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我遭冷落,又有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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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事过后,阳光又可以自由地照进屋里。摩德斯通小姐处理的头一件事,就是通知裴果提,给她一个月的期限。裴果提本来就很不喜欢这份差使,但是为了我,我相信她也会继续干,而放弃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她对我说,我们必须分手,也告诉我为什么必须这样,我们俩诚心诚意地互相安慰了一番。

    至于我,或者说我的未来,没有听到一句话,也没有见到一个举动。我敢说,他们要是能给我一个月的期限,就把我也打发掉,那他们才高兴呢。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摩德斯通小姐,我什么时候回学校去,她很冷淡地答道,她认为我根本就不会再回学校去了。别的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很想知道他们准备拿我怎么办,裴果提也很想知道,但是关于这件事,我们谁也得不到一点儿消息。

    我的处境倒是也有一点儿变化,使得我眼前的日子好过多了,不过我要是仔细考虑一下,就会对未来感到更为不安。这变化就是:原来加在我身上的约束通通取消了。不但不要求我到客厅里去干坐着,有几次,我往那儿一坐,摩德斯通小姐还冲着我皱眉,意思是让我走开。他们不但不禁止我和裴果提在一起,而且只要我不和摩德斯通先生在一起,他们就不管不问。起初我还天天害怕,怕他又要亲自教育我,也怕摩德斯通小姐亲自来管这件事,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这种顾虑是没有根据的,我应该料到的不是别的,而是无人照顾。

    我觉得这个发现当时并没有使我感到很痛苦。由于母亲去世给我的刺激,我依然昏昏沉沉,对一切无关紧要的事,都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的确是这样,记得我有时候曾经想过,可能不会再让我上课了,可能不会再有人关心我了,长大以后,也许就成了一个破衣烂衫意志消沉的人,在村子里闲荡。我也想过可能避免这样一个形象,模仿故事里的人物,跑到一个什么地方,想办法发财去。不过这都是些一时的想法,有时候坐在那里做的白日梦,好像淡淡地画在或者写在我屋里的墙上,一旦消失,墙上还是一片空白。

    “裴果提,”一天晚上,我在厨房的炉火旁烤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声说道,“摩德斯通先生比过去更不喜欢我了。他从来就不大喜欢我,裴果提,现在只要有可能,他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了。”

    “也许是他心情不好吧。”裴果提说着捋了捋我的头发。

    “我肯定我也很难过,裴果提。我要是真的认为那是因为他心情不好,我就根本不介意了。可是并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哦,不是因为那个原因。”

    “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那个原因?”裴果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哦,他心情不好,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他这会儿,心情也不好,和摩德斯通小姐在壁炉旁边坐着呢。不过我要是一进去,裴果提,他就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什么模样?”裴果提说。

    “生气呀,”我说,还不由自主地学了学他拉着长脸皱眉头的样子,“他要是光心情不好,就不会那样看我了。我就光是难过,这倒使得我心肠更软了。”

    裴果提沉默了一会儿。我只顾烤手,一声也没吭。

    最后还是她说:“大卫。”

    “什么事儿,裴果提?”

    “我能想到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我的孩子——能行的,不能行的,我都试了试——想在布伦德斯通这地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可就是找不到哇,我的孩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裴果提?”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她,“你想不想到别处去找出路呢?”

    “我估计不得不到亚茅斯,”裴果提答道,“在那里落脚了。”

    我一听这话,心里一阵高兴,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走得远远的呢,要是那样,我就找不到你了。亲爱的老裴果提,我会抽空到亚茅斯去看你。你不会跑到世界的另一头去吧,啊?”

    “感谢上帝,不会的!”裴果提非常兴奋地大声说道,“只要你在这儿,我的小乖乖,我这一辈子会每个礼拜都来看你的。每个礼拜都会有一天来看你。”

    这个许诺使我感到如释重负,而且还不止于此,因为裴果提接着说:

    “大卫,你听我说,我要先到哥哥家再住上两个礼拜,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考虑,同时也想办法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我一直在想,眼下他们既然不想让你呆在这儿,也许会让你跟我一块儿走一趟。”

    要是我和周围的人,裴果提除外,不能改善关系,当时各项计划之中唯一能使我感到乐趣的就是这个计划了。我又可以回到那些诚实的人们中间去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欢迎我的表情;我又可以回到那宁静的环境里,在晴朗的星期天早上,听那悠扬的钟声,往水里扔石子,还能看见一条条模糊的大船,透过晨雾显现出来;我又可以和小艾米丽到处游荡,向她诉说我的烦恼,在海滩上拾贝壳和石子来消除烦恼——我一想到这些事,心里就感到平静。当然,这种平静接着就又被打破了,因为我不知道摩德斯通小姐同意不同意,不过就连这点疑虑也很快消除了,因为那天晚上就在我们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摩德斯通小姐到储藏室来找什么东西,裴果提当场提出了这个问题,她那股冲劲儿真叫我吃惊。

    “这孩子到了那里也是闲着,”摩德斯通小姐说着,往咸菜坛子里看了看,“而闲着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在这儿也是闲着——依我看,不论到哪儿,他也都是闲着。”

    我看得出,裴果提想顶她一句,可是为了我的缘故,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唉!”摩德斯通小姐说道,两眼依旧看着咸菜,“不能让我兄弟受打扰,不能让他觉得不舒服,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我看我最好还是同意吧。”

    我向她道了谢,但是没有显得多么高兴,因为怕弄得她改变主意。当她不再往坛子里面看而看我的时候,她那股子酸味儿大得好像她那两只黑眼睛把坛子里的东西全都吸收了。这时我不禁觉得,我没有显得多么高兴,还是明智的。不过,已经答应了的事,倒也没有收回。那一个月的期限结束的时候,我和裴果提都准备停当,可以上路了。

    巴吉斯先生到屋里来拿裴果提的箱子。我以前从来没见他进过花园的大门,但是这一次,他进到屋里来了。在他扛起那只最大的箱子往外走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我觉得这一眼有特殊的含义,如果说巴吉斯先生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含义的话。

    临走的时候,裴果提的情绪自然是很低沉的,因为许多年来,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在这里疼爱过两个人——我和我母亲——这是她一生中最疼爱的两个人。清早,她还到教堂墓地里去走了一趟。后来她就上了车,坐在那里,直用手绢擦眼泪。

    裴果提是这副模样,巴吉斯先生也毫无动静。他坐在老地方,摆着老姿势,像个大草人。后来裴果提开始东看西看,还跟我讲话,他就不时地点头,还咧着嘴笑。我不知道他这是对谁点头,对谁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

    “今天天气真好啊,巴吉斯先生!”我出于礼貌,对他说道。

    “天气是不错。”巴吉斯先生说道。他说话总是留有余地,而且轻易不把话说死。

    “裴果提现在很舒服了,巴吉斯先生。”我说,为了使他高兴。

    “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巴吉斯先生以很有头脑的神气想了一下,看着她说道:

    “你是挺舒服吗?”

    裴果提笑了笑,说是挺舒服。

    “不过,你知道,咱得说实话,舒服吗?”巴吉斯先生以低沉的声音说道,说着就朝她蹭过来,还用胳膊肘儿捅了她一下,“舒服吗?说实话,是挺舒服吗?啊?”巴吉斯先生每问一句,就朝她靠近一点儿,还用胳膊肘儿捅她一下。到后来,我们都挤到车左边的角落里,挤得我简直无法忍受了。

    裴果提让他看把我挤得多么难受,巴吉斯先生马上给我腾地方,而且一点点地退了回去。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好像觉得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办法,既可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干净利落,讨人喜欢,又可以免去没话找话之苦。他显然是得意了好一阵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冲着裴果提来了,还重复刚才说过的话,“你挺舒服吗?”又像刚才一样挤我们,差点儿把我挤扁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冲着我们来了,还是问那个问题,结果也和前面一样。最后,我一看他又要来了,就赶紧站起来,站在踏板上,假装看风景,这样我就不挨挤了。

    巴吉斯先生非常客气,专为我们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了车,请我们吃烤羊肉,喝啤酒。甚至就在裴果提喝啤酒的时候,他还像上面说的那样来了一通,差一点儿把裴果提呛着。不过等我们越来越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他的事儿多了,就没那么些工夫献殷勤了。等我们来到亚茅斯的石头马路上,摇晃颠簸得太厉害,我想,也就顾不上别的了。

    裴果提先生和哈姆还是在老地方等我们。他们亲热地欢迎我和裴果提,也和巴吉斯先生握了握手。巴吉斯先生,帽子挂在后脑勺儿上,脸上腼腆,斜着看人,腿也腼腆,斜着走路,我觉得他显得有些茫然。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各提了一只裴果提的箱子,我们正要走,巴吉斯先生伸出食指向我认真地打了一个手势,把我叫到一个门洞儿里。

    “我看,”巴吉斯先生以低沉的声音说道,“还行。”

    我抬头看着他,故意显得深明事理的样子,说道:“哦!”

    “事情还没完哪,”巴吉斯先生点着头对我说,好像在说什么秘密,“还行。”

    我又说了声“哦!”

    “谁愿意,你是知道的,”我这个朋友说道,“巴吉斯呀,就是巴吉斯呀!”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还行,”巴吉斯先生握着我的手说,“够朋友。从一开头儿就是你的功劳。还行啊!”

    巴吉斯先生特别想把话说清楚,可我就是摸不着头脑,要不是裴果提把我叫走,我会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上一个钟头,结果就像看一只停了的钟一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一边走,裴果提就问我,他刚才说了些什么,我说,他刚才说还行。

    “他就是这么不要脸,”裴果提说,“可是我不在乎!亲爱的大卫,我要是想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哦——你要是结了婚,裴果提,我想你一定会和现在一样喜欢我吧?”我想了一下,回答道。

    这个善良的人一听这话,马上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把我搂在怀里,反复地说她疼我爱我,决不会变,弄得走在前面的自家人和路上的行人大为惊讶。

    在这以后,我们继续往前走,裴果提又问我:“你说,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孩子?”

    “你是说结婚,和巴吉斯先生结婚的事吗,裴果提?”

    “是呀。”裴果提说。

    “我觉得很好,裴果提,因为你知道,这样一来你就有马有车,老可以坐这套马车来看我,又不用花钱,还一准能来。”

    “我这乖孩子真懂事儿!”裴果提大声说道,“这一个月,我也一直这么想。是啊,我的宝贝。到那时候,你看,我想我就更自由了,况且在自己家里干活比在谁家干活都自在。现在要是去伺候一个生人,我还真不知道干什么好呢。再说,和他结了婚,我就老离我那俊姑娘的坟不远,”裴果提带着思念的神情说道,“什么时候想去看看,就可以去看看。等我两腿一伸的时候,就埋在离我那亲爱的俊姑娘不远的地方了。”

    我们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不过要是我的大卫不赞成,”裴果提兴致勃勃地说,“我就不再考虑这件事了——即便他在教堂里问我三十个三次,即便订婚戒指在我口袋里磨旧了,我也不再考虑这件事了。”

    “裴果提,你看看我,”我说,“看我是不是真高兴,是不是真心希望你和他结婚。”我的确是打心眼儿里赞成这件事。

    “好啦,我的命根子,”裴果提说着,使劲儿搂了我一下,“我白天黑夜,随时都在想,各种情况都想到了,但愿想得对头。不过我还要想,还要跟我哥哥商量商量,咱们先别跟别人说,大卫,就你和我知道。巴吉斯老实忠厚,”裴果提说,“我要对他尽我的责任,要是我不——要是我不觉得挺舒服的,我想那就是我的不是了。”裴果提一边说着,一边大笑起来。

    在这里引用巴吉斯先生这句话,非常恰当,我们俩都觉得有趣极了,笑了又笑。等我们走到近处,看见裴果提先生的小屋的时候,我们仍感到非常快活。

    那小屋看上去和原来完全一样,只是在我眼里可能显得略微小了一点儿。古米治太太在门口等着我们,好像从上次以来,她就一直站在那里。屋里的一切都是原样儿,连我卧室里那蓝色缸子里的海草也没变样儿。我到外面的棚子里看了看,还是那些龙虾、螃蟹和蝲蛄,还是在那个角落里,还是那样互相紧紧地挤在一起,还是那样碰见什么夹什么。

    但是没有见着小艾米丽,于是我就问裴果提先生,她在哪里。

    “她上学去啦,少爷,”裴果提先生说着擦了擦汗,他刚才给裴果提搬箱子,热得满头大汗。他看了看那只荷兰钟,接着说道:“再过二十分钟到半个钟头,她就回来了。她不在家,我们大伙儿都想她,可想她哩!”

    古米治太太叹了一口气。

    “提起精神来,大妹子!”裴果提先生大声说道。

    “我想她,比谁都想得厉害,”古米治太太说道,“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恐怕只有她不和我作对呀。”

    古米治太太小声嘟囔着,摇着头,到一旁往火里鼓风去了。裴果提先生趁此机会,往四下里看了一眼,用手遮着嘴低声说道:“惦记着她那一口子呢!”我从这里就看出来了,自从我上次来过以后,古米治太太的情绪始终没有变好。

    现在整个这个地方和过去一样吸引人,或者说应该和过去一样吸引人,但是我的感受却不同。我有些失望。也许是因为小艾米丽不在家。我知道她回家的路,所以过了一会儿,我就慢慢地走着,到路上去迎她了。

    不一会儿,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很快就认出来了,那就是艾米丽,她虽然长大了,身材却依然不高。她渐渐走近了,我看到她的蓝眼睛比原来更蓝了,两个酒窝儿更好看了,整个身材更漂亮,更有活力,这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促使我假装不认识她,从她身旁走过,好像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我要是没记错,后来我还做过一次这样的事。

    小艾米丽毫不介意。她明明看见我了,却不回过头来叫我,而笑着向前跑去。这样一来,我不得不在后面追她,她跑得真快,等我追上她的时候,已经快到家了。

    “哎哟,原来是你呀!”小艾米丽说。

    “啊,你本来就知道是谁,艾米丽。”我说。

    “难道你不知道是谁吗?”艾米丽说。我想吻她一下,可是她却用手捂住了她那通红的嘴唇,还说她已经不是孩子了,说着比刚才笑得更厉害,一边笑,一边跑回家去了。

    她好像在拿我开心。她身上的这种变化使我感到非常惊讶。茶点摆好了,我们那个小柜子也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可是她没有过来和我坐在一起,而情愿和那嘟嘟囔囔的古米治太太做伴去了。裴果提先生问她为什么这样,她把头发抓乱,披在脸上,把脸遮住,一个劲儿地笑,什么也不说。

    “简直是只小猫儿!”裴果提先生说着,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她。

    “是小猫儿!是小猫儿!”哈姆大声说道,“大卫少爷,她是小猫儿!”他坐在那里冲着艾米丽格格地笑了一阵,心里又爱慕,又高兴,涨得满脸通红。

    小艾米丽让他们大家给宠坏了,实际上,裴果提先生宠她宠得比谁都厉害。她只要把脸贴在他那扎人的络腮胡子上,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至少在我看她那样做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而且我认为裴果提先生的做法,也是完全对的。但是她那样亲切,那样善良,又诡计多端,又羞涩腼腆,实在讨人喜爱,结果弄得我比过去更加喜欢她了。

    艾米丽的心肠也很软。茶点过后,我们坐在炉子旁边烤火,裴果提先生抽着烟,提起我遭到的不幸,这时她眼里充满了泪水,隔着桌子,亲切地看着我,使得我对她非常感激。

    “啊!”裴果提先生说着,随手抓起艾米丽的鬈发,让它像水一样在手上滑过,“你看,少爷,这也是个孤儿。还有这一个,”裴果提先生说着,用手背敲了敲哈姆的胸膛,“他也是,只是不大像就是了。”

    “我要是有你做我的监护人,裴果提先生,”我说着摇了摇头,“恐怕就不大会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了。”

    “大卫少爷,说得好!”哈姆非常兴奋地大声说道,“哈哈!说得好!不会觉得是孤儿了!哈哈!”说到这里,他也用手背还了裴果提先生一下,小艾米丽也站起来亲了亲裴果提先生。

    “少爷,你那个朋友好吗?”裴果提先生问我。

    “斯蒂福?”我说。

    “是这个名字,”裴果提先生大声说道,接着又对哈姆说,“我记得这名字和咱们这一行有关系。”

    “你说过那人名叫拉舵夫呀!”哈姆说着,大笑起来。

    “唉!”裴果提先生反驳道,“既要有舵,也要有福嘛![9]这两个名字都跟使船有关系!他怎么样,少爷?”

    “我离开的时候,他很好哇,裴果提先生。”

    “那可是个朋友!”裴果提先生说着把烟斗往外一伸,“要说朋友,那可是个朋友!哎呀,我的天哪,看一看他,真是一饱眼福呀!”

    “他很帅,是不是?”我问道。听他这样赞扬,我心里热乎乎的。

    “真帅!”裴果提先生大声说道,“他站在你面前,就像……就像一个……唉,我觉得他无所不像。他可真有闯劲儿!”

    “是啊!他就是这种性格,”我说,“他像狮子一样勇猛,你还不知道他有多么坦率呢,裴果提先生。”

    “现在我的确认为,”裴果提先生一边说,一边透过烟斗冒出来的烟看着我,“就书本知识而言,他差不多什么都知道。”

    “是啊,”我高兴地说道,“他什么都知道。他聪明得要命。”

    “那可是个朋友!”裴果提先生一本正经地把头一扬,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儿,”我说,“无论什么功课,他一看就明白。他打板球也打得很好,你从来没见过打得这么好的。下起棋来,差不多你想叫他让你几个子儿,他就让你几个子儿,而且不用费力,就能把你赢了。”

    裴果提先生又把头扬了一下,仿佛在说,“那没问题。”

    “他特别会说话,”我接着说,“听他说话的人,没有不信服的。裴果提先生,你要是听一听他唱歌,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哩!”

    裴果提先生又把头扬了一下,仿佛在说,“那是肯定的。”

    “另外,他这个人还非常大方,非常文雅,非常高尚,”我说,谈起了我最喜欢的这个话题,我越说越来劲儿,“你怎么夸他,恐怕都夸不够。在学校的时候,我比他小得多,年级也低得多,但是他很讲义气,保护了我,我敢说无论怎样感激他,都是远远不够的。”

    我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眼光落在了小艾米丽的脸上。她低着头,趴在桌上,屏着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的蓝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两颊泛起了红晕。她显得极为认真,极为美丽,我一阵惊讶,话也停了下来,我一停,他们笑着看她,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就集中到她身上去了。

    “艾米丽和我一样,”裴果提说,“愿意见见他。”

    艾米丽看我们大家都盯着她,感到不知所措,低下了头,羞得满脸通红。接着她抬起头来,从披在脸上的几缕鬈发的缝里一看,看见我们仍然在看着她(我敢说至少我就会一连看她几个钟头),就跑了,一直到快睡觉的时候才露面。

    我还是睡在老地方,安在船尾的一张小床上,那风也像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呼呼地从这片荒滩吹过。但是这一次,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这风是在为故去的人呜咽;我想的不是海水会在夜里涌上来,把我们住的这条船冲走,我想的是自从我上次听到那风声之后,海水已经涌上来,把我这幸福的家淹没了。我记得,那风声和波涛声在我耳朵里减弱了,我在祈祷的时候就加了半句话,祈求长大以后能娶小艾米丽为妻,接着就怀着一颗爱心睡着了。

    日子一天天过得和上一次差不多,不同之处——这还是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这次我和艾米丽很少到沙滩上去溜达。她有功课要做,还有针线活儿要做,而且每天都有很大一部分时间不在家里。不过我觉得即便情况不是这样,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出去溜达了。艾米丽虽然无拘无束,一会儿想这样,一会儿想那样,像个孩子一样,她却比我料想的更像是一个小妇人了。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好像和我产生了很大的距离。她还喜欢我,不过她也讥笑我,折磨我;我到路上去接她,她就偷偷地绕路回家,等我失望而归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口笑我。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做功课,我坐在她脚边的木头台阶上,念书给她听。现在我好像觉得,我从来没有见过当时四月间下午那样明媚的阳光,我从来没有见过当时常见的那坐在旧船门口的妩媚的小人儿,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天空,那样的海水,那样辉煌的船只驶向那金色的远方。

    就在我们来的那天晚上,巴吉斯先生来了,他恍恍惚惚,笨手笨脚,提着一兜橘子,用手绢包着。他只字未提,大家以为他落在这里,忘了带走了。哈姆追上去还给他,回来的时候告诉大家,那是送给裴果提的。从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准时前来,而且每次都带着一小兜东西,也不说是给谁的,老是放在门后头,就不管了。这些表示心意的东西花样很多,也很古怪。我记得其中有两对猪蹄儿,一个特大的针插,大约半蒲式耳苹果,一对黑玉耳环,一些西班牙洋葱,一盒骨牌,一只金丝鸟,还有鸟笼,另外还有一只火腿。

    我记得,巴吉斯先生求婚的方式很稀奇。他很少说话,坐在炉子旁边,和坐在车上赶车的时候姿势差不多,两眼使劲儿盯着对面儿的裴果提。一天晚上,我认为他是受爱情的驱使,冲过去,拿起裴果提拉线用的蜡烛头儿,放在坎肩口袋里,带走了。从那以后,他的一大乐事就是在需要的时候把蜡烛头儿掏出来,不过这时候那蜡烛头儿已经有点儿化了,粘在了口袋的里子上;蜡烛头儿用过之后,他再把它放回口袋里。他好像自得其乐,而且完全不觉得有说话的必要。即便是他带裴果提到海滩上散步的时候,我相信他也不会因此而觉得不自在,只要偶尔问她一声,是不是很舒服,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还记得,有时候他走了以后,裴果提会把围裙捂在脸上,笑上半个钟头。说实在的,我们都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唯有可怜的古米治太太除外,因为她受人追求的时候,情况大概是完全一样的,眼前这些事不断地使她想起她那一口子。

    最后,我在这里呆的时间快结束了,他们说裴果提要和巴吉斯先生出去玩一天,让我和小艾米丽跟他们一起去。头一天晚上,我一点儿也没睡好,老盼着和艾米丽度过美好的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儿,我们就都起来了,吃早饭的工夫,远远地看见巴吉斯先生,他正赶着一辆轻便马车,朝着他心爱的人儿跑来。

    裴果提穿得和平时一样,一身颜色暗淡的丧服,整整齐齐。巴吉斯先生则不然,他喜气洋洋地穿着一件新做的蓝上衣,裁缝给他留了很多富余,袖口很长,连最冷的时候也不用戴手套,领子很高,连头顶上的头发也都竖起来了。那锃亮的扣子也是最大号的。此外还有浅棕色的马裤和暗黄色的背心,我觉得巴吉斯先生还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哩。

    我们都在门外忙活的时候,我发现裴果提先生准备好了一只旧鞋,要在我们走的时候,朝我们扔来,取个吉利。他把这只鞋递给古米治太太,让她扔。

    “不,丹尼尔,还是让别人扔吧,”古米治太太说,“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看着人家不这么孤苦伶仃的,我就别扭。”

    “来吧,大妹子,”裴果提先生说,“你就接过去,扔了吧。”

    “不,丹尼尔,”古米治太太答道,还嘟囔着摇了摇头,“我要是不这么苦恼,是可以多做些事的。你和我不一样,丹尼尔,你遇到什么事,都不觉得别扭,你也不去找别扭。还是你自己扔吧。”

    这时候,裴果提已经急匆匆地亲了亲每一个人,转完这一圈儿,坐在车上,我们也都上了车(我和艾米丽并排坐在两把小椅子上),裴果提喊着,一定要让古米治太太扔那只鞋。古米治太太只好扔了;不过很遗憾,她一阵冷风吹散了我们起程时的欢乐气氛,因为她马上就大哭起来,无力地倒在哈姆的怀里,还说她知道自己是个负担,最好马上把她送到救济院去。我的确觉得这个主意合乎情理,哈姆应当照办。

    不过我们还是出发,到外面度假去了。头一件事就是来到一座教堂,巴吉斯先生把马随手往栏杆上一拴,就带着裴果提到里面去了,留下我和小艾米丽两个人在车上呆着。我乘此机会搂住艾米丽的腰,并且向她提出,既然我很快就要走了,这一整天,我们一定要非常亲热,非常愉快。小艾米丽表示同意,还允许我亲她,我就激动起来;我记得当时对她说,我决不再爱别的人,谁要是想得到她的爱情,我就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小艾米丽一听这话,别提多开心了!这个仙女一般的小妇人竟然装腔作势,好像比我大得多,也有见识得多,说我是个“傻孩子”,接着就大笑起来;她笑得那样迷人,我看她看得入神,把这难听的称呼给我带来的痛苦完全抛在脑后了。

    巴吉斯先生和裴果提在教堂里呆了很长时间,不过最后还是出来了,随后我们就赶着车到乡下去了。走着走着,巴吉斯先生扭过头来,挤了挤眼——顺便说一下,我先前真没想到,他也会挤眼——对我说道:

    “我在车上写过一个什么名字来着?”

    “克拉拉·裴果提。”我说。

    “这里要是有车篷,我现在该写什么名字呢?”

    “还写克拉拉·裴果提?”我说。

    “克拉拉·裴果提·巴吉斯!”他答道,接着就大笑起来,笑得车身直晃。

    总而言之,他们结婚了,他们就是为这个目的而到教堂里去的。裴果提坚持要悄悄地办,就请教堂里的执事做她的主婚人,也没有观礼的人。巴吉斯先生刚才突然宣布他们的结合,弄得裴果提有点儿不知所措,她一个劲儿地搂我,表示她对我的爱没有受到一点儿影响。过了一会儿,她又平静下来,说事情办完了,她很高兴。

    我们赶着车拐到一条偏僻的路上,来到一家小旅店,在这家事先定好的旅店里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饭,美美满满地过了一天。即便过去十年中裴果提每天结婚一次,她也不会比现在更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结婚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变化。她和过去完全一样。吃茶点以前,她带我和小艾米丽出去溜达溜达,巴吉斯先生就在店里抽着烟沉思默想,大概是在品味婚后的幸福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增进了他的食欲,因为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午饭吃了很多猪肉和青菜,临了儿还搭上了一两只鸡,可是到了吃茶点的时候,还非得吃凉了的煮咸肉,而且默不作声地吃了好多。

    从那以后,我常常想起这次婚礼,觉得它真古怪,真朴实,真清静。天黑以后,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又登车上路。我们美滋滋地往家走,一路上仰起头来看星星,边看边议论。我是主要解说人,使得巴吉斯先生大开眼界。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他了。不过无论我想告诉他什么,他都会相信,因为他非常佩服我的才能,当时他还当着我的面对他太太说我是个“小罗什”——我想,意思是神童。

    我们谈完了星星这个话题,或者说我用完了巴吉斯先生的全部思维能力,我就和小艾米丽用一件旧大衣当斗篷,裹在身上,一直裹到家。哦,我多么爱她呀。我当时就想,我们要是结了婚,到一个有树有草的地方住下来,永远不再长大,也不要更懂事儿,永远是孩子,手拉着手,在阳光下,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跑来跑去,晚上就枕着青苔,美美地睡上一觉,恬适而宁静,等我们死了,就由鸟儿把我们埋葬,这有多么幸福啊!一路上我脑子里就是这样一幅图画,它并不实际,然而它是鲜明的,因为我们天真无邪的光芒照在上面,它也是模糊的,像远处的星星一样。在裴果提结婚的时候,有我和小艾米丽带着两颗这样诚实的心和他们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感到高兴。爱神和美神以这样虚幻的形式参加他们朴实的庆祝活动,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感到高兴。

    晚上,我们早早地就回到了我们住的那只旧船,巴吉斯先生和他太太在这里向我们告别之后,就舒舒服服地赶着车回自己家去了。这时我第一次感到我已经失去了裴果提。要不是小艾米丽也在这所房子里,我去睡觉的时候,心里就会非常痛苦了。

    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像我一样,知道我在想什么,给我准备了晚饭,高高兴兴地接待我,为我解闷。小艾米丽过来和我并排坐在小柜子上,我这回来到这里,只有这么一次。对这美满的一天来说,这真是个美满的结束。

    夜里涨潮,我们睡下以后,过了一会儿,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就出去打鱼了。我觉得自己胆子真大,因为在这所孤单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保护艾米丽和古米治太太。当时我一心盼望有一头狮子或一条巨蟒,或其他什么凶恶的怪物,向我们扑来,我把它杀死,多么光彩。可惜那天晚上,亚茅斯的荒滩上并没有这类猛兽出没,我不得已而求其次,一夜做梦梦见龙,一直到天亮。

    天亮以后,裴果提来了,她还像先前一样,在窗户底下叫我,好像那赶车的巴吉斯先生自始至终都是梦里的人物。早饭以后,她把我接到自己家里,房子不大,但很漂亮。家具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旧写字台,是用一种深色的木头做的,放在客厅里(厨房地上铺上瓷砖,就是进行各项活动的起居室)。这写字台桌面可以收起来,打开后放下来,就是书桌。里面摆着一本福克斯写的四开的《殉道者传》。这本宝书,我现在连一个字也不记得了。不过当时我一下子就发现了,马上就读了起来。后来我每次到她家去,都跪在椅子上,打开匣子,取出宝书,把胳膊放在桌上,重新读起来,而且读得津津有味。我的收获,我想主要是来自书里的插图。插图多极了,上面画着各式各样阴森森的恐怖场面。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殉道者就和裴果提的家永远联系在一起了。

    那一天,我告别了裴果提先生、哈姆、古米治太太、小艾米丽;晚上就在裴果提家里住下了,我住在阁楼上一间小屋里,床头旁边的书架上摆着那本鳄鱼故事。这间小屋,裴果提说就永远是我的了,而且要永远收拾得和现在完全一样。

    “无论我年轻还是年老,亲爱的大卫,只要我还活着,还住在这所房子里,”裴果提说,“你就会发现好像我随时都等着你来住。我每天收拾,就像过去收拾你原来那间小屋一样,亲爱的。即使你到中国去,你也可以放心,你不在期间,这小屋也会收拾得和现在一模一样。”

    我从心底感到我这位亲爱的老奶妈真是忠心耿耿,所以我尽可能地向她表示感谢。其实我也没有真正做到这一点,因为她是在早上搂着我的脖子说这番话的,而我那天早上就要回家去了。我也的确是在那天早上由她和巴吉斯先生赶着车送回家的。他们把我放在大门口,就依依不舍地走了。我看着那车载着裴果提渐渐远去,剩下我一个人在老榆树底下,看看那所房子,里面再也没有人以爱我或喜欢我的脸色对待我了,这使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候我已经落到了无人理睬的地步,现在回想起来还不能不感到难过。我一下子就陷入了一种孤独的境地——没有人关心我,没有和我同年的孩子与我做伴,跟随我的只有自己的思虑——这情况好像随着我的笔而在纸上散发出一种忧郁的气氛。

    只要让我学到一点儿东西,无论怎么学,无论在什么地方,哪怕是世上管得最严的学校,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这样的希望,我连想也不敢想。他们不喜欢我,他们沉默,严厉,老不理我。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在这时候,摩德斯通先生感到有些拮据,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他是容不得我,我认为他之所以对我冷淡,是想摆脱我,担心我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他达到了这个目的。

    我倒也没有真的受到虐待。我没有挨打,也没有挨饿,但是我受的委屈却从来没有减轻的时候,因为那都是铁石心肠的人精心设计出来的。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我忍受着那种冷遇。有时候我想起当时的情况,不禁感到纳闷,我要是病了,他们会怎样对待我,不知道是要孤单单一个人在屋里躺着,孤独地熬到病好为止,还是会有什么人来关照我一下。

    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要是在家,我就跟他们一块儿吃饭,要是他们不在家,我就一个人吃喝。我整天在家里闲着,或者在附近闲逛,没有人理睬我,我要是交个朋友,他们就忌妒,大概是怕我向人家抱怨。因此,虽然祁力普先生常常叫我去看他(他孤单一人,几年前死了老婆,他老婆生前是个又瘦又小浅色头发的女人,我只记得她像一只浅玳瑁色的猫),我却很少去,不过每次去了,我就高高兴兴地呆上一下午,在他的小手术室里,拿一本没见过的书看看,闻着各种药品的味道,或者在他的耐心指导之下把什么东西放在研钵里捣碎。

    由于同样的原因,再加上他们本来就不喜欢裴果提,他们不轻易让我去看望她。但是她说到做到,不是来看我,就是在附近什么地方和我见面,一个礼拜一次,而且从不空着手。我想到她家里去看她,却老得不到允许,非常失望,也非常痛苦。不过,过一阵子他们也让我去一次,所以我也去过几次。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巴吉斯先生在一定程度上是个守财奴。裴果提袒护他,说他“有点儿手紧”。他把一大堆钱收在一个箱子里,放在床底下,谎称里头放的都是裤子褂子。他的钱财就这样躲在这个钱柜子里,虽说很不起眼儿,却很严密,裴果提要用一点儿钱,也得靠计谋,因此她为了弄到每个礼拜六要花的钱,必须早早地订出详尽的计策,像英国历史上有名的火药阴谋案[10]那样。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清楚地意识到,即使我曾表现出将来会有成就,现在也都白搭了,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处于完全无人理睬的境地,毫无疑问,要不是有那些旧书,我可就太悲惨了。我只能从书中得到安慰,它们对我真诚,我对它们也真诚,我一遍一遍地看,自己也不知道又看了多少遍。

    下面这段生活经历,只要我还记得什么事情,就永远不会忘记,而且常常不用召唤,就像鬼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影响了我的幸福时光。

    有一天,我在外边闲逛,当时过的那种生活使得我无精打采,一边走一边想事儿。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小路上,一拐弯,碰见摩德斯通先生和一位先生走来。我不知所措,想从他们身旁走过,那位先生突然喊道:

    “这不是布鲁克斯吗?”

    “不是,先生,我是大卫·科波菲尔。”我说。

    “我知道。你叫布鲁克斯,”那人说道,“你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一听这话,聚精会神地看了看那位先生。我连他是怎么笑的都想起来了,所以认出他是昆宁先生,我和摩德斯通先生到洛斯托夫特去的时候见过他,至于什么时候,这不重要,也就不必说了。

    “你怎么样啊,在哪里上学呀,布鲁克斯?”昆宁先生问道。

    这时候,他已经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使我转过身来,跟他们一块儿走了。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就犹犹豫豫地看了摩德斯通先生一眼。

    “他现在呆在家里,”摩德斯通先生说,“他没在哪里上学。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他是个大难题。”

    他又像过去那样用斜眼看了看我,接着就皱了皱眉,带着厌恶的神情向别处望去,那目光显得阴沉沉的。

    “嗬!”我觉得昆宁先生是一边看着我们俩,一边说,“天气真好。”

    沉默了一会儿。我正在想个最好的办法,从他手里挣脱我的肩膀,好离开他们,忽然听见他说:

    “我想你大概还是很精吧,是不是,布鲁克斯?”

    “啊,他是够精的,”摩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说道,“你还是放开他吧。你揪着他不放,他不会感谢你的。”

    昆宁先生一听就明白了,便松手放了我,我也就赶紧回家去了。我走进家门口的小花园,回头一看,只见摩德斯通先生靠在教堂墓地的小门儿上,昆宁先生在跟他说话,他们都在看着我,我觉得他们是在说我呢。

    那天晚上昆宁先生就在我们家过夜了。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我把椅子放在一边,正要走出屋去,摩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住了。他接着就郑重其事地走到另一张桌子前面,他姐姐正坐在那里写什么东西。昆宁先生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朝窗外看。我就站在那里看他们几个人。

    “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对年轻人来说,这个世界是干活儿的地方,不是忧心忡忡地闲逛或瞎哼哼的地方。”

    “就像你那样。”他姐姐插嘴说道。

    “简·摩德斯通,请把这事儿交给我吧。我说,大卫,对年轻人来说,这个世界是干活儿的地方,不是忧心忡忡地闲逛或瞎哼哼的地方。对于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尤其是这样。你的脾气需要好好地改一改,最好的办法就是强迫它去适应干力气活儿的那一套规矩,把它压弯,把它压断。”

    “在这里,拧,可是不行的,”他姐姐说,“拧脾气要打掉。必须打掉——也一定会打掉!”

    他看了他姐姐一眼,一半是责怪,一半是赞同,然后他接着说:

    “我想你也知道,大卫,我没有很多钱。至少现在你知道了。你已经受了不少的教育。受教育要花很多钱。即便不用花很多钱,而且我也供得起你,我也觉得呆在学校里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你的出路就是到外面去闯一闯,而且越早开始越好。”

    我觉得我当时以为自己早就开始了,只是干得不怎么样;反正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你偶尔听说过‘账房’吧。”摩德斯通先生说。

    “账房吗,先生?”我重复了一声。

    “摩德斯通与格林伯公司的账房呀,做酒类买卖的。”他答道。

    我大概显得还是不明白,因为他紧接着又说:

    “你一定听说过那‘账房’,或那买卖,或者酒窖,或者码头什么的。”

    “我想我是听人说起过这买卖,先生,”我说,这时候我想起来了,关于他和他姐姐的收入来源,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儿情况,“不过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这无关紧要,”他说,“昆宁先生就在经营这个买卖。”

    我毕恭毕敬地看了他一眼,他仍然站在那里往窗外看。

    “昆宁先生说,他既然雇别的孩子干活儿,为什么不以同样的条件雇你干活儿呢。”

    “他也没有别的出路啊,摩德斯通。”昆宁先生把身子转过来一点儿,低声说道。

    摩德斯通先生作了个手势,显出不耐烦甚至生气的样子,也不管他刚才说了什么,就接着说:

    “条件是:你挣的钱够你自己吃喝零用。你的住处,我已经安排好了,由我付钱。洗衣裳的钱,也由我付。”

    “可不能超过我估计的钱数。”他姐姐说。

    “你的衣服也不用你自己操心,”摩德斯通先生说道,“短时间内,你是顾不上的。大卫,你现在就跟昆宁先生到伦敦去吧,独立地到外面去闯一闯。”

    “总而言之,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他姐姐说道,“你也尽自己的责任吧。”

    虽然我明明知道,他们这样说,是为了赶我走,却记不清我当时是高兴,还是害怕。我的印象是我当时心慌意乱,在这两种感情之间游移,可又两头不沾边儿。我当时也没有多少时间来清理我的思绪,因为昆宁先生第二天就要走了。

    看哪,第二天,我带着破旧的小白帽儿,上面加了一道黑箍儿,这就是给我母亲带的孝,我还穿着一件黑褂子,一条硬邦邦的灯心绒裤子,摩德斯通小姐认为这是我即将开始在外面闯荡时候的最好的护腿。看哪,我穿着这样一身装束,面前放着一只小箱子,里面盛着我的全部家当,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古米治太太一定会这么说),坐在驿车上,跟着昆宁先生去亚茅斯,然后转车去伦敦。你看,我们家的房子和那教堂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树底下那个坟也让别的东西遮住了,我常去玩的地方耸立的塔尖再也看不见了,天空显得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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