纪委副书记王素霞打来的。

    “呦,老同学,回来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今天市委领导请你吃饭,也有我一份,晚上,咱们可得好好聊聊。”

    巴若宇高兴地说:“好啊,二十多年的老同学了,一定见面好好叙叙旧!”

    王素霞接着说:“你的电视专访我们都看到了。同学们一致要求跟你见个面,吃个饭。”

    “哦,都有哪些同学啊?”

    王素霞在电话里,把同学们的名字一个一个报了出来。有高中的,有初中的还有大学的。王素霞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补充道:“还有几个最漂亮的女同学都要参加。”

    巴若宇好奇:“都是谁呀?”

    “孙美莲、李小梅、张丽影、王欣,等等一大堆。”

    王素霞在电话里哈哈地笑着,并再三嘱咐巴若宇:“那咱们就定明天晚上吧,一定要参加同学聚会啊。风雨无阻,一言为定。”

    巴若宇只好答应下来。挂断手机,他对巴银说:“把机票变为后天的。明天晚上的同学聚餐由我们买单。”

    巴银连连答应说:“好好好。”

    8

    回到家时,已经夜深了,父母早早就睡下。巴若宇本想趁这次回家乡能跟父母多聊些家常,可这一来二去的几趟饭局,却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悄然溜走。

    躺在床上的巴若宇,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年轻时的生活。想起在赵庙中学时的生活,想起周晓青,想起王素霞提到的那么多同学的面容,他脑袋里被太多的回忆塞得满满的,千头万绪,无法择清。他注视着乡村的秋夜,月朗星稀的夜空,想起那些几乎淡忘的一个个美丽的面孔。

    男人是奇怪的动物。这么多年来,巴若宇对中学时代众多男同学的面孔已记不起来,姓名更忘得干净,可偏偏女同学的面孔他却一个都忘不了。

    他想起了孙美莲。那个自小学一直到初中都与他同班的女同学。她生得真是一副美人坯子,她是大家公认的“校花”。

    孙美莲的父亲当年是巴若宇初中的语文老师,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巴若宇是个农村娃,尽管从小学到初中,他都与孙美莲同班,但他始终没有勇气跟她讲过一句话,但孙美莲那美丽的面孔却一直印在巴若宇的脑袋里。

    巴若宇大学毕业工作一年之后,一天去县城办事,站在马路边等待公共汽车时,一辆小轿车“嘎”的一声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漂亮的孙美莲走下车在喊他的名字。巴若宇受宠若惊般跑过去,坐在了她的车上。

    孙美莲热情地对巴若宇介绍说:“老同学,这是我爱人。”

    巴若宇朝驾驶座上的男人点了点头。然后问孙美莲:“你在哪里上班?”

    孙美莲说:“我在五交化公司,你呢?你分配在哪里了?”

    巴若宇平静地说:“从司法所调到市司法局了,有空你去坐坐。”

    “好啊!改天一定去。”

    自从这次见面之后,巴若宇再也没有见过孙美莲。不过,她那热情的样子至今他还记得,那时的巴若宇是个穷小子,能受到校花的礼遇的确值得记住。

    李小梅,他的记忆更是深刻了。但是这个女孩子,始终没有给他留下好印象。

    读高中二年级那一年,同班同学蒋凤平写了封求爱信,让巴若宇交给李小梅。老实的巴若宇并未多加解释,就将信塞在李小梅的手中。然而,李小梅却误以为这信是巴若宇写给她的。愤怒的李小梅当着全班同学们的面,把这封求爱信甩在了老师的讲课桌上。她指着巴若宇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虽然事后,巴若宇对此事再三解释,可李小梅依然用恶毒的话语攻击他。

    李小梅是镇长的女儿。

    那天晚上,李小梅带着几名同学来到巴若宇的住处,一见面,不由分说抓着他的衣领就狠狠打了一顿。巴若宇的脸上被李小梅打了两道猩红的血印。这事让巴若宇怀恨在心。

    “呸,你这只母老虎。”

    还是学生的巴若宇看着这些人离去的背影,狠狠地骂了一句。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跟李小梅说过半句话,打心眼儿里,他憎恶李小梅。

    王素霞是个好心肠的女孩,那时他给巴若宇递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你在班里受人欺负,我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别伤心,别难过,将来你比他们有出息。靠老子吃饭的人都是没出息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我们班最棒的人!”攥着王素霞的字条,巴若宇喉头酸酸的,一汪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巴若宇在床上翻个身,他深深叹口气,这些陈年往事一件件从眼前浮过,如今,他早已不再痛恨李小梅了,但他依然对孙美莲、王素霞这样的女同学,心存感激。时间是一只神奇的手,拿走他心中的仇恨,只留下美好存留在他心头。

    9

    同学聚会的晚宴在椿城市最豪华的“华源大酒店”举行。当晚100多位同学欢聚一堂。当巴若宇走进酒店的宴会厅时,热烈的掌声让他疲惫的神经重新兴奋起来。

    “同学们好!”巴若宇站在麦克风前,激动地说:“我巴若宇有今天,与在座各位的支持和关怀不无关系。在这里,我要感谢家乡人民,感谢我的父老乡亲,感谢各位同学,请大家吃好!喝好!让我们共度美好之夜!”

    巴若宇走下台,来到同学聚会的组织者,县纪委副书记王素霞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亲切地说道:“握着同学的手,回到十八九。老同学啊,昨天没能跟你多聊,今天补上。”

    王素霞也激动地说:“咱们今天要把二十年的话都说完,要说个够。我们同学里,出了你这样的成功人物,是我们大家的荣耀。来,我先敬你一杯!”王素霞说着,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巴若宇也豪饮一杯。

    “好!”同学们叫起好来。

    一百多位同学,都争着跟巴若宇敬酒,巴若宇在王素霞的陪同下,一桌一桌地看望同学们。岁月沧桑,改变了曾经年轻的容颜。巴若宇跟同学交谈着,有太多他喊不出名字的同学,但他们的面孔让他依稀仿佛看到少年时代的影像。他一一谢过,这个晚会,跟集团公司联欢时的感受又不相同。同样的热闹,同样的大场面,然而最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直乎他的名字,这里每一个人说起的都是他们学生时代的单纯的理想以及令人哭笑不得的往事。

    王素霞还像当年做学生干部时一样尽职尽责。他领着巴若宇,向他一一介绍着每一个同学的姓名和现在的职务。

    当介绍到杨皓飞和吴子健的时候,巴若宇惊诧得张大了嘴巴。

    “你们俩也在这儿啊!”

    杨皓飞笑答:“巴若宇啊巴若宇,老同学多年不见,今非昔比。敬佩啊!”

    吴子健嬉皮笑脸靠近巴若宇,亲呢地拍着巴若宇的肩膀,嗓门很高地说道:“巴老总,你现在回老家也不理我了。不是我,能有你今天吗?我是你的师傅。”

    巴若宇大笑:“你小子,当年可把我害苦了。为了你,我差一点自杀。”

    “瞎,这不是,老天爷还是爱你的。我当年给你的那点苦,不过是老天爷对你的磨炼。”

    杨皓飞瞪了一眼吴子健,说:“你还好意思说,当年你把我和巴若宇全都害苦了!”

    巴若宇摆摆手,说:“往事不再提。我敬二位一杯。特别是杨皓飞兄弟,当年,我让你受了连累。”

    王素霞见巴若宇和他们俩聊个没完,便急忙拉着巴若宇,催他快点儿到另一桌跟大家见面。巴若宇正要转身,吴子建一把拉住了他。看样子他有些激动。他红着脸,对巴若宇说:“我现在不如你了,你还要多帮我一把。”

    巴若宇不解:“什么意思啊?听说你在跑汽车运输,不挺好吗?”

    吴子健叹了口气,说:“我欠了一屁股两肋马骨的烂账,就等着你在赵庙镇开发房子,多赔偿我点儿损失哩。因为你是开发商啊!”

    吴子健说着,嘿嘿笑起来,一副谄媚的样子。巴若宇心里一阵厌烦。他想起当年他把自己害得走投无路的事。但在众人面前,他还是压下心中的成见,问道:“怎么?粮站周围有你的宅基地吗?”

    “有啊,有啊,就数我家的宅基地面积最大哩。”

    巴若宇“噢”了一声。心想,这家伙不会又要讹人了吧:“想要多少钱,到时候再说吧。”

    吴子健一把紧紧地抓住巴若宇的手,用力地摇了两下,说:“好,好,老同学,老朋友,下半生就指望你啦。”

    王素霞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过巴若宇,嚷嚷道:“巴若宇,你看李老师也来了。”

    “啊,李老师,李老师,您好!”

    站在巴若宇面前的一位白发苍苍儒雅的老者,正是当年他的恩师李文卫老师!

    巴若宇一把抱住了李老师,感激地说:“李老师,谢谢您!谢谢您!”

    李老师拍着巴若宇,激动不已:“巴若宇啊,出息了,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李老师,如果没有您,我今天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李老师扶住巴若宇,上下打量,感叹着说:“不要感谢我,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没看走眼,巴若宇,在电视上看到你取得了这么大的成绩,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为你自豪啊!”

    巴若宇说:“谢谢李老师。等我在家乡的这些项目开工那一天,一定请你参加剪彩仪式。”

    “好啊,巴若宇,一言为定。”

    巴若宇又被王素霞拉到另一桌来。一桌子坐着的都是当年学校里的美女。孙美莲、李小梅竟然也在其中。

    孙美莲说:“老同学,看到你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我们心里都高兴。”

    “谢谢,谢谢。”

    “还记得我吗,还生我的气吗,老同学?你大人有大量,不会再计较原来的事了吧?”说话的,正是当年的“母老虎”李小梅。

    巴若宇哈哈大笑,然后狡猾地点点她说:“你是,李小梅。”

    李小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当年的事,你也该气我吧?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别记在心上。”

    狡猾的巴若宇,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哈哈大笑起来。

    巴若宇让服务员把酒倒满,说道:“感谢你们当年给我留下的青春记忆,让我在奋斗的路上更有动力。几位美女老同学,没想到二十年后还能见到你们,我心足矣。”

    “干杯,干杯!”王素霞起着哄,巴若宇与几位美女碰杯庆贺。

    晚宴结束后,王素霞和她的丈夫拉着巴若宇非要去茶楼喝茶。几个女同学听说还要到茶楼去坐坐,纷纷要求一起前往。巴若宇已有一些醉意,但还是顺从他们来到了茶楼。在王素霞的倡议下,大家坚决要求巴若宇讲述他是如何走向成功之路的。巴若宇没有拒绝,在昔日的美女同学面前,他愿意亲口讲出自己奋斗的经历,这会使他的成就感获得更大的满足。

    1989年,巴若宇二十六岁,那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因为替同学吴子健作担保而被坑害的巴若宇,在家乡过完大年,便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走向了离他老家最近的漯河火车站。踏上开往重庆的火车,彻底告别了家乡。

    列车缓缓地驶进菜园坝火车站,巴若宇拉开窗帘,重庆特有的雨雾迷离的景象映入眼帘。他提着行李,随着拥挤的乘客们一起走下火车。站在喧嚣的车站旅客中心,他的内心一片茫然。来来往往的旅人,有谁会想到,这位孤独的,来自安徽农村的年轻人,身上只有九十元钱。如果在重庆找不到吴子健索要债务,如果在重庆找不到工作,他将何去何从?一个年轻的国家干部,也会落魄至此。然而’这一切,又都是自己凭着对同学单纯的信任而落下了灾难。他还有什么办法吗?他还有退路吗?想到这些,年轻的巴若宇只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走出火车站。

    “我巴若宇不会就此倒下的,我一定要在重庆于出一番事业来。”

    扑面而来的麻辣火锅味,完全听不懂的重庆话,,衣着时髦热情如火的重庆人,还有那一层紧似一层的迷雾,都让巴若宇精神振作。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巴若宇感到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和追求又一次活跃起来。大学毕业分配回家乡,他以为,他的人生永远离不开赵庙。他还听从了父母的意愿,娶了没有任何了解的农村姑娘雪瑛,过着没滋没味的生活。他一度以为,他这一生就将如此过去了。而今,他却被命运的手推动着,让他彻底断了贫穷却安逸的生活,让他从头再来,选择另一种人生!

    他在两路口一家叫做“铁二招”的旅馆住了下来。放好行李,便来到街上。他先按吴子健老婆的地址,去找吴子健。他想,只要找到吴子健,还上赊药的欠款,或许他还有回头路可走,或许,他还可以跟吴子健学着,做做医药销售的生意。

    然而吴子健已不在那个地方。公司早已人去楼空。

    “我巴若宇命该至此吗?”

    雾那么浓重,山城的路也蜿蜒崎岖。他一路走,脑袋里不停地想,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在重庆找到工作。确定了目的,他的味觉忽然灵敏起来。街上飘过的麻竦香,让他精神一振。他来到街边的小摊,要了一腕老麻抄手。啊,重庆的辣子啊,是那么诱人,那么地道,那么鲜爽。他吃过饭,哼着“我的未来不是梦”,哼着“一无所有”,四处寻职……

    辣得让人回味悠长的火锅,湿乎乎滋润人肌肤的空气,匆忙忙你追我赶的忙碌都让巴若宇感受到重庆这座城市的生机与活力。细心的他发现,在这座城市里,只要你勤快,努力,总会有所收获。至今,巴若宇也丝毫不怨恨当初求职时将他拒之门外的人。因为那一次次的闭门羹之后,他都会仔细分析被拒的原因,然后加以改进。正是巴若宇的自信与细心,成就了他未来的成功之路。

    巴若宇从一座办公楼里走出来,他看到一位擦皮鞋的老太太,便走上前跟她唠家常:“老人家,您看我像哪里人?像个干部吗?”

    老太太停住了手中蹭鞋的旧布,望了他一眼。慈祥地笑着说:“听你口音,你是北方人。如果是干部的话,也不过是个小集镇上的干部。”老人的话,给了巴若宇启示。重庆人是见多识广,见过大世面的人,在他们面前,你装不了什么假象。自己以后再找工作时,也千万别吹嘘自己。

    照此方法,那天,巴若宇又去寻那些个拎着棒棒,衣着不太讲究的“扁担”。

    “你看我像干什么的?”

    “扁担”看了他一眼,先是摇头,后又问道:“你在哪里干活的?”

    巴若宇叹口气,往招待所走去。此刻,他知道他的形象和“扁担”们相差不了多少。他苦笑着,暗自估量到他在举目无亲的重庆是几斤几两了,而他这几斤几两又将如何闯出天下……

    这天上午,巴若宇走到了谢家湾,看见了“广州白云山制药厂驻重庆办事处”这样的招牌挂有楼外。他想起吴子健就是做这行的。他想,只要不像他那样坑人,实实在在地做生意,这一行业还是很有做头的。于是,他走进办事处。

    一位年长的老者操着重庆话问他:“你找哪个?”

    巴若宇学着说了句:“耍。”

    老者笑了,打量了他半天,说:“耍啥子?”

    巴若宇笑:“耍着玩。”

    老者又看他一眼,随后,抖落着手中的一张“招聘启事”说:

    “你是来应聘的就不是来耍唼!”

    “哦?”

    巴若宇这才留意了那张启事上招聘业务员的文字。

    他点点头说:“那我就干这个吧,我弄得来。”

    就这样,巴若宇便成为白云山制药厂重庆地区的销售代表。

    对医药销售一窍不通的他,拿着厂里给他印好的名片时,忽然感到一片茫然。办事处主任打量着身前的年轻人,说道:

    “你的工作职责,就是联系购买单位,把咱们厂的药品销售出去便能拿到工资,还有提成。先试用一个月,你有没有信心啊!”

    “当然,做就做好。”

    办事处主任满意地点头。于是巴若宇就算找到了工作。他感到自己如同做梦一般,大学毕业到如今,他一直在政府机构上班,习惯了每天进办公室,先倒上一杯茶,擦干净办公桌,打开报纸,浏览国家大事及党政重要新闻,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那似乎才叫工作。而今,他只拿着一盒名片,几叠药品介绍,从办公楼里走出来,这便成为工作,他要上哪里去?他将怎么做。

    街上人来人往,重庆的公交车司机个个都是火爆子脾气,当他迷迷糊糊地穿过狭窄而崎岖的马路时,一阵急刹车的刺耳声,惊住了他。一辆公交车停在他面前,司机探出头,朝他骂了两句,重新启动车子,绝尘而去。巴若宇这才如梦方醒。

    “牛什么,老子以后更牛。”

    巴若宇握紧双拳,嘴里念念着:“天生我材必有用”

    “莫愁前路无知已”,“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的未来不是梦”……这些破碎的,毫无关联却在此刻能不断激励他的句子,至今他都还记在心里。

    揣着医药公司的药品资料,巴若宇开始起早贪黑地搭乘公共汽车,毫无方向地寻找着重庆市区的医院和诊所。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把握好这难得的机会,努力做好它。

    当一家客户终于被巴若宇的真诚打动以后,他接纳了巴若宇这个“外乡人”。

    这位医院的工作人员对巴若宇说:“重庆人耿直,若你真心对人,那么他就会耿直地对你;若你耍心眼,重庆人理都不理你。”

    “哦,我喜欢这样的重庆人!”

    那位工作人员见他如此回答,便笑着说:“记住哕,只要你真心对别人,在重庆,你的日子就好过了!你就能在重庆站住脚了!”

    “嗯。”对这第一位“上帝”,巴若宇感激之情不能言表。他特别想请客户吃顿饭,可兜里的钱根本不够。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这位信任他的重庆人。

    这天晚上,巴若宇回到了四人一间的招待所。暮色中,招待所前台昏黄的灯照得四壁冷冷清清。巴若宇喊服务员开门,这时,一个服务员从值班室里出来,一见是他,便转头回了屋。

    “服务员,开门去啊!”巴若宇正疑惑着,只见刚才那个服务员从值班室里走出来,递给他一张单子:那是总服务台催交房费的通知单。

    “哦,好的,一会儿给。”

    巴若宇应承着,头都不敢抬,就随着服务员走进房间。

    坐到自己的床上,巴若宇仔细摸遍了口袋,这才发现身上只剩下一块六角钱了。他后背一阵发麻,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703房2床的,该交房费了!”招待所的服务员走过703房间时,顺口又催了一遍。

    “知道了,明天早上交吧。”说完,巴若宇只能躺下来,装着很累很困的样子。

    然而,躺在床上的他,怎么睡得着。他心下盘算着,虽然做成一笔生意,但还得一周之后才到发工资的日子。看来,这两天哪儿都不能去了,一块多钱怎么个花法?花完了怎么办?他心怦怦直跳。

    去跟客户借钱?千万不能,刚刚才认识几天的人,本来印象不错,可这就去借钱,别人不把自己当成骗子才怪!去办事处借钱?不,生意刚谈成,钱还没到账,没有给单位创造一分钱的效益呢,怎么好意思张口?

    思来想去,二十多岁的大学毕业生巴若宇,只想出一种办法——忍着。

    整整一天,巴若宇都躺在床上。直到头晕目眩,腰酸背疼,他才不得不起来。电视里响起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音乐。啊,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同屋的旅客见他一直睡着,便笑着说:“该吃饭了,你可真能睡啊!”

    “思,累啊,还想再睡!”

    他懒洋洋地回答着。饥饿令他开始头疼,他开始烦躁不安。

    同屋的人好心劝他:“小伙子,生活得有规律。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然会生病的。”

    巴若宇只能敷衍地点着头。他不能对同屋的旅客说他身上没钱吃饭,如果他这么说,别人会对他小心防犯。他也不好意思跟陌生人借钱,在这里住的人,不过都是匆匆过客,他借人家几块钱,可在人家离开此地时,他都不一定能还上。他跳下床,简单地洗了把脸,就走出房门。

    一天没出房间了。巴若宇感到走起路来,脚都发软,整个人像飘浮在空中一般。下了楼,他走到街角,花五角钱买了袋方便面。他掂量着手中的方便面,想着,这一天就靠它了。他感到一阵心酸。

    回到招待所大厅,总台里的服务员还是喊住了他:“你是703房2号床的客人吧?你的房费早该交啦。”

    巴若宇故作镇静地“噢”了一声说:“是吧?好。一会儿交。”

    回到房间后,巴若宇迫不及待地打开方便面,倒在茶杯里,因为没有勺子,他只能用牙刷把泡得还不够软的方便面往嘴里扒着。一边吃,一边担心着服务员过来催他交房费。这一天,终于熬过去了。

    第二天,巴若宇依然希望睡过去,可到了中午,他就饥肠辘辘的睡不下去了。他穿好衣,走下楼来。这次,他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脚步,“哧溜”一下,就跑出了招待所的大堂,直到跑出招待所大门,他都没有听到服务员喊他703房2床的。他的心怦怦直跳,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巴若宇冲到雨中,才意识到下雨了。但他不能回去,他硬着头皮,一路小跑着到对面一家面包店的门前。

    走进温暖的面包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立刻闻到了烤面包的清香。啊,这诱人的味道,让他更加饥饿。站在柜台边,他摸着衣兜,身上的最后一元钱可以买到两个面包,先吃点东西吧,明天再熬熬,过两天就发工资了。想到这,他犹豫了片刻,壮着胆子买了两个面包。

    “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是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最难熬的,就是第三天了。

    巴若宇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不是躺着就是坐着看书,饥饿越来越猖狂,无时无刻不紧紧抓着他。他坐在床上,双手攥着茶杯,不时地一口一口地喝着开水。他明明一点也不口渴,却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想,或许这样可以减缓饥饿感。他不时地吹着杯子上的热气,水蒸气把他的眼镜蒙上一层水雾。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不停安慰着自己。

    为了躲避服务员催费,他还是决定到街上转转去。

    招待所的大门外,灯火通明,各种形状的广告灯箱七彩纷呈,霓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闪烁跳跃着。看到这美丽的,充满希望的繁华之夜,巴若宇这时又仿佛没有了饥饿感。他猜测着每句广告词的意思,比较着广告字的大小,又在搜索着每个广告词的同义词、近义词或者换上他想象的那句广告词会不会更恰当……他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品味里,不时还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暗自窃喜着……

    巴若宇独自一人,像一个预言者一般,嘴里念念有词,目光闪烁飞扬,完合陷入到一种绝境中的亢奋状态之中。他想象着未来,欣赏着呈现在他眼前的,光点斑斓的未来……

    快要回到招待所时,他不自觉地被马路对面的面包房里飘出的香气所吸引。啊,巴若宇这一辈子也没像这几天那样喜欢烤面包的味道。身无分文的他,像被魔法拉着似的,重又走进了这家面包店。

    面包店里清瘦的老板正跟他老婆吵着什么。巴若宇细听之下,明白了他正在说他的眼镜破损了。大概是被老板娘摔坏的。老板一劲地抱怨个不停。

    巴若宇劝说了两句:

    “大姐也不是故意的。不过眼镜坏了,是挺可惜。你这副眼镜多少度数?”

    店老板停止了唠叨,定睛看了看他。他注意到巴若宇脸上也架了相同的一副眼镜,就反问道:

    “四百度,你的多少度?”

    巴若宇说:“也是四百度,哎,你能戴?”

    说着,巴若宇取下眼镜递给面包店老板。老板接过眼镜,试戴了一下说:“我们的度数一样的!还真清楚。”

    店老板说完,摘下眼镜还给巴若宇时说:“你这镜片比我的值钱多了。”

    “哦。”巴若宇心里一阵窃喜。他问:“你觉得,我的眼镜值多少钱?”

    “二三百块钱不止吧?”店老板说着,又仔细瞅丁瞅眼镜,点点头说:“比我那副可强多哕!”

    “哦,”巴若宇顿了片刻,突然说:“一百元卖给你了,怎么样?”

    店老板和老板娘听了这话都愣住了。

    面包店老板见巴若宇一副认真的样子,连声说:

    “不行不行,我买了,你怎么办?”

    巴若宇摘下眼镜,用衣袖认真地擦了擦,递给店老板说:“就一百元卖你吧。不瞒你说,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我饿坏了。拿眼镜换你面包吃几天,我没别的要求。”

    “小伙子,看你文文静静的,像个干部似的,怎么会……遇到困难了吧!”

    巴若宇红着脸,简单把自己的处境跟店老板讲了一下。

    “唉!”店老板叹着气,摇摇头。什么都没再说。他接过巴若宇的金丝框眼镜,又取了塑料袋给他装了满满一袋面包让他带回去。

    这天晚上,巴若宇揉着发胀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早早睡去了。

    他梦见白发苍苍的父母,在大雨将至的田间地头辛苦地种着麦子。吴子键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说,赊药的钱已经还上了,你可以回家了,可以回赵庙继续做你的司法所的公务员了。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像一阵阵雷响,

    他一下子惊醒了。

    此刻,招待所703房间只有他一位旅客,其余的都退房走了。他听到咚咚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703的客人,醒醒。”

    巴若宇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招待所的那位服务员,她笑盈盈地看着巴若宇说:

    “703房的,有人找你!”

    “找我?”在重庆,他实在想不起会有谁认识他,并且还深更半夜地来这里找他。

    “是找你的。”服务员捂着嘴巴笑起来。巴若宇跟着服务员一起走下楼,来到招待所的大堂。他一眼看到面包店的老板正跟招待所的服务员在那里攀谈。他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来。

    “怎么啦?眼镜有问题?”

    听闻此言,保安和服务台里的服务员都笑个不停。

    面包店老板也笑了,说:

    “巴兄弟,你误会了!我来是还你眼镜的。我想你可能还没吃饱,就再送袋面包给你吃。”

    巴若宇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面包店老板接着说:“我也是经常出门在外的人,谁没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啊。一分钱有时候就能难倒英雄汉。”说完,他把眼镜还到巴若宇手里。

    泪水模糊了视线……

    总服务台的服务员叫住了巴若宇。他感到十分尴尬。他用手擦了把泪,关于拖欠房费的事,他刚要开口解释,便听那个工作人员笑着对他说:

    “我们经理刚才说了,你这段时间的房费一分钱也不收了。还有这几包方便面,送给你吃吧。”

    巴若宇又是一愣。

    服务员把方便面也塞在他怀里:“这是我们几个女孩的一点心意。”

    巴若宇连声道谢:“等发了工资,我请大家吃饭!”

    面包店老板和几位工作人员都呵呵笑起来。

    “行啦,你想装大款啊?等你以后真成了大款,别忘了我们重庆人就行了。”那个领他下楼的服务员一边笑一边把其余的方便面、面包都塞给了他。

    “重庆人太好了,我一定要在重庆好好努力!”

    “嗯,行了,快去睡觉吧!”

    大家伙又是一阵笑声。

    从这以后,巴若宇与面包店老板及招待所的服务员们成为好朋友。

    1992年之后,由于巴若宇销售工作成绩突出,被派到云贵川三地发展业务。在药品销售方面,巴若宇渐渐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经验方法。他是个有心,的人,对客户又总是以诚相待,因此业绩突飞猛进地增长。远在云南和贵州的日子里,巴若宇不忘当年重庆人的帮助,一直与面包店老板保持着书信往来。无论业绩做得多好,巴若宇的心却一直记挂着重庆。在那里,他感到一种家乡般的温暖。他还记得,面包店老板当年对他说的话:“今后走到哪,都别忘了我们重庆人。”

    遗憾的是,当而立之年的巴若宇重新回到重庆发展,并开办了自己的医药销售公司时,他却再没有找到面包店老板和那家招待所的服务员。

    1995年秋天,巴若宇回到了重庆,创办自己的医药销售公司。回到重庆才几天,他就故地重游,寻到那家招待所的旧址,然而,呈现他眼前的,已是一片繁忙的大工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巴若宇久久地站在招待所的废墟之上。重庆的天空是灰蒙蒙湿漉漉的,他不禁深深地叹息。虽然再没有他们的消息,但对他们的那份感激却时时荡漾在他的心底。

    “今后走到哪,都别忘了我们重庆人。”

    巴若宇隐约又听到这样温暖人心的话。他望着重庆的天空,重庆的街道和绿树,伤感之情油然而生。

    “重庆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永远感激重庆人民。”

    当巴若宇发自肺腑地讲出这句话时,在座的几位同学都被感动了。

    “巴若宇,你这些年可真不容易。人们光看到你风光无限的一面,有谁看到你挨饿受苦的日子呢!”’王素霞真诚地感叹着。

    “后来呢?”孙美莲追问道。

    “后来?后来就顺利了!”巴若宇叹口气,接着说道:“后来,靠朋友的支持,苦心经营,我的医药销售公司在重庆渐渐有了知名度。日子自然好过了。呵呵!”

    “而且,听说,你在重庆还是有名的文学才子呢!”一位女同学兴奋地说道:“我们几个,早就听说你在文学创作上大有收获。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影,广播里有声……”

    大家一起笑起来。

    巴若宇谦虚:“那点小小的荣誉,我就不说了吧。”

    孙美莲又好奇地问道:“那个招待所的服务员,后来成为你的老婆吗?”

    巴若宇摇摇头说:“没有,我再没联系上那个服务员和面包店老板。”

    “那你怎么感谢人家呢?”孙美莲打趣他。

    巴若宇笑说:“无以回报啊!不过,我最终娶了个重庆夫人,就是热爱重庆人民的最好例证!”

    孙美莲和王素霞忽然来了兴致,一起哄他:“巴若宇,快快交代,你是怎么娶上了重庆美女做媳妇的?听说还是个空姐,快给我们讲讲。”

    巴若宇露出轻松的笑容。他喝了口茶,又点上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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