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忙着赶写今冬明春的普法提纲和新颁布的法律法规的宣传要领,这几天,巴若宇在老家被老婆打了一顿的沮丧感已经荡然无存。他全身心都投入在工作上,夜里经常加班到两三点钟。
一天上午,堂弟巴琪从老家过来,对巴若宇说,雪瑛回来了。
她是在他离开老家的第三天。九月二十三日那天夜里回来的。她没有寻短见,是到她二姐家散心去了。事后她很后悔,并当着众多人的面,保证今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巴若宇听着,只是“嗯”了几声。
巴琪临走时,神神鬼鬼地把巴若宇拉到一边,小声说:“哥,临来时俺嫂子再三叫我问你,你城里到底有没有女人?”巴若宇望着堂弟一本正经的样子,瞪了他半天,反问:“你看我像外面有女人的人吗?”
堂弟走后,巴若宇的好心情还是恢复不起来。巴琪的话触到了他的隐痛。事后巴若宇禁不住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我有心爱的女人吗?周晓青算不算?
自从那个河岸杨絮飞舞的周六下午,双李河桥头一别,巴若宇一直没和周晓青见过面。本来他想高考过后,他一定要约她见一面。可是落榜的打击令他万念俱灰,那份美好萌动的情愫也只能被他珍藏在心底。
事隔两年的夏天,一次偶然的机会,巴若宇又见到了周晓青。然而,两年的光景过去了,他经历了一些波折,曾一度将周晓青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当他无意中,与周晓青再次相遇时,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年夏天特别炎热,再次参加高考的巴若宇在焦灼中渴盼着录取通知书的到来。这天,巴若宇东借西借,终于借够了五十元钱。他用三十元钱买了个白色的箱子,上面印着“冰棒”两个红字,剩下的二十元钱用来采购冰棒,还花了三元钱买了一条自行车的“里带”,两头系上挂钩,使冰棒箱紧紧地束在了“洋车子”后座上。
麦收的季节。年轻的巴若宇骑着自行车,带着一箱冰棒,一个麦场一个麦场地吆喝着卖冰棒。
暑期里,巴若宇就坚持天天卖冰棒,下雨天,他在周围的集镇上卖冰棒;晴天,收麦子的时候,他会到各个村子的麦场上去卖。他是一个凡事喜欢动脑筋,找规律,想办法的人。即使是卖冰棒,他也卖得比别人多。
淮北平原的麦场在这个季节里是繁忙的。人们争分夺秒,将从地里收回来的麦子赶在太阳最毒的时候,散摊在麦场上晾晒。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套上石磨碾上几遍,在太阳西沉的时候,聚拢成一堆。所以,麦场上的人是顾不上回家吃饭的,也只有在这个口干舌燥的时候,人们才舍得买一根冰棒解解渴。
吃罢早饭,巴若宇第一个来镇上冰棒厂“批发”冰棒。冰棒厂以一毛钱五个的价钱卖给巴若宇,巴若宇卖给别人则是一毛钱三个,纯利润赚两个冰棒。巴若宇计算过,如果一天在太阳最暴热的“晌午顶”能卖出五百个冰棒,他就可以赚到二百个冰棒的利润,他就可以赚到六元钱。想到这些,巴若宇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直骑到了四华里外的周家镇,他才放缓了车速。见到人多的地方,他就跳下自行车,目不转睛地盯着人们,大声吆喝:“冰棒——冰棒!凉甜解渴的冰棒!”
巴若宇的吆喝声抑扬顿挫,有点婉转悠扬的意味,远比街上那些老者们瓮声瓮气的吆喝声好听得多。
“冰棒多少钱一个?”有人在招呼他。
要买冰棒的人五十来岁,模样像个干部。他没有讲价,而是拿出一支冰棒来,把外壳的纸剥掉,左右端详着说:
“这冰棒是生水做的还是熟水做的?”
“当然是熟水做的!生水吃了不拉肚子啊?”巴若宇反应机敏,脱口而出。
“我信你的。今天我请了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帮我‘碾场’,劳累大家总要表示感谢啊,好吧,就用你的冰棒吧。”他要巴若宇把冰棒全部送到他家去。巴若宇高兴,连连点头。
这户人家就是和一般的农户不一样。宽敞的大院里,拴着两匹马,一头牛。在巴若宇的印象里,他们巴家楼村最富裕的人家,都没有喂马的,养了两头母牛就让人羡慕得不得了。巴若宇看着两匹马“咴咴”直叫,抖动着光亮的皮毛,意识到眼前这个买主必定是个镇长或者城里的干部了。他把自行车扎稳,准备松开车带数冰棒时,从屋里走出一位个子高挑,扎着马尾,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她手里正拿着一本书。
“爸,大清早的你买冰棒弄啥——咦,是你啊,巴若宇!”
女孩吃惊地望着他。巴若宇此刻也愣住了,眼前的这位女孩,正是周晓青。
“这是你家啊!”
“是啊,真巧。你怎么卖上冰棍了?”
“高考完了,在家没事做,卖点冰棍补贴家用。”
“你们认识啊?”周晓青父亲看看巴若宇问女儿。
“我们原来一个中学的,他叫巴若宇,作文可好呢,是有名的才子!”
“噢!”周晓青父亲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大瓷盆,盛下冰棒,端出院子时说:“那你们聊吧。我走了。”
站在周晓青面前,巴若宇一个劲地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两年没见面了,周晓青的个子长得很高,出落得更动人了。
“你,你还是那么漂亮。”
周晓青看他挤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忍不住扑哧笑了。她笑起来时,两排洁白的牙齿使秀丽的脸庞奕奕生辉,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巴若宇的手,巴若宇更加紧张了。
巴若宇急忙从箱子里取出最后四根冰棒递给她。
“送你几根冰棒吃吧,天太热了。”
周晓青连忙摆摆手说道:“我付钱,我就要一毛钱的。”
巴若宇愣了一下,说:“一毛钱三根,那我再多给你一根。”
“不用啊!”周晓青抵不过巴若宇的固执,接下了冰棍。
巴若宇看着她家的两匹马,心想,晓青生活在这样富裕的家庭里,真不知道有多幸福!自己又怎么配得上跟她在一起呢。
巴若宇愣愣地转过身,推起自行车准备走出院门时,周晓青叫:
“你,你这就走啊,要不再待会儿。”她的声音到最后已变得很轻,但巴若宇还是听得清楚。
他在门口停了下来鼓起勇气看着她,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本小说,便问道:
“你,你那是,看的啥书啊?”
“噢,是小说《人生》。”
这书他看过,他总感到自己跟小说中的主人公高加林有着相似的命运。巴若宇还想说点什么,嘴张了半天没说出来。
“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别忘了告诉我!”
周晓青这样跟他说了一句。
他心里充满感激,她的这句鼓励的话给他很大信心。他能感觉到晓青热情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远去的背影。然而,他不能去找周晓青,他觉得他们之间有一道鸿沟,他配不上她。何况,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女孩。
这天,巴若宇蹬着自行车,在骄阳下缓慢地骑着。绿杨树叶子随着轻风在头顶欢唱,田野一望无际,那是他熟悉而热爱的乡村风景。他心里惦记着周晓青那双美丽得让他心跳的大眼睛,还有她手里拿的那本《人生》。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路遥的小说《人生》他已读过两遍,主人公高加林的遭遇以及他和刘巧珍纯真的爱情,牵动着他的魂魄。当年高加林进城卖馍那个故事,不正是他巴若宇今天卖冰棍的翻版吗?只是高加林在进城卖馍的时候,唯恐熟人看见,东张西望,而我巴若宇今天卖冰棒却丝毫没有见不得人的感觉。我是凭我自己的劳动辛苦的赚取生活补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更幸运的是,还遇到了心爱的姑娘。但是,高加林却有位纯朴善良的刘巧珍爱怜着,可是我巴若宇没有这个福分啊!
在省城读大学的时候,巴若宇时常打听着周晓青的消息。听说周晓青到椿城市读书去了,她父亲也由赵庙镇的银行营业部主任调到了市农行当行长了。家庭地位的悬殊,使巴若宇放弃了与周晓青再次相遇的念头。而周晓青寄给他的一封封情书,也被他默默地锁在了抽屉里。
五年后,巴若宇毕业分配到了司法局,而周晓青则分到了县商业局工作。偶尔在一些开会的场合,巴若宇会遇到周晓青。两个人的话题总离不开“冰棒”和“作文”,时常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捧腹大笑起来。巴若宇大学一毕业就同雪瑛结婚了。周晓青后来也有了男朋友,巴若宇认识他,还打过几次招呼。周晓青还当着她男朋友的面说,等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请巴若宇喝喜酒。
如果像雪瑛所说的,巴若宇心里有人的话,那周晓青就算是吧。在寂寞的时候,巴若宇心里常常想起周晓青,感觉有许多话要跟她说。可真的见到她时,他却又一句相思的话也说不出。当然,他们的见面,大多是在工作场合,那种时候,也根本说不出什么心里话来。
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了半天。
19
天阴沉沉的,冷飕飕的北风刀子般刮着,干枯的树枝发出“嚓嚓”的响声。一大早,县城马路上的行人是稀少的,偶尔瞥见有几个推三轮车的车夫们,双手插在袖筒里,不慌不忙地缓缓前行,两眼四处搜寻着路人。
还没到早上八点钟,巴若宇便向局里的办公楼走去。大街上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报告本市新闻。第一条,便是他上个星期采写的一篇关于全市开展冬季麦田灌溉的新闻报道。巴若宇愣了半天,直到播送第四条新闻,才挪动脚步。他在反复揣摩这篇稿子广播站能发多少稿费。是一块?少了;两块,多了。差不多应付一块五吧。他想起这近两个月的时间了,广播站采用了他十八篇文章,至今怎么一分钱稿费都没有收到呢?地区的报刊和省报每发表他一篇文学作品或者是人物通讯,最多一个星期后就能收到稿费,怎么这个广播站会拖这么长的时间?他打算一上班就给广播站打电话。
打开办公室的门,公用水盆里全部结了冰。巴若宇用手敲了敲,全是“嘣嘣”发响的冰溜。他长叹了一声:“又快要过年喽!”
八点整,汪股长和小郑一前一后准时进了办公室。
“今天又在广播里听到你写的新闻啦。”汪股长把手提包往桌子上一放,一屁股坐进藤椅里对巴若宇说着。
小郑忙接着说:“我也听到了,还是第一条新闻呢。”
巴若宇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也常常是别人在报刊上或者广播里看到或者听到他写的文章后,再告诉他的时候,他心里是最愉快的时候。虽然他有时是故作惊讶地说一声“真的?我怎么没见到”之类的话,可兴奋和得意的表情总是无法掩饰的浮上他的脸颊。也只有在这一时刻,他才觉得他比别人有点小本事,那就是他除了有工资作保障之外,还可以写文章挣点儿可怜的“外快”。
汪股长说:“巴若宇,今个你可要请客哟,把稿费拿出来,大家撮一顿吧。”
小郑也来劲了:“就是嘛,好久没见过巴若宇请客了。”
巴若宇望望这个,瞅瞅那个,笑了:“说吧,二位领导今天想吃什么?”
“随便。”汪股长说。
小郑眼珠儿一转,将搭在胸前的红围巾往后一甩,说:
“今天特别冷,看样子要下雪了。”
“吃什么呀?”汪股长听着小郑转弯子,着急了。
“吃——火——锅!”小郑眉飞色舞道:“上个月,巴若宇那个做生意的同学,专门给他送来过重庆火锅底料,是我帮他收的。”
她转到巴若宇的办公桌前说:
“是不是舍不得让我们尝尝?”
小郑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巴若宇。抽屉下的柜子里,还放着吴子健送来的东西呢。
“管它呢,送给你就吃了吧。中午咱们一起吃。”小郑快言快语,仿佛这东西是她自己的一样毫不客气。
虚掩的门吱一声响了。
“请问巴若宇在吗?”
“我就是。”巴若宇打量着立在门口的不速之客,站起身来。
“巴若宇,我是赵玉峰啊,和吴子健是一个班的。”
巴若宇突然认出了这个有点帅气的赵玉峰。
“噢,是你们啊,欢迎欢迎,吴子健呢?”巴若宇握着他的手,问道。
赵玉峰转过脸去,喊着:“子健,快进来啊!”
吴子健高挑的个子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笑眯着双眼向巴若宇伸出了双手:
“老同学,你不认识我了?”
巴若宇握着吴子健的手,打量着吴子健潇洒的衣着说:
“嘿,几年不见,你老弟怎么变得这么英俊啊?一看就是个大款!”
小郑赶快拉椅子过来,客气地说:
“快坐,你们坐吧。”
吴子健看了一眼小郑,连连说:“谢谢,谢谢!”
两位同学落座后,巴若宇端来两杯热茶,接过杯子,赵玉峰说:
“巴若宇兄,吴子健现在不得了了,做药品生意发财了。今个想请你一起出去吃顿饭,地点在哪儿由你来定。”
“哦,你小子还真厉害啊!”巴若宇望着吴子健说道。
吴子健看了看汪股长,热情而自信地对大家说:
“我是巴若宇高中时的同学,感情不是一般的好。今天中午我请客,各位都来。”
汪股长和小郑都连忙说:“不不,你们老同学谈谈知心话吧。我们改天再去。”
“不行。”吴子健一副认真的样子对巴若宇说: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领导就是我的领导。巴若宇,今天中午把你所有的朋友都请来,我埋单!定了。”
看到多年未见的吴子健如此豪爽,巴若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犹豫片刻,说:
“好吧,等下班了我们都会去的。”
“管!一言为定了。咱们就十二点在西大街的天宝火锅城见吧。”
送走了吴子健、赵玉峰二人,巴若宇回屋便对她们二位说:
“走吧,今天算我请你们啦。”
“我们去合适不?”汪股长问巴若宇。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看看他们两位都穿着一千多块钱一件的皮夹克呢。没想到巴若宇还有几位大款朋友。”小郑在叽里咕噜地念叨着,巴若宇的虚荣心又得到满足。
汪股长马上给隔壁的鲍局长打了个电话,请他中午一起去。鲍局长答应了。此时,巴若宇突然想起周晓青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心里暗恋着周晓青,苦于平常没有勇气约她单独见面,今天正好人多,何况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校友,约周晓青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除了叫上周晓青,巴若宇还特意约了一位叫杨皓飞的好朋友,他是椿城市医药公司的销售经理。前段时间聘请了巴若宇为他公司的法律顾问,干脆借这个机会让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也算还他个人情吧。
从中午开始,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小雪,雪花纷飞中,故人相聚分外热闹。沸腾的火锅驱走了冬曰的严寒,让巴若宇心中充满了阵阵暖流。这天中午,巴若宇喝醉了。
当四瓶54度的“镜湖大曲”喝个精光的时候,巴若宇实在坐不住了。两只眼睛里冒着璀璨的金花,全身的血液狂奔,那是他心底里压抑不住的一股冲动。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对坐在身边的周晓青小声说:
“晓青,我喜欢你,我想好好看看你。”
周晓青说:“巴若丰,我扶你去卫生间吧。”
巴若宇血红的眼睛瞄了一眼周晓青,点了点头。他不停地对周晓青说着什么,事后,他已然半句都不记得了。
其实,那天在火锅店里,巴若宇把周晓青递来的水杯推向一边,歪歪斜斜地回到包房里坐下,又端起了酒杯。
“吴子健、赵玉峰两位老同学,我巴若宇借花献佛,借你们的酒敬你们一杯。感谢你们还记着我……”巴若宇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一昂脖子,咕噜一声又喝了一大杯。
吴子健喝完一杯后,又叫服务员给他满上一大杯,站起来说道:
“老同学,我一向敬佩你的才学。从中学时代一直到现在,仍然感激你。我在生意场上混了多年了,这辈子也就这样混下去了。愿老兄步步高升,在仕途中一帆风顺。来吧,干了!”
吴子健一仰脖子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
巴若宇正要站起来,被周晓青一把拽下了。她端起酒杯,对吴子健说:
“别让他喝了,我跟巴若宇都是赵庙镇的,我代表巴若宇喝了这杯酒,谢谢你们的宴请了。”周晓青的话入情入理,大家安静下来,她连喝了两个满杯。
包间里响起一片掌声。
回过神来的巴若宇,眼眶里已噙满了泪花,他一字一句地说:
“晓青,今天我不是喝醉了才说的话。”巴若宇停了。望着巴若宇痴情而火热的双眼,周晓青两腮绯红,亮亮的眼睛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
“我心底里想说的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等我将来富有了,我一定要娶你!”
饭桌上啊声一片,大家的眼睛都期待地看着周晓青。
“那好哇!只可惜你家嫂子不答应?”周晓青轻声说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大笑起来。
巴若宇打着哈欠一觉醒来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他猛喝下床头柜上的一杯茶水,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宾馆的房间里。他为下午没有去上班感到一丝悔意,但一想鲍副局长和汪股长都知道他喝醉了酒,心里也便坦然了许多。
吴子健和赵玉峰还有其他几个人在房间的会客室里呼呼啦啦地搓着麻将。见巴若宇走过来,他们都邀他也来玩玩。巴若宇笑笑,把吴子健叫到里屋来,想跟他说几句感谢话就回局里去。
吴子健在他的床对面坐下,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里,滔滔不绝向巴若宇讲起他经商的韬略来。
初中毕业后,吴子健认为自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便跟着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去新疆做倒卖粉丝生意去了。两年前,他听说销售药品利润大,于是又开始倒腾起药品生意来。一开始,吴子健资金不足,就跟赵玉峰借了几千块钱周转。赵玉峰现在是赵庙镇政府的干部,听吴子健说,待一段时间他就要辞职,也要和他一起做生意。据吴子健讲,近一年来他跑了几趟四川,终于在重庆联系到几家医院。把药品送到医院使用,长则两个月,短则一个月,医院将药品用得剩下不多的时候就可以付款。因此,如果资金充足的话,可给医院多送些药品,这样利润更丰厚一些。
巴若宇不懂药品,也不懂生意经,但产品销售出去就有利润的浅显经营之道他是明白的。但有很多疑问盘桓在他的脑际。诸如重庆那么大一个城市,药厂、医药公司比比皆是,那些医院怎么会买你安徽的药品呢?药品价格全国不都是统一的吗,怎么会有价格的悬殊呢?药品是一种特殊的商品,那是拯救生命的根本啊,怎么任何人都可以经营呢?巴若宇的脑海里浮现出电影里一个个镜头来,那些镜头都是与药品有关联的,惊心动魄。
吴子健针对他的疑问,耐心地向他作解释,他说:
“现在是大开放大改革的年代,一切都在翻天覆地的变革中,因此,药品的流通领域也在改革。原来,受地方保护主义的影响,外地药品是不能进入本地销售的,可现在完全可以。只要顾客,也就是医院需要,你就可以卖给他。”
巴若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吴子健继续说:
“四川、重庆的药厂,医药公司多如牛毛。他们的药品价格相当高,医院为了增收,自然愿意买价格便宜、让利又高的药品。再说,这些药品又不是假药,完全是从正规医药公司、正规药厂直接购买后卖给医院的,仅税收这一块就比当地的医药公司占绝对优势。当地的医药公司要在当地纳税,而我根本用不着缴税,不需要仓储,根据医院提供的购药计划,有的放矢地购买,当然就有利可图了。”
“噢,这很好啊!”巴若宇对这个领域虽然感到极为陌生,但此刻他想有必要去探究一下新领域。生了病就住院,住院打针吃药是医生说了算,医院的药品是怎么样买进来的,巴若宇还是第一次知道,可吴子健和赵玉峰今天请他吃饭是为什么呢?他们怎么会多年之后,忽然就想到要请他吃饭呢。带着疑问,巴若宇说:
“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直觉告诉巴若宇,这句话才是吴子健最想听的。
果然,吴子健眼光一亮。他站起身来,点上香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沉吟片刻,他说:“你在城里熟人多,能不能帮我贷笔款用作周转?”
巴若宇心头一紧。天哪!谁会贷款给我啊?再说,刚分到司法局才一年多时间,到哪里认识那些银行的人?我拿什么给银行担保?巴若宇绝没想到吴子健给他出了这么一个难题。
吴子健很聪明,他从巴若宇惊诧的眼神里读到了无奈。
“如果不能帮我贷款,你帮我在医药公司赊点药品也行。等医院把款汇回来再还给你,长点利息也行,就恳求你帮忙了。”
吴子健几乎是乞求般的声音让巴若宇心里一软。虽然和吴子健不是同班同学,但在镇中学的时候毕竟有过胜过其他同学的友情。巴若宇心想,眼下他找到我肯定是暂时有困难,看在友情的分上也应该帮帮他。如果从市医药公司帮他赊出些药品,看在他和销售经理杨皓飞是好朋友的面子,肯定没问题。想到这儿,巴若宇心里踏实了很多。他对吴子健说:
“让我试试吧。”
吴子健满脸喜悦,高兴地说:“那我什么时候再来找你?”
巴若宇想了一下,回答他:“后天吧。明天我就去找杨皓飞先说说,不知道能不能行。”
吴子健连连道谢,弄得巴若宇还很不好意思。
正在此时,周晓青风风火火闯进屋来,让巴若宇和吴子健都吃了一惊。
“你怎么来啦?”巴若宇的声音里充满着惊奇。
“是啊。不放心你来看看。你醒了?没事吧?”周晓青的眼睛里写着关心的爱意。
“行了,我们先走了。”
巴若宇站起身对吴子健说:“我会尽力帮忙的。对了,需要哪些药品你要不要写个单子给我?”
吴子健慌忙伏在桌子上写着药品的名称。
周晓青好奇地问巴若宇:
“写什么药品名字?你也学会卖药了?”
巴若宇摇着头回答她:“这不关你的事。”
走出宾馆大门,霓虹闪闪,街上已然流光溢彩。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站在寒风里,巴若宇望着亭亭玉立的周晓青,他心里又涌上冲动。
“你想去哪儿?”巴若宇问。
“随便吧。”周晓青轻声答道。
“请你吃碗‘板面’去吧。”
“好,我正好饿了。”
两人来到“瞎老一”饭店,简单吃了碗面条。夜色更深沉了。吃饭的时候,晓青好像并没有胃口,他看着巴若宇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幽幽地说道:
“你今天在饭桌上说,你要娶我!”
“是吗?”
巴若宇一边想着什么,一边把嘴里的面条缓缓的咽下去:
“我真是喝多了。”他自嘲地笑笑。
“上大学时,你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回信?”
“嗯?”巴若宇只顾低头吃面,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周晓青接着说:“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虽然是在醉酒时说的,但我真的相信。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巴若宇放下碗筷,他专注地看着她,柔和的灯光照着晓青白皙的面庞,一双水泠泠的大眼睛正同样痴情地回望着他。隔着饭桌,他一把握住晓青的手说:
“晓青,我配不上你,我真心爱你!”
一股热泪涌入晓青的双眼,她轻轻抽出手,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此时此刻,巴若宇感到胸中一团火在燃烧。他站起身再次拉起周晓青的手,把她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周晓青能感到他剧烈跳动的心就在她手指间。
她仰起头,坚定地对他说:“我想今晚跟你在一起!”
巴若宇没有说话,他双眼冒火,整个人都在被火烧灼。
他们来到楼上的宾馆房间里,关上门的刹那,两个如饥似渴的年轻人便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这一天晚上,巴若宇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融进了夜色之中。
无论在都市的喧嚣世界里,还是在艰苦拼搏的岁月里,巴若宇始终怀念和周晓青在桥头约会的情景,更时常回忆在“瞎老一”饭店和她相处的短暂而美妙的时光。他深知他配不上她,他无法给她她所需要的生活。他只能保留着这份美好的记忆,深深地祝福她。
20
没过几天,吴子健和赵玉峰如约找到了正在上班的巴若宇。三人一起坐三轮车来到了市医药公司。杨皓飞正从医药公司院里推着自行车出来。看到他们三位走来,好奇地问:
“巴若宇,你怎么过来了?刚下班吗?”
巴若宇急忙迎上前去。对杨皓飞说:
“是啊,我等了你一个上午了。”
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杨皓飞握着巴若宇的手,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吴子健、赵玉峰说:
“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我又跟公司老总磨了半天,好说歹说总算同意了把药品赊给你们。不过,巴若宇必须要在欠条上签字担保。”
吴子健把目光迅速转向巴若宇,连连对杨皓飞说:
“谢谢!谢谢!一个月后保证把款还上。”
巴若宇有些担心地再次问道:“一个月有把握吗?”
“有把握,一定一定还上!”吴子健信誓旦旦地回答。
杨皓飞折回头来,把巴若宇三人带回办公室。他拿出笔和纸,让吴子健写下欠条。坐在一边的巴若宇一边看着吴子健写欠条,一边问杨皓飞:
“总的货款是多少钱?”
杨皓飞回答:“你交给我的那几个药品目录,公司都有货。加起来总共是三万七干六百元。你要绝对保证一个月后把钱付上。”
巴若宇听到是这么一大笔数字,心里一怔。
他犹豫不决地说:“皓飞,你帮了吴子健的忙,也就是帮了我的忙。看在好朋友的分上,再多一个月吧。两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就到过春节了,春节前一定还上吧。”
正写着欠条的吴子健听巴若宇这么一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连忙附和道:
“就是就是,杨经理,帮忙帮到底嘛,到过春节还款的时候,我会感谢你的!”
杨皓飞有些为难,但还是同意了赊销两个月的期限。他拿起吴子健写好的欠条,递到巴若宇面前郑重其事地说:
“签个名字吧,你是担保人。”
巴若宇冲着杨皓飞一笑说:“我签字顶用吗?”
“当然顶用!你是搞法律的,你比我懂。到时候我找不到吴子健,就找你巴若宇要钱。哈哈哈。”
巴若宇也笑了,接过欠条,两行醒目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今欠椿城市医药公司药品款37600元(叁万柒千陆佰元整),还款期限自今日起两个月內还清。
欠款人:吴子健担保人:
1988年年12月8日
巴若宇还是头一遭遇见这件事。没想到,我巴若宇三个字还能值这么多钱。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在担保人的冒号后面写了他的姓名。
杨皓飞把吴子健、赵玉峰、巴若宇他们三人带到后院的西药库房,把欠条和清单交给了库房保管员,交代了一下对他们说:
“把货提走吧。今天上午不能陪你们吃饭了,几个外地药厂的客户都在宾馆等我,我要去那里。”
吴子健执意要留他吃饭,他还是婉言谢绝了。巴若宇对杨皓飞说:
“你去忙吧。等吴子健把这批货卖出去发了财再请你喝酒。我也来作陪嘛。”
“思。”杨皓飞看看巴若宇,放心地离开了。
站在冷风中的巴若宇见吴子健和赵玉峰忙着装货,也顾不上和自己说话,心想没什么事便跟他们告辞了。临别前,他再三叮嘱吴子健,千万千万要在两个月后准时还款。
“放心吧!”
听吴子健说得十分肯定,巴若宇如释重负。
回单位的路上,巴若宇在寒风中走着,冰冷的空气冻得他耳朵生疼。他加快了速度,一路在想,吴子健和赵玉峰在做生意遇到困难时想到他,是对他的一种信任;他出面找杨皓飞,为吴子健赊销药品,且是不小的一笔数目,而他巴若宇就只签了个名宇,杨皓飞便可以把三万多元的药品交给了吴子健,这同样是一种极大的信任。从内心深处,他感激这些朋友对他的这种信任。他这样假设过,如果自己不是一名在司法机关工作的国家干部,说不定吴子健他们根本就不会送来礼物,请他帮忙。如果杨皓飞不给自己面子,而是一口回绝,也完全是理所应当的。而现在,杨皓飞冒着风险将这样一笔价格不菲的药品交给了吴子健,万一吴子健赖账或者有个闪失,我巴若宇砸锅卖铁也还不起这笔钱啊!
都说吃人嘴短,是啊!巴若宇有些担心地想,若不是拿了吴子健的礼物,若不是吃了吴子健那顿丰盛的酒宴,我巴若宇恐怕绝不会硬着头皮去找杨皓飞的……
巴若宇的想法没错。如果没有吴子健的出现,没有那顿酒宴,他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单独请周晓青吃饭吗?他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周晓青说出埋在心底的话吗?他这辈子还有缘分和周晓青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她幽会?所以,他也应该感谢吴子健。
他坐进三轮车里。对车夫说:“去司法局大院。”他不愿再打扰周晓青,因为他毕竟是有妇之夫。他想回宿舍睡觉,下午好早点去上班,抓紧时间写完普法宣传材料。
21
进入农历腊月间的淮北平原,早巳被锁在阴冷的严寒里。河床结了厚厚实实的冰溜,垂柳上结成的冰嘟噜在寒风中沙沙作响,无精打采地怀念着逝去了婀娜多姿的倩影。这个时节里,男人们怀念着远去的夏曰,怀念着穿一件汗衫或是光是膀子在河里游泳的畅快。女人们则怀念着穿着薄如蝉翼的裙子,夏日骄阳下袒露着雪白的肌肤,在暖风吹拂下撩得那些男人目光发呆。而冬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统统被厚厚的棉衣遮掩着,身材的肥胖和瘦削,身体各部分的轮廓与曲线,已难以区分,还可以辨识的只有眼睛和那被冻得泛着红晕的面庞。
腊月里,是淮北城乡一年四季中最休闲的时节,人们把这段时节叫做“农闲”。赶闲集,提亲说媒,揣着个袖筒在屋檐下三五一团地“骂大烩”、“吃小名烩”,洋洋自得。辛勤了一年,等待着除夕之夜的到来,好好吃一顿扁食(饺子)。偶尔传来一阵鞭炮声,更渲染了乡村的沉寂和空旷。仿佛在提醒人们,真的要过年了。
巴若宇的办公室里没有冷暖空调,也不允许点火炉子取暖。冻得两腿发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便站起来蹦几下,搓着手,继续写他的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普法宣传材料。他最兴奋的,便是从遥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又要过年了。又可以好好待在他的老家巴家楼村放一串鞭炮,吃上几顿好吃的饭菜,无拘无束地和乡亲们叙旧话新,又可以和那几位同辈的男男女女们在一起胡侃八侃荤得满是油腥的土话粗话了……
巴若宇已是好几年没在巴家楼村老家过“祭灶”了。“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贼祭六……”这是一句流传在淮北民间的俗语。也就是说,“当官的”在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晚上“祭灶”;普通老百姓在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晚上“祭灶”。这一天,一家老少欢天喜地清扫厨房,用一把大扫帚清除着积存了一年的灶屋顶的灰垢,然后扫去墙壁四周的厚厚的一层灰垢。锅台上、碗笼里,还有堆放在大锅小锅下边灰池子里柴火灰,煤渣灰等等,将它们全部清除出去。待到这天晚上“烧茶”的时候,在灶屋里摆一个香炉子,燃着香火,放响三个散炮,算是“祭灶”了。一家人围在厨房,在明明灭灭的香雾的缭绕下,吃上平常没有吃过的带几片肥肉的细粉汤,啃着平常很少舍得吃的白面馍,享受着温馨和美好。如果哪家没有“祭灶”,在第二年若是家里发生了火灾,那必定悔之莫及的事情。“祭灶”是过年的“前奏”,不管家庭是舒坦还是穷得光打光,腊月二十三、二十四这两天都会放三个散炮以示迎接新年的到来。
巴若宇准备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回老家过“祭灶”的念头,被周晓青送来的一张红彤彤的“喜”字请柬给打消了。
农历腊月二十二日上午,周晓青在司法局大门口给巴若宇打了个电话。当他知道她就在大门口时,他便立刻放下电话跑了出来。周晓青那条红艳艳的围巾分外醒目,黑色呢子大衣衬托着她青春的面孔,两颗水汪汪的眼睛在料峭的寒风里蒸发着热气。巴若宇受宠若惊般注视着这双眼睛,不自然地伸过手来。
“明天祭灶回老家吗?”周晓青一边问着,一边将自己的手从巴若宇手中轻轻收回,重又戴上那只黑皮手套。她望着巴若宇,目光却游移不定。
巴若宇点点头说:“是啊,我准备明天回老家去。”
“一定得回去吗?”
“怎么?你有事找我?”巴若宇看出她有心事。
“不,如果你非回去不可的话就算了。”
“什么事吗?快说。”
“不,你先告诉我,明天你到底回不回?”
周晓青任性地说着。一看到周晓青任性的样子,巴若宇就没有办法。他是直脾气的人,最怕女人任性的小心思使他摸不着头脑。
被搞迷糊的巴若宇有些急了。他提高嗓门,但语气并不生硬地问道:“到底什么事,快说好不好?”
周晓青望了一下四周,然后从她斜挎着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红彤彤的“请柬”来。
“巴若宇,我想请你明天参加我的婚礼。”周晓青十分平静地说着:“我是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特意来邀请你,你不会拒绝吧?”说完,周晓青咬着嘴唇看他的神情。
巴若宇说不清楚为什么一下子心跳得那么狂烈,仿佛全身的血液在纵情地奔涌,以至于他拿着请柬的手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他的嘴角轻微的抽动一下,但他已经意识到周晓青在关注着他,他努力调整心态,勉强笑着说:
“恭喜你,晓青!放心吧,我明天一定来,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也一定会赶来的!”
周晓青从手套中抽出冒着热气的手,向巴若宇伸来,说道:“谢谢巴若哥!那我走了。”
巴若宇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晓青柔软的手,但只一瞬,他又立即收回他的手,他将收回的右手插进裤兜。久久地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地凝视着大门外穿行着的车来人往。他脑子里不停地回旋着一句话:晓青要结婚了,周晓青要结婚了……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了呢?
这天晚上,他和周晓青并肩走在城外的大堤上,他们追忆着在桥头约会的情景以及他卖冰棒时,对周晓青的深深眷恋,他对她说了很多。那些在心里埋藏已久的话,在周晓青结婚的前一晚,他都一口气说了出来。这些想法令周晓青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站在寒风中,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她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她激动地质问他:
“既然那个时候就喜欢我,怎么这么多年没跟我表达?!而且你还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吗?”
巴若宇叹口气,遗憾地摇摇头回答:“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向你表白。”
“为什么?”周晓青突然停住脚步,抓住他的衣领,几乎愤怒地叫着。
“因为……因为……我是农村的,你的条件太好了。”
周晓青松开他的衣领,重重叹了口气,说: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周晓青突然转身,看着巴若宇说:“巴若哥,我们还有可能吗?也许,我们还来得及……”
巴若宇一把搂住周晓青,眼眶湿润地说道:“明天你就是别人的新娘了,你要多多保重,好好过日子。”
周晓青依偎在他怀里轻轻地抽泣。
这一晚,巴若宇几乎一夜无眠。他回想着与周晓青的相识相恋的全过程。他感叹着造化捉弄人。有情人终于无法成为眷属,他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她。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爬了起来。嗽洗之后,他想起应该送周晓青礼物。想来想去,他最后决定,装个五十元的红包给她。五十元钱对周晓青来说并不重要,可那却是他一个多月的工资啊。他一想到抽屉里还有几张省报寄来的稿费没有取,于是又决定送去六十元。六六大顺嘛,他想给她图个吉利。
上乍十点钟,巴若宇赶到了周晓青举办婚礼的酒店。在来宾登记簿上,他签下了他的单位和名字。当全身红色锦缎的周晓青和他的新郎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巴若宇差点都认不出她了。晓青的美丽令他惊叹不已。
他说:“祝你们幸福!”
新郎掏出香烟来,巴若宇挡住了说:“对不起,我不会。”
周晓青马上按着打火机,说道:“巴若宇,咱们是一个镇的老乡,今天感谢你的光临。这支烟是我的喜烟,你可一定要抽一支哟!”
巴若宇不好意思地接了一支烟,去要周晓青手中的打火机。周晓青往后一闪,任性地说道:
“不行,我来给你点上。”巴若宇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新郎。然后极不自然地把烟叼进嘴里,让周晓青点火。周晓青打着火机,轻轻为他点上。他感到自己颤抖的嘴唇似乎都要碰到晓青的手指了。巴若宇猛吸了一口烟,立刻被呛得流出了眼泪。他咳了两声,忍着不让泪水流出,余光中,他看到晓青呆呆地望着自己,在周围人前仰后合的大笑声中,她的眼里闪着一片泪光。
参加周晓青的婚礼,可真让巴若宇大开眼界。摆放在酒店门口的是一辆辆豪华轿车,陆续前来贺喜的全是市里有头有脸的领导人物。其中还有经常在主席台见到的市长市委副书记的身影。就连他的直接领导政法委书记也在其中。而巴若宇此时最想见的一个人,则是他卖冰棒时认识的周晓青的爸爸,周行长。
“砰砰啪啪哐哐哐”的鞭炮声响个不停,把唢呐乐队演奏的清脆悦耳气氛热烈的《百鸟朝凤》、《喜洋洋》全都淹没了。巴若宇在簇拥的人群里寻找着周行长。想见到他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感激他当年在卖冰棒时给予他的慷慨帮助;二是证明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和他一样的国家干部了,再也不会卖冰棒了。但是,当他看见周行长和市里的几位领导说笑着向他走来的时候,巴若宇却没有了勇气。他很快转过脸去,唯恐被他发现似的盯着别处。好在又转过脸来时,周行长一行已走到了主宾席,他并不认识巴若宇。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巴若宇在饭桌前坐下,欣赏着婚礼主持人在台上的说笑逗唱。望着餐桌上摆放着的水果、瓜子、糖果他没有一丁点食欲,他的心全在晓青身上。然而,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她是婚里的绝对主角,然而新郎并不是他。巴若宇拆开一包香烟,叼起烟卷,猛地抽了起来。
坐在饭桌前,他开始徒劳地幻想,如果他是新郎,他要把这个婚礼搞得更浪漫一些。他会和周晓青一起,走进城里的那个教堂里,由牧师、证婚人以及所有的亲朋好友来见证他们的婚礼。他吻她的手。吻她的前额。然后柔情蜜意地走进新房……
一阵热烈的哄笑声打断了他的幻梦。望着喧闹的人群,他叹口气,心想:当然了,如果我是新郎,我肯定摆不出这么阔绰的宴席,恐怕也请不来这些身居高位的市里的领导们……但是,他在心中呐喊道:我巴若宇有文化、有知识、有志气,完全可以让你周晓青过上車福的日子。
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发现自己陷入到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忽而雄心勃勃,忽而垂头丧气。他其实很清醒,残酷的现实仅仅允许他这样想象而已,他就只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过把瘾吧。
22
袅袅婷婷的烟雾中,他的眼前浮现着他做新郎时的情景……
两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九日,墙头上卧着的公鸡刚叫了头遍,巴若宇一家人便全都起床了。他们忙着准备去女方家里抬嫁妆的扁担、绳子,准备给女方家里送去的酒、果子和猪肉等娶亲时用的“重礼”。巴若宇则是一家一户地跑去叫醒本家族的人到家里来,准备让他们去迎亲。去抬女方陪送来的大衣柜、方桌、椅子、盆架等嫁妆。单单一个缝纫机,一部自行车都得要四个人抬回来,还不准沾地,否则是不吉利的。
鸡叫二遍的时候,抬嫁妆的人陆续到齐了。大家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杂烩”,吃了一个大白蒸馍。吆喝着,燃放长长的一串鞭炮,浩浩荡荡地去接新媳妇去了。
离开村子的时候,只听见“嗵!嗵!嗵”三声闷响,震得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到。村人说这三声响叫做“三杆枪”,是炸药做的。“枪手”是花了三十元钱从邻村请来的。如果结婚时不用“三杆枪”是压不住“邪”的。因为它威力大,小鬼小绊都会被震跑,免得曰后让新婚家庭不太平。
巴若宇穿了件崭新的“华达呢”中山装,里面露着白衬衫的衣领,上面的一个扣子没有扣上,故意敞开着,显得特别精神。脚上的那双皮鞋有些开胶了,但他没有换成母亲给他缝制的“灯草绒”棉鞋。他披着一件上班后局里发给他的黄色棉大衣,在那些穿着并不讲究的大都是“囤子袄”(棉袄宽大得像个土囤子)的村民堆里,一看他就是个新郎官。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三杆枪”“嗵!嗵!嗵”又燃放了三下,新娘子雪瑛接到家来了。两个年轻的尚未出嫁的姑娘作为伴娘,把雪瑛扶到方桌前铺好的竹席上,等待着新郎官过来一同拜堂了。
雪瑛面前的方桌上,摆放着一个盛满小麦用竹子编得严密的大“斗”(一种专门盛粮食用的竹子器皿),“斗”上贴着红纸,红纸上是一个大大的毛笔写的“喜”字。“斗”的两侧,是跳跃着火舌的两个大蜡烛。这种蜡烛叫“本蜡”。是农村家庭作坊用的“羊油”熬制的,耐热、火苗旺,不像“洋蜡”那样不耐燃。“斗”的前面,是燃着的一把香火,还有摆好的“贡菜”:烀熟的肉头,炸好的丸子,大酥鸡,还有一条“穿了衣裳”、
“系着笼头”的大鱼。
巴若宇被村里几个小伙子推搡着,拽到了雪瑛旁边。这时,一位长者在一旁拖着长腔喊叫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当长者还没有将“夫妻对拜”这一声喊出来的时候,小伙子们在“啊”的叫声中簇拥了过来。于是,“乱新媳妇”的时刻开始了。他们将巴若宇和雪瑛死死地捆在一起。好在巴若宇力气大,挣脱出了拥挤的人群,跑出来给大家“散烟”来了。
巴若宇的大婶子为了不让大家再乱闹下去,就端出一盆炒花生和糖果来,对着空中乱撒,地上落得到处都是。’大家纷纷转移了目标,“挤扁头”一样去抢地上的喜糖。雪瑛乘机躲进屋里,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东间里的床沿上。
新郎新娘的床,农村人叫做“大床”,一般用椿树木料做成的。用红油漆漆得净光,还散发着油漆味。“大床”上,有一张大大的竹席,上边撒满了稻谷和小麦。意思是说,让新娘子在睡觉前先在婆家干第一场农活,以后会有丰衣足食曰进斗金的好日子。
有几个村里的四十几岁的男人过来了,对雪瑛嬉笑着要香烟抽,雪瑛说,她没有烟。
“没有烟就让我抱一下!”几个男人一呼即应,纷纷围拢过来。雪瑛站起身来,两手叉在腰间,厉声说:
“我看哪个敢过来?”这一声威胁,一下子把那几个人全震住了,没有一个敢往前靠近她。这时候,妇女主任吴秀芝走了过来,拿着一把木梳子和一面方方正正的镜子,对雪瑛说:“兄弟媳妇,你今天算是‘过门’了。按照咱农村的老辈子规矩,来,俺给你先梳梳头。”雪瑛没说话,望了一眼这位大嫂。
吴秀芝帮雪瑛解开两条辫子,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着雪瑛的头发。嘴里轻风细雨般念叨着:“一梳金,二梳银,三梳小娃不怄人……”
“四梳!四梳呢?”围在一旁看热闹的男男女女插话道。
“四梳四梳,梳你家大姨的腿肚子!”吴秀芝冲着围在最前面的一个小孩笑骂着。
“兄弟媳妇啊,咱乡里人就是这规矩。才结婚三天不分老少。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慢慢就适应了,啊!”雪瑛羞怯地红着脸,想笑但没笑出声来。
……巴若宇置身于周晓青的婚宴上,忽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真是天壤之别啊!也许,这就是城乡差别吧?他羡慕周晓青有这么一个当官的父亲。周晓青找的这个新郎官挺英俊的,无疑他的家庭条件以及各个方面都应该是优越的,他在默默祝福周晓青,他在默默祈愿着这对年轻夫妇幸福美满。
开席了。和巴若宇坐在一个桌的客人,巴若宇一个也不认识。他身边仍空着一个位子。巴若宇正纳闷着怎么没有人来坐的时候,周晓青拉着一位客人走了过来:
“巴若哥,你看谁来了?”
杨皓飞。
巴若宇一把拉住杨皓飞,将他按在了身边的空位上。这一下,桌子上的气氛便活跃起来。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巴若宇问。
“公司开会啊!”杨皓飞回答着站起身来,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周晓青说:“不好意思来迟了。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贺礼吧。”
杨皓飞端起了酒杯,一桌人都起身互敬,共同为周晓青的幸福干杯!
“巴若宇,我正想跟你说件事呢。”酒过三巡,杨皓飞点上一支烟后,压低着嗓门对巴若宇说:“你最近见着你那个同学吴子健了吗?”
“没有。怎么啦?”巴若宇停止了吞咽动作,一脸疑惑地望着杨皓飞。
杨皓飞说:“你那次帮他赊公司的药品,两个月的时间前几天到期了。今天公司开会就是催我收款呢。”
巴若宇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这时他才想起帮助吴子健在欠条上写的保证还款的事。
“两个月的时间真快啊!”巴若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给杨皓飞做个委婉的解释。
杨皓飞又再重复着他原来说过的话了:
“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把药品赊给他的。你千万别‘夹’我的手哟!”
巴若宇连忙说:“这我知道,我知道。”
“离过春节的时间只有七天了。这七天内,如果不把这笔款还上来,我肯定挨批评不算,我全年的奖金真要是被扣光的。”杨皓飞一脸的严肃,继续说:“到时候,我们家的年过不好,你也过不安宁啊。你说是不是?!”
巴若宇“嗯”着,点了头。
杨皓飞看出巴若宇的担心,他心中的焦虑更是可想而知。他问巴若宇:
“你知道吴子健的家住哪儿吗?”
“不知道。不过,他的老家我是知道的。”
“那行。咱们不是开玩笑,这三万多块钱可不是小数字。如果万一有了闪失,你是要负这个责任的哟!”
巴若宇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他对《民法通则》中的“担保人”的定义和要素,可以说倒背如流。如今自己却偏偏遇上了这个问题。在现实生活中,他感到自己就如同法盲一样,轻易地相信了别人,这对于书本读得呱呱叫的巴若宇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巴若宇决定现在就去吴子健的老家。
他没有来得及和周晓青打声招呼,就悄悄离开了酒店。
23
天渐渐黑了下来。村外的麦秸垛柴火垛宛如一个个硕大的蘑菇,包拢着进入夜色的村庄。零零星星的炮声在村庄的上空闪烁着耀眼的亮光,从村里飘过来的袭人的菜香让人深深感受到了春节将近的气息。
巴若宇本想,在今年的“祭灶”这一天的晚上,应该是和家人依偎在一起享受温馨才是,而他此刻却骑着自行车在凛冽的寒风中奔波,并且是为了讨回与自己有关的债务。这冰火两重天的情绪在他心底冲突着。他比任何一次都更想回家过年。
“请问吴子健家是这儿吗?”巴若宇推着自行车走进一家大院时,朝着屋里喊。
“谁呀!”屋里人应声着。
“你是吴子健的爱人吧?噢,我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在司法局工作。”巴若宇作了自我介绍。
吴子健的妻子十分热情,赶忙把巴若宇迎进屋来。
“我听子健说起过你。你是城里的干部,今个怎么有空到俺们这乡下来了?”
说着,她忙着给巴若宇倒茶水。
看着吴子健的妻子贤惠而忙碌的身影,巴若宇不忍心将对吴子健的满腹怨言在这位贤妻良母面前发泄。
方桌上面的两只蜡烛跳跃着光亮。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调皮地拿着一支竹筷子,在蜡烛的小火塘里挑来挑去,弄得红色蜡油都滴在了桌子上。吴子健的妻子没去管他,她等待着巴若宇说明着他的来意。
“是这样的,我来找老同学吴子健说点小事。”巴若宇喝了一口热茶,问他的妻子:
“他在吗?”
“很久都没回来了。瞧瞧,今个儿都过祭灶了,也没有个信儿。”吴子健的妻子一脸的诚实和期盼。这让巴若宇的心都凉了半截。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巴若宇心里一片茫然地问:“他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肯定还在重庆。以前都是去十几天,现在,这次去一个多月了,也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办事不顺利。”他妻子说到这儿,脸上浮现着思念和牵挂,同时,那语气里又饱含着对吴子健的理解与宽容。
吴子健的妻子是个健谈的女人。她告诉巴若宇说,吴子健初中毕业后,便到处跟别人一起做点小生意。这两年到四川等地跑药品生意后,家境才有了好转。今年上半年又翻盖了六间平房,还给她买了一辆摩托车。单就这六间平房而言,在村子里就够惹眼的了,是多少户人家都比不上的。每次她骑着摩托车去镇子上赶集,身边总围过来很多看稀奇的农村妇女。她的娘家人都夸她命好,找了一个会跑买卖的并且是经常在大城市待着的丈夫。吴子健每次出差回来,总忘不了给她买几件城里的新衣裳。有的衣服太现代派了,让她不敢穿出去,她怕村子里的乡亲们说她太“洋”了。
憋了老半天,巴若宇也没有把来意说明。他喝了口热茶水,说:“等吴子健回来,你千万叫他找我,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对方答应着,就忙着起身去厨房“烧茶”。巴若宇尽管饥肠辘辘,但还是起身告辞了。推着自行车上路的时候,又叮嘱了吴子健妻子一句:
“吴子健回来后,叫他马上找我,啊!”
腊月二十九上午,巴若宇心事重重地走进办公室。汪股长见了他,第一句话就问:
“你怎么欠市医药公司那么多钱啊?”
巴若宇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嗨,这事咱局里谁不知道呀?就连政法委领导都知道了。”汪股长从抽屉里把一张盖着有红印章的传票交给他。
盯着传票,巴若宇脑海里顿然一片空白,没想到他这个学法懂法的法律工作者会成为被告。
24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局里要求中午十二点以前一个也不准旷工,下午才能放假。其实,自从大清早开始,整个主城的上空里,已是炮声隆隆了。
坐在办公桌前心事不宁的巴若宇正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突然一连串的鞭炮“砰啪扑哧哐”的响声,炸得巴若宇的大脑嗡嗡作响。
“娘的,这个‘年’来得也太快了!”
他在心里咒骂着,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和喜悦。
中午,局里的全体干部都在会议室举行了“迎新年茶话会”。同事们一个个笑逐颜开、窃窃私语,台上台下大会小会一起开,完全没有平时开会讨论的严肃和拘谨。领导们也是一副与民同乐的姿态。大家谈到了明年的工作计划,也说到一年来的收获和不足。最后是局长总结。他祝愿全体司法干警新年愉快合家欢乐……巴若宇木然地坐在那里听着,响在他耳际的不是同事们相互间的一声声祝福,而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鞭炮声。
局里给每个人发了两斤果子,两瓶“镜湖大曲”,还有一袋子糖果。茶话会后巴若宇把这些装在布包里,夹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向老家赶去。
天大的事,也得过年呀!
淮北人对过年是情有独钟的,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也会在三十晚上之前赶到家的,更何况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就到家的巴若宇呢?
下了柏油路,巴若宇没有从镇上那条大路上直接回去,而是故意选择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四周的村庄已模糊成团团黑影。
村庄里的鞭炮声不像城里那样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但是不时也有鞭炮的火花蹿向夜空,声音震耳欲聋,渲染着过年的气氛。
空气里飘来清新沁人心脾的芳香。这独特的香味,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飘荡在淮北乡村的上空。从小到大,一年到头巴若宇都怀念、渴望着这种独特的无比亲切的香味。在这芳香里,他仿佛能看到村民们对新的一年的到来的期盼和希冀。他猜想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里肯定没有这种香气。他固执地认为,这香气也许是上苍对淮北农村父老乡亲的一种恩赐……
不知不觉间,巴若宇已到了巴家楼村村口。他再也挪不动脚步了。扶着自行车把,他久久伫立在那里。扶车把的右手一路冻得疼痛,现在已经麻木。巴若宇长长地叹着气,索性把自行车扎在了那里,对着两手不停地哈热气,搓揉着。手指开始是僵硬的,钻心的疼着,渐渐热乎后又火辣辣地痒起来了。
从一户户农家院落里射出来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收回视线,转向别处,忽闪的亮光同样向他射来。他想,今儿个要不是过年就好了,至少,他心里不会这样难过。
他知道,这会儿,全家人都在等着他。奶奶、母亲、雪瑛她们,应该是在灶屋里包着五更里才吃的“扁食”,父亲和弟弟妹妹们在堂屋里,都忙乎着掰开粗粗的成板成板的“本香”,将厚厚的“火纸”均匀地分成很多份,准备在“喝汤”(吃年夜饭)前给各路神仙和逝去的亲人们“送钱”。
从记事时起,巴若宇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全家人在五更里才有的灿烂的笑脸。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奶奶都会跪在堂屋里的方桌前,祈求祖宗保佑家人平安,年年有财。
今天,哪怕在方桌前跪着磕再多的头,也改变不了周晓青已经结婚的事实。也无法改变被人催债告上法庭的事实。也无法愈合他心灵上被雪瑛疯狂撕扯所留下的伤口。他叹息着,呆呆地站在原地。
村子里又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
他知道这是“关门炮”。把贴着门神对子的大门关上,门旁边插上竹竿权子和柏枝子,门下边的土堆里插着三根“一路香”,算是一年到头终于地闭门待在家里了。往年,这时候的巴若宇会和弟妹们来到祖母身边跪下,虔诚地磕三个头算是“拜个早年”了。奶奶高兴得笑容可掬,连连说:
“别磕头了,再磕就把俺磕老了。”
想到这番情景,巴若宇咬紧牙关暗暗告诫着自己:“哪怕我个人再多的不車再多的痛苦,也不能让父母和弟弟妹妹看出来,更要高高兴兴地给奶奶
‘拜个早年’……”
巴若宇推起车,径直朝家走去。村口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家家户户亮着的蜡烛,忽明忽暗,当他看到一户人家里的蜡烛在跳动着耀眼的火苗时,他的眼里流淌出涩涩的泪水。
“鸡-勾-勾-”
“鸡-勾-勾-”
歇在树枝里的鸡开始打鸣了。巴若宇走过村口的大树,走向自己的家,没有什么比家更让他热爱的了……
穿着司法制服的巴若宇,垂头丧气地走进自家的院子。然而,院子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见巴若宇一脸的愕然,邻居们才告诉他:
“巴若宇,你的奶奶已经去世了。”
巴若宇惊住了。他扑向堂屋。父亲、二叔、三叔都跪在祖母的遗体旁号啕大哭。巴若宇明白了一切。握着奶奶冰凉的双手,望着她已合上的凹陷的眼睛和干瘪的嘴唇,他痛不欲生。
在姊妹排行中,巴若宇是老大。从小学到中学,奶奶几乎是天天晚上在煤油灯下陪他写作业,读大学和毕业分配后,奶奶天天求神拜佛,祝福他能有出息,不再在村子里受欺负,不再像上几辈人那样枯守在农田里……奶奶对他恩重如山,什么时候她患的病巴若宇都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间死了呢?
擦着眼泪,巴若宇开始责怪起父亲来。
父亲告诉他,奶奶患病后,她一直不告诉任何人,更不允许他们写信告诉巴若宇。直到有一天,她病重晕倒在门口了,她才说请医生来看看。奶奶的手勾着,面部斜向了一边。村子里的医生说奶奶是中了风,要花很多钱买很贵的药才能治好。听到这些,巴若宇的父亲就和他的兄弟凑钱给祖母治病。可是,父亲把猪牛鸡全卖了,两三天就用完了。他们在村里到处借,可村里人都担心巴云电以后还不起这笔债,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特别能花钱的儿子,因此他就一分也没有借到……
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巴若宇急说:“这些情况怎不告诉我呢?”
巴云电抬头看着儿子,喃喃自语说:“找你,找你又有啥用?一个月四十元的工资还不够自己用的,再说你读书时贷信用社的三百块钱不知道啥时候才还得上,光利息也不知道长了多少……”
听完父亲的话,巴若宇也说不出一个字。为了供养自己,他们倾尽了全部心血,忍受着贫困的煎熬,他们只巴望着巴若宇能比他们强。然而,如今到了城里,巴若宇依然贫困如洗,他经常带家里蒸好的馒头在宿舍里吃。
此刻,巴若宇几乎崩溃。他知道,自己是家人的希望,如今丝毫没能帮上他们……想到这些,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他感到是那么无助又无奈……
他将如何开口告诉家人,他替同学吴子健做了保人,欠了医药公司3万多元的医药款,他在单位被领导批评,他还要为此承担法律责任,一旦他把这情况告诉家人,岂不是要杀了他们。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赚钱,让父母从此以后再也不用为钱发愁。我要让弟妹们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必需像个真真正正的男人。我要承担起养家的责任来。”巴若宇在心里呐喊着,他再一次感到被生活逼上了绝路。
有位哲人说过:“命运就是这样公平,当它关上一扇窗时,会再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巴若宇记不清这是哪一位哲人讲过的话。可这些话,常常进发在他处在人生的每一个逆境的转折点。
在重庆,他找到了吴子健,找到了赵玉峰。当然吴子健还给了他赊药的本金,但巴若宇还是贴本钱代他还上了所有的利息。就凭这一点,赵玉峰对巴若宇的义气和大度深感敬佩。巴若宇在重庆成立药品公司后,赵玉峰成了他的好帮手,并许诺今生今世对巴若宇绝不离弃。有了赵玉峰这位销售业务方面的“行家高手”,巴若宇如虎添翼。
时间过得真快呵。
转眼间,巴若宇已在重庆拼搏了七个年头。
他从一无所有,到成立公司,他和赵玉峰两人一起默默奋斗了五年。
从重庆到椿城,从椿城到重庆。七年的光阴里,酸甜苦辣伴着他周而复始地在老家和重庆穿梭。物质与精神上巨大落差,铸就了他都市的人生思考。
他向往梦寐以求的都市生活。
他已厌倦了故乡那种愚昧与落后的生活。
都市生活改变着每一个来自乡村的人。
可是,他却改变不了他的结发妻子雪瑛。
他多次劝雪瑛到重庆住一段时间,可雪瑛坚决不去。
直到一天早上,雪瑛突然提出要跟着他去重庆一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要出大事了。
25
雪瑛和巴若宇一起来到了重庆。
来到巴若宇的公司,她惊讶得连声叫道:“乖乖,你怎么搞得这么漂亮?也不跟俺说一声就办起公司来了。”
巴若宇笑着,让她先休息。
赵玉峰和办公室主任席青走了过来,问:“巴总,这是嫂子吗?”
巴若宇点头笑了笑。席青端了一杯水放到雪瑛面前,说:“嫂子,喝水吧,辛苦了。”
雪瑛一脸阴沉,不高兴的样子问巴若宇:“她是谁啊?”
没等巴若宇回答,席青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嫂子,我是巴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叫席青。”
雪瑛没有伸手,让席青很是尴尬。巴若宇示意让席青出去。
雪瑛看着席青远去,用家乡话对巴若宇说:“我的个儿哎,你啥时候有办公室主任了?肯定是你小老婆吧?”
赵玉峰马上回答说:“嫂子,你不能乱说,我们都是同事。”
雪瑛站了起来,厉声地对巴若宇说:“怪不得你整天不回家,原来你在这里找小老婆了。你不准开公司了,你跟我回安徽去!”
说着,她拎起桌上的茶杯,对巴若宇砸来,把办公室砸得一塌糊涂。
赵玉峰劝不住她,就把她拉着到了大富豪酒店。雪瑛走出公司不久,又拐回头来对赵玉峰说:“把我从老家带来的那桶麻油给我提来,我还带回老家去,不能给他们吃。”
巴若宇随着他们也来到了酒店。
赵玉峰提着麻油,把房间安排好。对雪瑛说:“嫂子,别气,这是大都市,不是农村,在这里不能闹,对巴总影响不好。”
话还没有说完,雪瑛拎起那桶麻油,对着卫生间里边的洗脸盆“咕嘟咕嘟”地倒了出来。一下子整个房间里香气扑鼻。巴若宇和赵玉峰都惊愕地阻止她。可她死活不听,坚持倒完麻油后,才坐在床上呜呜地哭。
房门打开了,麻油的香气弥漫着整个楼层。
服务员喊来了大堂经理。大堂经理一脸严肃地对雪瑛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把我们房间里搞得一塌糊涂,你要赔偿的。”
雪瑛怒气冲冲地指着大堂经理说:“赔偿赔偿,有人赔偿你。你们重庆女的都是坏人。”大堂经理见面前这位不讲理的农村妇女哭着闹着,也就很无奈地离开了。
巴若宇连声地对大堂经理说对不起。大堂经理喊来了服务员清扫房间。
见雪瑛这番气急败坏的样子,巴若宇没有了好心情,只好顺从地央求雪瑛说:“你千万别闹,在重庆你要买啥我给你买啥,千万不能再发疯了。”
雪瑛从床上站起来说:“管,管,管,这是你说的,我想买啥你就给我买啥。走,给我买项链去。”
巴若宇和赵玉峰对视了一下,连连答应。
来到解放碑商厦,雪瑛捡了一条最粗的金项链,说:“就买这条。”
巴若宇说:“这条项链不适合你,太粗。”
雪瑛对着服务员嚷道:“拿来,我就要这条。”
巴若宇很想再说点儿什么,欲言又止。他只好到柜台付完现金,苦笑着说:“只要你不生气,花再多的钱我都不心疼。”
雪瑛说:“我要再买一对金镯子。”
巴若丰摸了摸口袋,说:“我身上没那久多多现金。”
雪瑛一下子暴跳如雷地吼道:“你给我买东西没钱了,给你的相好买就不心疼了吧?”
巴若宇找不到话说。
来到副食品摊位前,雪瑛买了一袋炒豌豆拿在手里。
赵玉峰劝着她回酒店。
在回大富豪酒店房间的电梯里,雪瑛还在旁若无人地吃着她的炒豌豆。巴若宇见电梯里很多人,就小声地对雪瑛说:“别吃了。”
雪瑛一下子又恼火起来了。她嚷嚷道:“弄啥?嫌我丢你的人吗?我回老家就跟你离婚,别让你嫌弃我。”
说完,她把拿在手里的炒豌豆撒在了电梯里,散落在电梯里到处都是。
电梯停靠楼层时,乘电梯的人有好几个都被脚下的豌豆滑得打了个趔趄。
巴若宇下决心对自己说:“哪怕这辈子打光棍,也要和她离婚!”
……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