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镇长的一个电话让巴若宇和巴银他们又得改一次机票:
“刘书记和王市长都知道你回来的消息了,晚上他们要以政府的名义宴请你。”
巴若宇想来想去,还是友好地答应了。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陆凤杰早早地来到了酒店。
在这个晚宴上,除了刘书记和王市长,还有土地局苗局长、城建局廉局长、国资局于局长、粮食局王局长等人。这是一个公务性极强的宴席。这一点,巴若宇一走进宴会大厅就感觉到了。
让巴若宇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原司法局鲍局长也在这里。巴若宇惊喜地握着鲍局长的手,激动地说:“老领导,你身体还那么好啊?感谢你当年对我的帮助。”
鲍局长热情地握着巴若宇的手说:
“听说你回来了,我真是高兴啊。”
陆凤杰主任走过来对巴若宇说:“巴总,你是做医药的,我给你介绍认识一下我们市里边的两位医药界老板。一个是王军,一个是梁锋。”
早在巴若宇从事医药推销的时候,他就知道王军和梁锋的名字。在椿城市乃至全国医药界,这两个人的名字无人不知。
王军是一位受命于危难之时撑起椿城医药界的人物。他力挽狂澜把椿城的药品推向全中国,并把全国的医药客商吸引到椿城来。他的典型事迹,巴若宇早在《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等媒体上看到过。他深深敬佩王军——这位在政治上和企业管理水平上独树一帜的人。
梁锋总经理的长相一看就是典型的淮北汉子。这位在医药界定南闯北的总经理,凭他憨憨的微笑和真诚,征服了一个个商业对手,让椿城医药占据了全国医药的半壁江山。
王军的儒雅,梁锋的憨厚,相得益彰,使椿城医药蓬勃发展。这两个人无疑成了椿城医药界的脊梁。
巴若宇和他们一一握手,并由衷地感叹道:“你们两位是我的老师啊,家乡发展得好和快,与咱们椿城医药的发展是分不开的。向你们致敬!”
梁锋握着巴若宇的手,客气地说:“让我们椿城的药品打到重庆市场去,还靠你助一臂之力啊。”
巴若宇说:“一定一定。”
刘书记代表市委、市政府首先祝贺巴若宇在重庆的成就,并十分真诚地欢迎巴若宇回乡投资。刘书记介绍说:
“我们市委、市政府正在实施‘凤还巢’计划。希望在外地有成就的椿城人都能回乡参与家乡建设。招商引资说到底,就把我们自己本城在外地的成功者引到家乡来,椿城就繁荣似锦了。”
“是,是,这是利用资源的好办法。”巴若宇点头赞同道。
王市长举起酒杯对巴若宇说:“今天,我们专程把城建、土地、商务局、粮食局等相关负责人都请到了这里。一是你们可以面对面的交流,二是在赵庙镇粮站这个项目上快马加鞭,尽早落实。”
巴若宇保证:“规划申请报告,朱镇长已经给我看了,我一定会尽力的。”
市粮食局王建局长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敬了巴若宇一杯酒,说:“省市粮食局都同意市政府的规划意见。我们局也希望你早日把赵庙镇粮站这个地方旧貌变新颜。谢谢你!”
“有家乡的领导大力支持,有在座的各位领导的大力支持,我们一定不负众望。”巴若宇端起酒杯,慷慨地说。
15
1988年农历九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对巴若宇来说意义非凡。这是他26岁的生曰,而一年前也是这一天,他从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分配到椿城市司法局上班报到。巴若宇决定,九月二十三日回他的老家巴家楼村去。
巴若宇所在的基层管理股只有三个人。股长汪月琪是位五十几岁的女同志,还有一位也是今年刚从学校分来的小郑。去年巴若宇刚分到司法局,慈眉善目的汪股长就对他说:
“等你熟悉一段时间,我这个股长的位子就让给你。如今,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啦。”
巴若宇冲着汪股长笑笑,没有说话。他望着眼前这位中年妇女,从心里感到可笑:汪股长,你也太小看人了,你以为你那股长的位子神气啊?凭我的才学,当个局长也绝对够资格呀!
当然,这些话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雄心壮志。不过,巴若宇对汪股长的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顿生敬意。
日常工作中,巴若宇总是冲在前面。下乡指导乡镇司法所的普法宣传,检查乡镇法律服务所的民事案件调解情况,以及对乡镇机构的治保主任、调解主任等人的法律辅导等等,这种在乡下一待就是十几天的苦差事,总是落在他肩上。不过,对于巴若宇这样一位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科班出身的大学生来说,游刃有余。
每次回到局里;他都要写出一份文字材料呈放在汪股长的办公桌上。汪股长则笑眯眯地拿着材料,溜一眼标题,便直奔鲍副局长办公室汇报去了。
有了这么默契的工作关系,巴若宇办事也很顺利。当他一大早向汪股长提出请假三天的请求时,汪股长便不假思索地答应道:
“管管管,你小巴请假我绝对允许。”
话还没说完,鲍副局长进来了。听说巴若宇要请假,鲍副局长问:
“怎么?小巴想媳妇啦?”
“没有没有。”巴若宇一下子脸通红,连连解释:“我都两个星期没回家了。这几天,地里正收庄稼,割豆子、刨红芋,我知道家里人忙不过来,所以想回去帮帮他们。”
鲍局长收敛了笑容,没有再说话,点上香烟,在屋里踱来踱去。巴若宇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鲍局长的老家也在乡下,父母仍在田地里劳作。眼下是一年一度的秋收季节,他想到了父母在秋野里忙碌的身影,不禁沉默了。
“鲍局长,我要不要写个请假条请你批准?”巴若宇走到桌子前撕了一张纸。
鲍局长摆摆手,又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
“不用了,我和汪股长都在,就行了。难得你这份孝心,快去快回吧。”
巴若宇十分感激,连连向鲍副局长和汪股长点头致谢,夹起桌子上的手提包,匆匆忙忙奔向楼下自行车棚。
县城离巴若宇的老家巴家楼村,大约七十华里。出了城往北,又宽又直的柏油路,骑自行车两个小时足够了。巴若宇归心似箭。几乎是屏着呼吸挤出了熙来攘往的闹市区,直奔家的方向。他骑着自行车离开椿城的时候,贴在身上的衬衣已基本上湿透了。
九月的淮北乡村虽已是深秋季节,但晌午的太阳依旧暴烈得烫人。早上凉得像冬天一样要穿两件上衣,中午穿个背心照样不凉快。到了晚上,又冻得让人打哆嗦。巴若宇在辅路上停下车,脱下身上的制服和衬衣,但他舍不得将制服叠出皱褶,于是又穿上,扣上下面的两个扣子,跃上自行车,猫着腰风驰般往前骑着,那两片猩红的领章在秋风里分外耀眼夺目。这套警服向路人昭示,他不是个农民,而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司法干警,是一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国家干部。
80年代的公检法系统,老百姓只认识公安。司法局干部和公安干警的制服是一样的,老百姓常常把司法局的人误认为是公安局的警察。只有“内行人”知道,制服虽是一样,但工作性质及业务范畴,则大相径庭。公安干警负责的是刑事侦查,而司法干警则是负责调解民事纠纷,代理民事、刑事诉讼,更主要的职责则是负责法律的普及宣传工作。难怪很多次,穿着制服的巴若宇每次到了乡下,村民们都说:“派出所的人来了!”他常常心头一阵窃喜,在司法局工作并不亚于在公安局工作。在大众心目中,都是一样的威风和威严,尽管他只是个刚走出校门不久的法律工作者。
马路两边的田野里,农民们挥汗如雨忙收割,巴若宇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顷刻间心里怅然若失,那一丝自豪感渐渐消失了。虽然他已在城里的“政法机关”工作,但他的父母、妻子和所有的亲戚,仍在巴家楼村,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农民。他在城里偶尔还能在酒店里享用美酒和佳肴,可他所有的家人、亲戚、邻居却还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一日三餐不见荤腥。想到马上又要回到那低矮的砖瓦房里,想到马上又要见到佝偻着脊背的父亲和满手老茧的母亲,想到马上又要见到整天对他怨气满腹的妻子,巴若宇的心禁不住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考上大学之前,巴若宇就曾暗暗下决心,考上大学分配工作后,他要把父母接到城里去,要父母也像城里的老年人一样,早上打打太极拳,晚上拎个鸟笼子在公园里散散步,而他则与爱妻拉着手,幸福地走进电影院……可是,如今毕业后工作整整一年了,每月四十元的工资不仅不够用,还欠了同事们三百多元的外债。每次在食堂打饭,巴若宇根本舍不得打八角一份的荤菜,从来都是买一份炒青菜和一个馒头。如果哪天实在是太累了,他也只会舍得买一份六角钱的红烧丸子。他常常会为没能让父母也搬到城里来住而愧疚。但是巴若宇的心中时时燃烧着希望:自己还年轻,希望的路还长着呢,迟早有一天,他会实现他所有的梦想!
前面,满目的翠绿。那是待一段时间才能收割的“二茬”薄荷,它在入冬时节方可“熬油”;另一片被晨露和秋霜肆虐过大片的墨绿色,是农村人一日三餐的主食一一红芋。被冰蔫了的红芋秧横七竖八地交织在一起,在阳光的照耀下,滴淌着露珠,无力地遮盖着仿佛要破土而出的红芋;早已脱落的抑或挂几片黄叶子的芝麻秆上,饱满的芝麻摇摇欲坠,似乎稍稍碰撞便能抖落一地;雪白的棉花,在稠密的早已支撑不住的枝丫间灿烂开放。大豆在秋曰阳光的照耀下,已经被晒得爆裂,发出此起彼伏的“啪啪”声……这一切,巴若宇太熟悉太亲切了。目睹这丰收在望的秋日景象,他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兴奋。庄稼人最渴望的就是这收获的季节,尤其是这深秋的晴朗天气,“打豆子”、
“磕芝麻”、
“刨红芋”一系列的秋季农活堆积到了一起,必须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收到地场里,才能安心。村民们称这个时节为“秋收”节气。在此时,用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八个字形容村民的忙碌再准确不过。
巴若宇推着自行车走进村子里,一眼便看见他的父亲拉着一板车红芋,吃力地往家里挪动着脚步。巴若宇急急跑过去拦住。
“大,我来拉吧。”巴若宇把自行车扎稳,伸手去抓父亲的架车把子。
“哎哟!儿子回来啦。”
巴若宇朝父亲笑笑,一把夺过了挎在他肩膀的汗渍渍的“车绊”:
“大,你推着自行车吧。”他用力压了一下两边的车把,待装满红芋的架子车平稳后,往前一拱,朝家走去。村子里忙着拉红芋的男男女女们看见,跟他们打招呼:
“老巴,你儿子回来了,这下子有帮手了。”
“巴若宇这孩子当官了,还不忘回来干农活,真不劣。”
巴若宇的父亲巴云电心里乐滋滋的,架子车后面,推着自行车,时不时地跟过往的村人们招呼着,时不时盯着儿子的自行车,嘴角荡漾着喜悦。是啊,儿子现在是穿着警服的国家干部了。全村一千多号人啊,就出了他巴若宇一个大学生。自从儿子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那天起,老汉巴云电就有了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从那天起,巴云电心里才感觉到自己活得像个人样。
巴若宇要去省城合肥读书的前一天晚上,巴云电和老伴整整一夜没睡。煤油灯下,他抽着旱烟袋,一窝接一窝,又和老伴一起转到屋后,一把一把地量着那棵桐树。那棵大桐树原准备给他的老母亲留作棺材用的,他实在想不着办法给儿子凑足路费,前几天瞒着儿子已把这棵大桐树卖给了别人。一觉醒来的巴若宇发现父母亲都没在屋里,便骨碌下床到处喊叫起来。他父母赶忙回屋。巴若宇见父亲、母亲的眼眶都噙着热泪,急问究竟。母亲把事情告诉他,巴若宇也哭了。回到屋里把三百元钱拿出来,死活往父亲兜里塞。
“大,如果你不把这钱退给那个买树的,我明天就不去上学了。”
巴若宇执拗。父亲只好听从了儿子的央求。
“到学校没钱咋办呢?”母亲用衣襟擦拭着眼泪,不无担心地瞧着儿子。巴若宇踌躇满志地说了句文绉绉的话:“娘,你放心,车到山前自有路。儿子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巴云电两口子打心眼里疼爱他们的这个大儿子。也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虽然都还在读书,但父母对巴若宇寄予的希望最大。转眼间,四年的光景过去了,巴云电在家卖猪卖牛卖粮食,总算支撑到了儿子大学毕业,眼下王作快一年了。去年巴若宇又在老家结了婚,娶个媳妇身材又高又大,庄稼活样样精通。一个在城里上班吃“商品粮”,一个在乡下千活有“自留地”,这种叫做“一头沉”的殷实的婚姻,是村民们最羡慕的。巴云电老汉心满意足。
巴若宇的家和他父亲的家是紧挨着的前后院。虽然巴若宇早已和父母亲“分家”,但他的媳妇雪暎除了睡觉在前院里,吃饭还是和父母弟妹们在一起的。平常都在地里忙农活,不像其他家庭那样,“分家”了就当然地盆是盆罐是罐的各用各的,有时还为一勺子猪油吵得全村人不安。雪瑛从过门到现在,从未和巴若宇的家里人闹过别扭,更没有为家庭琐事与她的公爹公婆吵过。
巴若宇出现在自家的红芋地里的时候,全家人都丢下了手中的活计,从地中央往巴若宇走来。唯有他的媳妇雪瑛一把手抓着红芋秧藤,一手握着镰刀,怔怔地伫立在原地,两眼直勾勾地遥望着突然走过来的这位在城里工作的丈夫。
“娘!”巴若宇喊叫着,一阵跑步过来。脚下刨出的红芋堆鲜澄澄地被他踩去一层层嫩皮儿,割下的红芋秧藤被他踩得冒出乳白色的汁液来。
母亲笑着。打量着好久没见着面的儿子:
“你回来了啊,你回来了啊。”
“回来了回来了。我知道家里这几天忙,就请假回来了。”
母亲转过脸去,对着雪瑛喊:“他嫂子,你就回家做饭去吧!啊?”
雪瑛如梦初醒般“噢”了一声,才挪动脚步走了过来。她的眼睛和巴若宇的眼睛对视的刹那,目光移向了别处。嘴角动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累坏了吧?”
巴若宇朝雪瑛走过来,两手不自然地插进了裤兜里。雪瑛立刻正视着他的眼睛,说:“不累,就这几天忙些呗。”
“儿子,回去吧,和雪瑛一起回家做饭去吧。”父亲抡起一把抓钩,“砰”一声刨起红芋秧子,抖落着泥土,头也不抬地朝儿子喊着。巴若宇没有应承父亲的话,向雪瑛示意了一下,也拎起了抓钩,瞄准红芋棵之间的空隙,刨了起来。
一家人见巴若宇没有回家的意思,也就不再做声,各忙各的活去了。
巴若宇蹲下身来,准备拉出一个硕大无朋的“露头青”红芋,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急切的声嘶力竭的吆喝声:
“截——住!” “截——住!”
是从孙楼村的红芋地里跑来的一群男男女女。有的拎着抓钩,有的挥着镰刀,还有四五条狗在人的面前朝着同一个方向狂奔着。“截住!”“截住!”大家全都停止了劳作,凝视着同一个方向。还没等巴若宇醒过神来,他的身后突然蹿过来几个赤着膀子的小伙子,也拎着抓钩和镰刀,吆喝着:“截——住!兔子!”
原来,人们在追赶着一只野兔子。
九月,是淮北农村一年四季中生活“寡淡”的季节。因为“农忙”,家家户户抽不出空来“赶闲集”买点儿猪油肉类的东西改善生活。“红芋茶(晚饭)红芋馍,不吃红芋睡不着。”这是一句带有戏谑性的民间谚语。意思是说一日三餐,除了红芋主食,还是红芋饭菜。村民们时常将红芋切成条丝,拌上葱花或者加上几根葱丝,蒸着吃、炒着吃。或者将红芋切成厚片,一片片放在锅里蒸着吃……曰复一日,吃红芋吃得让人胃里直泛酸水,家人们一个个喊着“作心”的时候,一家之主才舍得让主妇们煮顿面条,或者从盐坛子里扒两个早已腌得冒油的鸭蛋来,换换胃口。也有时,累了一天的村民们回到家里,把红芋浆磨出来的“粉面”拌成糨糊,用油煎一下,那锅里“吱吱啦啦”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很远便能听到。有的人闻着香气,鼻子狠狠吸了几下,望梅止渴般陶醉在香味里,然后不怀好意地冒一句气急败坏的话来:“嗯,这是谁家的屁股掉锅里了?吱?”
自小时候起,巴若宇就没能饱尝过“好面馍”(白面馒头)的滋味,更不用说吃肉了。巴云电老汉向来教育他的子女吃苦耐劳不要讲究奢侈。总而言之,就是家里太穷,实在是没钱给孩子们割上斤肉解解馋。
一年中,只有在九月里,各种秋庄稼都在收割的时候,野兔子才无处藏身。在村民们的喊打声中拼命狂跑。一般情况很少有人追得上这急于逃命的野兔子。有时候,碰上好运气,谁能逮着个野兔子尝尝肉食改善生活,寻家人淮是欢天喜地。
巴若宇看清楚那只被追赶得走投无路的野兔子朝着他跑来,心里一阵惊颤,他迅速从雪瑛手里抢过镰刀。说时迟那时快,当那只黄茸茸的野兔子已经跑到他的眼前了,巴若宇用力将镰刀向野兔子砸去,只听见“唧哇”一声,那小动物的生命终结了。拎起还在蹬着四腿的野兔子,巴若宇的身边一下子聚集到了几十个陆续跑来的喘着粗气的男女老少。还有几只早巳血红色舌头伸在嘴外的黑狗白狗。人们在争论着这只野兔子在哪片地里掉头往这边跑的,也有人叙述着他的抓钩怎么样仅差一点距离就砸住这只兔子的屁股的。大家比画着、咋呼着,争前恐后地挤过来端详着这只小动物的模样。抚摸着这只软绵绵热乎乎的野兔子,巴若宇直庆幸自己今天运气好,心中不禁泛起层层叠叠的成就感来。是啊,这是天意啊,这是上帝恩赐给他的二十六岁的“礼物”。是苍天对这个贫困农家的施舍吧。
太阳将最后一缕亮色扯进云层。天变得昏暗起来,偶尔吹来的凉飕飕的晚风里,弥漫着从土壤深处卷来的泥土气息。蓝蓝的天际,没有一丝云彩,偶尔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星星。
该是收工的时候了。
巴若宇的手掌心里,已被磨得火辣辣的钻心般疼痛。两只皮鞋里,已灌满了尘土。他弯下脖子抖落一下头发,灰土撒得衣领上到处都是。弟弟早等得不耐烦了。他拎着个野兔子,一次又一次地催着母亲快点回家“烧茶”(做晚饭)。母亲一边答应着,一边一个劲地往车子上堆着红芋。雪瑛披上她的花格子外罩,催着母亲说:
“你和弟弟先走吧,俺们装好拉回去就是了。”
母亲拉起弟弟,望了望他手中的野兔子,问:
“啥时候给你煎吃?”
弟弟答:“就今天晚上吧。”
母亲说:“不管不管。这野兔子肉腥得很,得用盐腌泡几天,拌上辣椒面再煎才好吃。你急那么狠弄啥?”
弟弟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事叫俺哥说,是他逮的,他说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
母亲笑了,连连说:
“对对对,你哥说了算。啊,趁天没黑咱们先回家吧。今个,是你哥的生日,就是不煎兔子肉,也给你们煮几个咸鸭蛋吃。”
满满的一车红芋装好了。巴若宇伸手压车把,他父亲也去压车把。压了好几下,父子俩也没把车把压下来,是后面装得太多车不平衡了。他们又把车后的红芋往前撂。巴若宇拖平车把,挂上车绊。父亲和大妹妹在一边推着车帮扶手,雪瑛和他的二妹妹在车帮扶手的另一边往前推。由于装载的红芋超过了负荷,加上刚刨翻的红芋地太松软,没移动几步,架车子又深深地陷进车辙里。停下来,巴若宇喘了口气,准备憋足劲再前行时,雪瑛急忙冲了过来,一把抢过巴若宇手中的车绊和车把,说了声:“俺来拉吧。”
她将风韵的身躯在两个车把中间稍稍跃起,两颗饱满的乳房上下跳动着,一用力,车子便往前挪动了。
16
鸡叫头遍,巴若宇和雪瑛才从后院的父母家出来,一起回到前院自己家里。
雪瑛划着火柴,点亮了罩子灯。还没容巴若宇环视一下离别很久的屋子,雪瑛已扑进了他怀里,嚶嘤地哭起来。他一把推开她:“哭啥?哭啥?”
“哭啥哭啥,你说哭啥?!”雪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擦着眼泪,洪水咆哮般倾泻着压在心底无处诉说的怨愤。“自打跟你结婚那天起,总共跟你见过几次面?你自己说说,咱俩是不是两口子?结婚一年多来,你回来过几次?你自己说说。咹?你心里有没有这个家?咹?说起来你也是个大学生哩,吃商品粮哩,在城里工作哩,这一年多你给家里拿回来多少钱?吱?就去年过年时你拿回来三十六块钱,其他你啥时候拿回来钱过?你的工资呢?你的钱呢?都贴给哪个相好的了?吱?我跟咱娘辛辛苦苦织布卖的钱,还有卖那个猪的钱,还有卖两囤玉米的钱,都给你还贷款了。你上个鸡巴大学欠了一屁股两肋骨的烂账!现在好了,你工作了,你上班了,挣的钱呢?!种麦买化肥没钱,咱大咱娘急得哭,到处借不到一分钱,你连管都不管,有没有你这样的男人?再说,你在城里吃辣的喝香的,咱们家里人是谁到你那里吃碗肉丝面啦?如叫我们去城里玩玩看看的话,俺也不寒心,你连句大话都不敢说啊!”
呜呜,呜呜,雪瑛数落着,哭声越来越响了。
巴若宇被雪瑛一顿痛骂,心里复杂极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雪瑛的话句句都是事实,但说他把钱
“贴”给哪个女人了这一句,深深刺痛着他。一阵阵心火压抑不住,刚要争辩,雪瑛那冷嘲热讽带芒刺的粗话又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
“你穿着警服,坐在小包车里面,到处查看,还真像模像样的。可人家知不知道你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扔下全家人不管不问?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到了你回来的这一天,你不给我们扯二尺洋布不说,你也总得买二斤白糖或者二斤猪肉香香嘴巴吧?你的心真狠呀你真狠!你瞧瞧人家,咱村上也有在城里、在区里工作的,他们哪家的庄稼不比咱家的好?他们哪家的猪不比咱家的肥?那猪跟人一样,整天不见油腥,咋能上膘呢?连买几斤麦麸子的钱都没有,咋叫它长膘卖钱?靠你的嘴吹吗?我瞧你能把它吹肥去?前天晌午,娘叫我到集上称盐去,我说好,可到了集上,我身上就六角钱,买了一包卫生纸,就剩四角钱买盐了,一大家人吃饭,顿顿饭离不了盐:你说能撑几天?吱?一一这些事你管过没有?你问过没有?喷?”
“你哕嗦完了没有?”巴若宇被雪瑛数落得着实有些不耐烦了。
雪瑛“霍”地从椅子上站起,瞪着双眼冒火的巴若宇。
万籁俱寂的夜晚,唯有这个家里还亮着灯光。
鸡叫二遍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睡。雪瑛仍气鼓鼓地站在门口,呜呜地哭,一阵一阵的。
巴若宇轻轻晃了晃雪瑛的肩膀说:“睡吧,别生气了。过去的事别再想它了,等以后我有了钱,会好好补偿你们的。”
“别碰我!俺这老土别沾你手上灰了!”
巴若宇笑了。是一种自嘲的苦笑,是一种无可奈何又莫名其妙般的冷笑:
“我是老土啊,我也是农民啊!”
“你是老土?你是农民?”雪瑛又叫了起来:“我看你才不像哩!”
“那,我像啥?”
“你像个城里人,像个变种!”
“你才像个变种!”巴若宇紧跟着还击了一句。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脆响,雪瑛重重的一巴掌击在巴若宇白皙的脸上。巴若宇猛扑过去,一把揪住雪瑛的头发,两人厮打起来。有几次,巴若宇扇出去的巴掌都被雪瑛挡了回来。她撕着他的裤腿,没折腾几下便把他按倒在地。雪瑛一手摁住他的右手,一手紧抓住他的裤裆,使劲一拧,疼得巴若宇冷汗直冒,大喊“救命”。后院里的父母听到喊声,披着衣服急忙赶来。
若不是父母拼命拉开雪瑛,巴若宇真的要被她拧死了。
雪瑛的嘴角挂着鲜血。巴若宇的裤子、上衣已经被撕破,他难过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老汉巴云电厉声朝雪瑛喝问:“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母亲的两手扣着扣子,浑身打着哆嗦。来到儿子身旁,反复问:“咋回事?啊,咋回事?”她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巴若宇没有吭声。雪瑛两手擦着嘴角,看到手掌上沾满鲜血,她“哇”一声哭叫起来:“咋回事咋回事,你问问你儿子去!”
老汉巴云电自知没趣,便来到了儿子身旁。依旧是严厉的语气问他怎么回事。嘟哝了半天,巴若宇也没说明白。他不想在两位老人和妹妹弟弟面前重复那些乏味、无聊的争吵过程。
终于,雪瑛沉不住气了,两眼冒着泪花和火星厉声叫道:“他外边有人!”
巴云电不明白雪瑛的话,追问一句:“有人?有啥人?有谁?”
“有谁?他心里明白。他外面有野女人!”
“你咋知道?”巴云电一下子明白了雪瑛的话,也明白了他们俩深更半夜打架的缘由了。
巴若宇从地上被搀扶起来的时候,屋子里、院子里已挤满了左邻右舍的村民。小孩子们挤不进来,急得直哭,孩子的母亲和父亲哄着吵着孩子,有的干脆抱起孩子,一个劲地伸头往里看。巴若宇默不作声,勾着头,两手不停地搓来搓去,手心里早已没有了灰垢,只有湿漉漉滑叽叽的热汗。
大婶子凑到了跟前,半弯着腰问:“巴若宇,听说你刚回来,怎么就和你媳妇生气呢?”
二奶奶拄着拐杖,在地上不断地敲打着:“你小子现在有本事啦是不是?多长时间不回来,回来就打你媳妇是不是?”
三叔也挤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着巴若宇骂起来:“你也太不知好歹了,雪瑛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在家里为你操持着,你看见没有?你在城里多长时间不回来一趟,啥农活指望你干过一回?别觉得自己大学毕业吃了商品粮就了不起了,其实你有啥?去掉身上那件衣裳,你还不如她哩!”
巴若宇一言不发,不争辩、不解释,任凭这些长辈们一股脑儿地指责和痛骂。
“巴若宇!巴若宇!”这是奶奶的声音。
巴若宇条件反射似的抬起头,快步走到门外,借着微弱的灯光,巴若宇见到奶奶苍老慈祥的面孔。抓着奶奶的手,他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奶奶也哭了,用她的大襟褂子擦着眼泪说:“算了,两人生气不能光怨一个人。天底下没有不吵闹的夫妻。赶明个,都消消气,你向雪瑛挖个软泥(赔礼道歉),就算了。啊?再说,俺这个孙子媳妇,也是能干人,她省吃俭用图个啥?还不是想都过上好日子?你在外边工作,挣点儿钱不容易,别不花到正齿子(正事)上,别做对不起她的事就是了。”
奶奶说着向屋里走。喊:“雪瑛,雪瑛,奶奶来劝劝你。”奶奶的喊声所有人都听见了,可很久就没听到雪瑛应声。有人间:“她是不是睡了?”床上没人,茅房里也没有人。奶奶和所有在场的人心头一紧,她到哪儿去了呢?刚才还在院子里跟几个妇女哭着说着,这一转眼咋就没有影子了呢?
奶奶急了,连忙说:“都快去找!都快去找啊!”
全院里的人一个个跑了出去。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在夜空里横七竖八地闪亮着,“咚咚咚”的跑步声,大人小孩的呐喊声,搅动着整个村庄。
“雪瑛啊雪瑛,你不会寻短见吧?你不会投河投井自尽吧?要真是那样的话,你可太傻了,傻孩子!要真是那样,你可让俺们一家人咋过呀!”奶奶一遍遍地自言自语着。巴若宇也急出一身冷汗来,他从柜子里换了件衣服,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黄球鞋,也钻进了夜幕里去寻找雪瑛……
也常常是在夫妻们闹矛盾的时候,村民们才谈论起他们相识相恋直到结婚的那段“历史”来。村妇们把这种追忆似的谈论过程叫做“掏老陈秧子”,“说木道子话”(揭老底)。
这几个和巴若宇辈分相等的嫂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了如指掌般叙述着巴若宇认识雪瑛的经过。
四十几岁的吴秀芝是个大队妇女主任,她对妇女们说:“咱们谁也不准回家,就在这屋里熬巴若宇的油(指油灯),反正天快亮了,等把雪瑛找回来再走。”
吴秀芝先讲起巴若宇的“轶事”来。她说她刚嫁到巴家楼村那阵子,巴若宇才七八岁吧,白胖胖的,光着个屁股,小鸡鸡一点点,撒尿时拎着小鸡鸡画着圈,跑河沟里扎蛤蟆,秫秸秆上缠着蜘蛛网,到处粘“麻格了子”(知了)。一看他那聪明劲,就知道他将来是个有出息的“料”。到了他十四五岁的那年吧,他挎着书报,放了学天天跟着村上那个“择猪的”(剦猪的)丙子大叔,只要他看见丙子大叔“洋车子”(自行车)上“红毛缨”迎风招展着,他都会慌忙得“脚底板不连地”跑过去看稀奇。有时候丙子大叔看他“年牙”(缠人),跟得“柴”(紧),就送他两个猪蛋。那猪蛋子才真是纯瘦肉呀!你瞧瞧,俺这个巴若宇大兄弟干啥事都有股子韧劲。
记得他十九岁那年,咱村里和他年龄一样大的“半拉蹶子”(小伙子)都说好了对象。可偏偏就剩下巴若宇了,连一个给他提媒的都没有。因为啥?就因为全村都知道巴云电大叔家里穷,孩子多。俺看不过去,就带着巴若宇去俺娘家那庄,跟几个姑娘见面。几个熊妮子没眼光,有一个长得水灵点儿的女孩子倒是看上巴若宇了,可到了他家“相家”,摸摸东间的粮囤子里是空的,又摸摸西间的泥囤子里也没有粮食,就吹了。为这事,巴若宇气得掉眼泪。我就劝他,别着急,大闺女多得是。第二年,我又跟他介绍了一个,有点矮,巴若宇见一面后,愣不中,一气再也不找了。
雪瑛是咱村里巴云兰这个死老头子给巴若宇介绍的。那会儿,巴若宇正读高中。有一天下午,天寒地冻,河里的冰溜结得很厚,鱼都冻得翻着白肚皮,巴云兰在河边上沿着冰溜打鱼,正好巴若宇过来了。巴云兰说,大侄子,你要是能在河里给我打条鱼出来,我明个就去给你介绍个对象,保证让你称心如意。巴若宇听到这些,想到了父母和奶奶整天为他找对象发愁和唉声叹气的样子,一下来劲了,他答应了巴云兰的要求。巴若宇沿着冰溜,滑赤滑赤地盯着冰溜里的每一个白点点。咱庄那老鱼池河里的水深,河两边的冰厚,可河中心的冰薄,当巴若宇走到河中间时,一条白花花的大鱼就在下面翻着白肚皮。巴若宇一榔头砸下去,整个河里的冰溜“咔嚓咔嚓”地炸开了纹。鱼是捞上来了,可巴若宇掉到冰溜眼里去了。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回到家里还挨了一顿骂。
吴秀芝像说大鼓书的一样,有板有眼地讲着巴若宇的往事。众人笑着,屋里的几个妇女也随着她口齿的启动,一惊一乍着,时不时冒出一句“我的个娘哎!”表示惊叹和感慨。
“后来呢?是啥时候巴若宇和雪瑛订的婚?”有人等着急了,追问吴秀芝。吴秀芝掏出手捏子(手帕),拧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和清冽的鼻涕,继续她的“讲演”。
巴云兰得了条“大胖头”鱼后,就到处给巴若宇介绍对象。雪瑛是雪子店镇有名的裁缝的女儿。个子高高的,皮肤又白,笑起来两酒窝,白牙齿露在外面,真叫巴若宇挑不出啥毛病来。可就是不识字,没上过学。咱庄稼人识字不识字又咋样?咱指望的是她能给咱生儿育女,图个下辈人!就这样几劝几不劝,巴若宇就动心了。我也劝过他,家里穷得冒青烟,人家雪瑛又没嫌弃你就是你的福气了。雪瑛来咱巴家楼村“相亲”那天,咱村的几个老人都把手放在前额头,打着“眼罩子”看哩。巴若宇的一家人看了都说好,样子不差,下田干活肯定有力气。常言道,“身大力不缺”嘛!就这样没过多久,就送了“压手”(订婚礼物),送了彩礼。为了送彩礼,巴云电大叔硬是卖了一头牛犊子,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可到了那一年,没想到巴若宇上大学了。当初有人猜测,巴若宇肯定要跟雪瑛的关系“吹灯”了。几年过去,巴若宇虽也提出过解除婚约的事,可他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为这事儿,老奶奶哭过好几场。她一遍又一遍地叨咕巴若宇:“人可不能坏良心!雪瑛等了你四五年了,你说不干了,就不千了?那是说不着的话!你读了大学可以‘烧’了,可以‘洋’了,不管使!你上学的时候,雪瑛在庄稼季都来给咱们帮忙,一住就是十几天,咱的家就当成了她自己的家了。你说你还有啥不中意的?我再三给你说:雪瑛这姑娘生是咱巴家的人,死是咱巴家的鬼!好女不嫁二男,就这样算了吧!”老奶奶这一通训斥,巴若宇就没有再提出解除婚约的事了。去年腊月二十九吧,就是巴若宇大学毕业那一年,雪瑛和他拜了堂,俺也来喝了喜酒,真是“明媒正娶”啊!
吴秀芝说到这里,邻居大鹏的娘插话道:“巴若宇在城里见漂亮妮子见多了,当然回家来看见雪瑛不顺眼了。”
“肯定!雪瑛一天到晚守着空房子,见不着男人的影子,年纪轻轻的跟守活寡有啥区别?”东院里的巴亮的媳妇随声附和。
天快亮的时候,找雪瑛的人还没有回来。庄外边的河里,村东头的机井里,东塘的河边上都找遍了,就是没找见她的影子,都说:“鲫鱼片,跑不远”,可咋就找不着她呢?
17
到了第四天,雪瑛还没回来。
巴若宇十分懊恼这次不该回老家来,更后悔不该在他生日的那个晚上跟雪瑛吵嘴。他应该向她和颜悦色地探讨那只野兔子的吃法,比如是炒吃还是煎吃。他甚至还后悔,那晚干了一天的活,都那么累了,不该在后院里跟父母说那么长时间的家常话,冷落了雪瑛……后悔有什么用呢,反正骂也骂了,架也打了,弄得全村人家喻户晓了。可他心里难受的是,明明是她的过错,明明是她先打了他,还被她揪裤裆揪了个半死不活,反过来全村人都指责都评论是他的不是。冤啊,真冤枉啊。泪,就往肚子里流吧,苦,就自己往肚子里吞吧,谁叫你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呢!因为你是男人!
地里的红芋都出回来了。堆在院子里,一家人坐在小板凳上在揪掉红芋根蒂,准备洗干净“打粉”。这几天的时间,父母亲也没好好搭理巴若宇,巴若宇也深感愧疚没有过多地同父母说话。雪瑛至今还没有回来,一家人心里悬吊吊的。
临近假期的最后一天,巴若宇怯生生地对父母说,他的假期到了,要回城里上班了。父母没有阻拦他。他母亲起身在池子里洗了手,到厨房拿了一块白抹布,包好几块东西,系上死疙瘩递到了巴若宇手里说:
“拿着吃吧。”
巴若宇问:“啥东西?”
他娘说:“是你那天回来弄的兔子肉。”
巴若宇笑了,坚决不拿。他本想说两句安慰母亲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他默默转过身,骑上了自行车。他母亲止不住哭了,眼泪朦胧地望着巴若宇骑出村庄。
巴若宇回到司法局已是下午四点钟。巴若宇本来不想去办公室,想回宿舍大睡一觉,可一想到几天不在局里,不禁又把自行车推到了局里的自行车棚。
刚进“基层管理股”办公室,脑后翘着狼尾巴的小郑就叫了起来:
“巴若宇你可回来了!”
“怎么?有什么事吗?”
“有事,当然有好事喽。”
小郑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放到他的桌子上。巴若宇并没在意这是什么东西,接着问小郑:“汪股长怎么没在?”
小郑心不在焉地答道:“在,在楼上政法委会议室开会呢。”说着,小郑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往外拿,“这是两条‘山城’牌香烟,这是四袋重庆火锅底料,还有两包‘重庆沱茶’。”
望着满桌子的东西,巴若宇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重庆的特产?”
小郑说:“今天上午有你高中时的两位同学找你,是他们送的。”
“同学?叫什么名字?”
“好像他们俩是做药品生意的吧,一个叫吴子健,另一个叫啥我记不得了。他说他们还会来找你的。”
“吴子健!”
巴若宇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细高个男生的样子。确切地说这个吴子健是他的校友,并不是他的同学。巴若宇读高中一年级时,语文成绩好,经常向报刊投稿,并且很多习作发表在较有影响的刊物上。“五四”青年节前夕,学校中学部组织出了一期壁报,将各年级的优秀作文择优,张贴在礼堂的墙壁上。其中一篇标题为《有趣的电话》的文章,作者署名是初二(四)班的吴子健。巴若宇读着这篇文章,感觉到这文字特别熟悉。稍后,他想起这篇文章正是他上学期发表在《语文报》上的习作。这是不折不扣的抄袭!好在巴若宇没有急于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同学,而是径直来到初二(四)班。找到了名叫吴子健的学生。
身高一米七八的吴子健看上去有些瘦削,高挑的个子,机灵的大眼,笑起来极不自然,一看便让人感觉到他是属于那种特别有心计的学生。
巴若宇向他说明了来意。立刻,吴子健羞愧难当,压低着嗓门说:
“巴大哥,这事千万别说出去。只要你答应我,我今后一定好好感谢你。”
巴若宇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软了,满口答应了吴子健的请求。
吴子健和巴若宇后来成了朋友。吴子健喜欢打篮球,每次学校中学部举行篮球比赛,吴子健所在的小组准能获胜。但是,吴子健的各科成绩差得一塌糊涂。每次考试基本上都是倒数二三名。用老师和同学们的话说,那是因为吴子健把精力都放在打球上了。
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下过晚自习后,巴若宇刚走出校门,就被吴子健喊住了:
“巴若宇,今天,你跟我一起去一家羊肉汤锅吃饭,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不去了,天气不好!”
“不行,不行,一定得去。”
吴子健不由分说将巴若宇拉走了。
沸腾火锅冒出一阵阵热腾腾的蒸汽。窗玻璃上也结了一层水雾。
吴子健一边劝巴若宇多吃,一边讲着他有求于他的事情。
“我大哥在镇医院看病,可是因为药房的工作人员态度不好,在取药时当众骂了我哥,而且,她还连我父亲一起骂。我父亲就是吴副镇长,这你知道。她敢挖苦讽刺我爸,你说多可气。我原来准备找几个
‘街痞子’揍那人一顿,可一打听,药房那个人的老公是镇派出所的民警,所以也不敢下手。”
说到此处,吴子健用崇拜的目光望着巴若宇说:
“我知道巴大哥的写作水平高,所以想请求你写份文字材料,我到处散发,把药房那人的名声搞糟搞臭。”
“哦,这不大好吧。”
“怕什么,我爸是副镇长,我就是气不过,不找人揍他一顿就怪不错了。”
吃人家嘴软。巴若宇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巴若宇帮吴子健写了一篇措词犀利的文章,并协助吴子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贴遍了镇上的各个角落。当然,此事一下闹得满城风雨,后来这个医院的工作人员也受到了严肃处理。但不管怎么说,“贴小字报”是一种违规行为,为此,派出所调查了很长一段时间。案子没有头绪,最终也不了了之了。
这事之后,巴若宇与吴子健渐渐走远了。后来听说吴子健初中毕业后没有再读高中,而去做买卖了。眨眼间也快六七年了。
巴若宇拿起火锅调料,纳闷地想,吴子健怎么又想起了他了呢。
问小郑:“吴子健有没有留下他的电话?”
小郑摇摇头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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