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我一走一看,有所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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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学校生活结束了,我该离开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了,当时我内心里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我在那里一直生活得很愉快,我对斯特朗博士感到很亲切,我在那个狭小的天地里地位显赫。由于这些原因,我是不愿意走的。然而由于另外一些原因,虽然很不具体,我又是愿意走的。我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是一个独自处理自己事务的年轻人,意识到一个独自处理自己事务的年轻人享有的重要地位,意识到这个风华正茂的人能看多么美好的东西,能做多么美好的事情,也意识到他必然会对社会产生的美好的效果——这一切又吸引着我早日离去。这些想象中的情况在我这少年的头脑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现在看来,我当时并没有产生什么内心的悔恨,就离开了学校。离别时的情景也不像其他离别的场合那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尽量回想当时的心情如何,当时的情景如何,但是想不起来,在我的印象里,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想大概是正在展开的前景把我弄得眼花缭乱。我知道,童年时代的经历这时对我影响不大,也许全然没有影响,把生活比做什么,都不如比作一部长篇童话,我正要开始从头读起来。

    我和姨奶奶曾多次认真讨论我应当从事哪一种职业。她常常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考虑了一年多的时间,想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我始终看不出我对什么特别感兴趣。我要是灵机一动就有了航海知识,率领船队高速远航,绕着地球探险,胜利归来,我大概就会认为这项工作对我最合适。可惜没有出现这样的奇迹,因此,我的愿望是从事某一种职业,既不必依靠姨奶奶大力资助,我又能完成任务,无论什么职业都行。

    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迪克先生全都参加,他沉思默想,显得很有头脑的样子。他从不出什么主意,只有一次(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心血来潮)他突然建议我当铜匠。姨奶奶一听这话,很不高兴。从那以后他就没敢再贸然提出第二条建议,只在一旁盯着姨奶奶,看她提出什么建议,一边把口袋里的钱弄得哗啦哗啦直响。

    “特洛,你听我说,亲爱的,”我离开学校之后,在圣诞节期间,有一天早上,姨奶奶说,“既然这个棘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而且我们作出的决定要尽量避免有任何差错,我认为我们最好是停下来,喘口气儿。你一定要利用这段时间,从一个新的角度,而不要像小学生那样,来考虑这个问题了。”

    “一定照办,姨奶奶。”

    “我有一个想法,”姨奶奶接着说道,“稍微换一换环境,看一看外面的生活,也许有助于你理清思路,更冷静地作出判断。比方说,你现在就出去作一次短期旅行。比方说,你再到过去呆过的地方,去看看那个——那个穷乡僻壤的、名字也特别难听的女人,”姨奶奶说着,揉了揉鼻子,因为她始终不能真正原谅裴果提,嫌她起了那么一个怪名字。

    “姨奶奶,这个主意再好不过了,我真喜欢!”

    “好哇,”姨奶奶说,“真太巧了,我也喜欢这个主意。你愿意这样做,既顺其自然,又合乎情理。我非常相信,不管你做什么,特洛,你总是既顺其自然,又合乎情理的。”

    “但愿如此,姨奶奶。”

    “你姐姐,贝西·特洛乌德,”姨奶奶说道,“要是活着的话,也会和世上的一切女孩子一样,既顺其自然,又合乎情理。你可要对得起她呀,是不是?”

    “希望我能对得起你,姨奶奶。这我要是做得到,也就不错了。”

    “你那可怜的可爱的长得像娃娃似的母亲没有活到今天,这也是她的福气,”姨奶奶说道,一边用肯定的眼光看着我,“否则,她现在就该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她那傻乎乎的小脑袋瓜儿要是还有一部分好使的话,也该弄得完全头昏脑涨了。”(姨奶奶为了疼我,总爱怪罪我那可怜的母亲。)“上帝保佑,特洛乌德,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她来。”

    “我希望你会感到高兴,姨奶奶。”我说。

    “迪克,他真像他妈,”姨奶奶加重语气说道,“他真像她那天下午开始烦躁之前的模样——老天爷知道,他那两只眼睛往我这儿一看,那模样和他妈完全一样!”

    “真的吗?”迪克先生说道。

    “他也像大卫。”姨奶奶斩钉截铁地说。

    “他非常像大卫!”迪克先生说。

    “不过,特洛,我希望你——”姨奶奶接着说,“我指的不是身体素质,而是精神面貌;你的身体素质是很好的——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善良的坚强的人,有独立的意志,有自己的决心。”姨奶奶说着,一边朝我甩动小帽,一边紧攥着拳头,“要坚决。要有个性,特洛——那个性的力量,除了有正当的理由,在任何人或任何事情的压力下都不屈服。我就是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你的父母本来都可能成为这样的人,这是上帝都知道的,真要那样,他们也会生活得好一点。”

    我表示希望成为她说的那样的人。

    “为了使你从小处着手,开始依靠自己,独立活动,”姨奶奶说,“我要让你独自去旅行。我也曾想过让迪克先生和你同去,可是后来一想,还是留下他来照顾我吧。”

    迪克先生有一会儿的工夫显得有些失望,后来听说需要他来照顾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他感到既光荣又体面,脸上才重新现出了阳光。

    “此外,”姨奶奶说道,“还有那呈文呢。”

    “哦,当然啦,”迪克先生连忙说道,“特洛乌德,我打算马上把它写完——的确是非马上写完不可了!写完了,还要递上去,你知道;然后,”迪克先生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停了好久,才接着说,“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按照姨奶奶的美意,很快就给我准备好了行装,一个鼓鼓的钱袋,和一个提包,被亲切地打发上了征途。离别的时候,姨奶奶对我再三叮咛,亲了又亲,还说她的意图是让我出去看看,用心想想,因此她建议,如果我愿意的话,就在伦敦呆上几天,去萨福克的时候也行。从那里回来的时候也行。总而言之,三个星期,或一个月,我可以自由地安排我的活动,除了上面说的出去看看,用心想想,还要保证每星期写三封信,如实地汇报自己的情况,除此再也没有别的条件限制我的自由了。

    我先到了坎特伯雷,以便向艾妮斯和威克菲尔先生告别(我在人家那里占用的那间房子还没有归还哩),也向那位善良的博士告别。艾妮斯见到我很高兴,对我说自从我走了以后,她们家和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我不在期间,我自己一定也和过去很不一样,”我说,“离开你,我就好像少了左右手,不过这也不能充分表达我的意思,因为左右手是既没有头,也没有心的东西。凡是认识你的人,都找你商量,听你教导,艾妮斯。”

    “我觉得,认识我的人都把我惯坏了。”她笑着答道。

    “不能这么说。那是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那么善良,脾气又那么好。你性情那么温柔,看问题又一看一个准儿。”

    “看你说的,”艾妮斯说道,她一边坐在那里做活儿,一边甜甜地一笑,“好像我就是那位拉金斯小姐了。”

    “你看,你听了人家的心里话就来胡扯,这可不对呀。”我回答道,这时我又回想起自己怎样拜倒在那位蓝衣女神的脚下,脸也红了起来,“不过以后我有心里话,还是照旧要对你说的,艾妮斯;这我永远也改不了啦。我要是遇到困难了,或者恋爱了,只要你愿意听,我一定告诉你——即便是我认真地恋爱了,也是这样。”

    “哎呀,你可从来都是认真的呀!”艾妮斯说着又笑了起来。

    “哦,那是小的时候,上学的时候,”我说着也笑了,而且不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时代不同了,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认真得令人可怕。我感到奇怪的是,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认真呢,艾妮斯?”

    艾妮斯又笑了,接着摇了摇头。

    “哦,我知道你还没有!”我说,“否则,你就会告诉我了,至少,”(因为我看见她脸上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也会让我自己觉察出来了。但是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有资格爱你呀,艾妮斯,一定要有比我在这里见过的人更高尚,各方面更合适的人出现,我才能表示同意。从今以后,我要好好盯着那些向你表示好感的人,谁要是成了,我向你保证,我对他的要求是很高的。”

    到这时为止,我们的交谈既有知心人之间的玩笑,又有严肃的对话,这是我们从小亲密无间,长期自然形成的一种谈话方式。但是这时候,艾妮斯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换了一副神气,说道:

    “特洛乌德,有件事,我想问你,否则恐怕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一定有机会问你了——我问的这件事,我想我是不能问别人的。爸爸渐渐有些什么变化,你注意到了没有?”

    我注意到了,我还时常纳闷,不知道她注意到了没有。我一定是把内心想的都表现在脸上了,因为她突然低下了头,我还看见她眼睛里含着泪水。

    “告诉我,他有什么变化。”她低声说道。

    “我想——我还是直说吧,艾妮斯?我可非常喜欢他呀!”

    “是啊,直说吧。”她说。

    “自从我初次来到这里以来,他有个毛病越来越厉害了,我想这对于他的身体可没有好处。他常常非常紧张,也许这是我瞎想的。”

    “不是你瞎想的。”艾妮斯说着摇了摇头。

    “他的手发抖,话也说不清楚,两只眼睛让人害怕。我注意到了,在这样的时候,在他失去常态最厉害的时候,准有人叫他去处理什么事情。”

    “是尤利亚叫他。”艾妮斯说道。

    “对。他感到不能胜任,或者没弄明白,或者不由自主地暴露了自己的情况,这好像都使他觉得很不自在,第二天情况就更糟,一天比一天糟,结果弄得他筋疲力尽。我告诉你个情况,你可别害怕,艾妮斯,就在几天以前的一个晚上,我看见他处于这种状态,他趴在书桌上哭起来,像个孩子似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用手在我嘴唇前面轻轻一晃,马上就到屋门口儿去迎接她父亲,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了。他们俩都在看着我,这时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动人。她那美丽的容貌充满了对他的深厚的爱,充满了回报他的疼爱与关怀的感激之情。她脸上还有一种热情乞求的表情,希望我即便在内心深处,也对他采取温和的态度,而不要对他有任何粗暴之处——她为父亲感到骄傲,又对他一片忠心,然而又觉得他那么可怜,对他那么同情,而且那样殷切地期望我也这样对待他——这比她说什么话都更充分地向我表达了她的意思,使我更受感动。

    我们安排好了,要到博士家里去喝茶。我们在通常喝茶的时候来到他家,在书房的壁炉前见到博士和他年轻的妻子,以及他的岳母。博士觉得我这一去就像出远门儿到中国去一样,把我当做贵客接待,叫人在炉火上加了一大块木头,他想看一看他这昔日的学生在炉火照耀下满面红光。

    “特洛乌德走了以后,我不打算再收很多新生了,威克菲尔,”博士搓着手说道,“我越来越懒得动了,想过得安逸一些。再过六个月,我就要把那些年轻人都打发走了,过一种较为平静的生活。”

    “这话你已经说了十年了,博士。”威克菲尔先生说道。

    “不过我现在真想这样做了,”博士答道,“为首的一位教师要接替我的工作——我终于真要这么做了——所以不久以后,你就要给我们立合同,把我们两家拴在一起,像拴住一对儿坏蛋一样。”

    “还要注意,”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不要让你上当,是不是?因为你要是自己订合同,就非得上当不可。好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干我这一行,这还不是最坏的差事哩。”

    “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了,”博士笑着说道,“剩下的只有我那部词典,和另外这个需要订合同的——安妮了。”

    当时安妮正挨着艾妮斯坐在茶几旁边,威克菲尔先生朝她看去,我觉得她好像想躲开他的视线,但是她又犹豫,又胆怯,显得很不自然,这就反而使他盯着她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我看到有印度的信来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顺便告诉你,杰克·马尔登先生也有信来。”博士说道。

    “真的吗?”

    “亲爱的杰克真可怜呀!”马克勒姆太太摇着头说,“那气候真叫人受罪!他们告诉我,在那里就像生活在沙堆上,头顶上还有聚光镜烤着。他看上去挺结实,其实不然。亲爱的博士,促使他这样大胆地出去冒险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精神。安妮,亲爱的,我想你一定记得很清楚,你表哥的身体从来不结实——他够不上人们所说的壮,”马克勒姆太太强调说,同时扫了我们一眼,“你们知道,从我女儿和他小的时候手拉手成天到处乱跑的时候,他长得就不结实。”

    安妮听了这话,没有做声。

    “老太太,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马尔登先生病了?”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病了!”老将答道,“亲爱的威克菲尔先生,他可是什么都有啊。”

    “就是不健康,对不对?”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就是不健康,的确是这样!”老将说道,“他肯定中过暑,病得很厉害,得过森林热,得过疟疾,你能说得出的病他都得过。至于他的肝脏,”老将以无可奈何的神气说,“他当然是刚一出国就觉得完全没有希望了。”

    “这都是他说的吗?”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他说?亲爱的威克菲尔先生,”马克勒姆太太答道,她一边摇头,一边扇扇子,“从你这个问题我就听出来了,你对我那可怜的杰克·马尔登是不大了解的。他说?他才不说呢。你用四匹野马把他在地上拖,他也不说呀。”

    “妈!”斯特朗太太说。

    “安妮,我的孩子,”她母亲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凡是我说话的时候,请你务必不要插嘴,除非你想证实我的话。你和我心里都明白,你表哥马尔登,无论多少匹野马在地上拖他——为什么要限于四匹吗?不要限于四匹嘛——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他都宁可那样,也不说什么话,故意推翻博士的计划。”

    “那是威克菲尔先生的计划,”博士说着搓了搓脸,对为他出谋划策的人表现出歉意,接着说,“我是说,那是咱俩共同为他拟订的计划。我亲口说过,在国外。或者在国内。”

    “我就说,”威克菲尔先生以沉重的心情接着说,“在国外。他是通过我安排到国外去的。我有责任。”

    “哦,别提责任了!”老将说道,“咱们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好意,亲爱的威克菲尔先生——咱们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美意,出自好意,这我们是知道的。不过我们这个亲人要是在那里活不下去,他就是在那里活不下去。他要是在那里活不下去,他就宁可死在那里,也不愿意推翻博士的计划。我是了解他的,”老将像一位先知那样平静地忍受着痛苦,扇着扇子说道,“所以我知道,他宁愿在那里死去,也不愿意推翻博士的计划。”

    “哎哟,哎哟,老太太,”博士兴致勃勃地说,“我并不坚持我的计划,我可以亲自把它们推翻,再提出别的计划。要是杰克·马尔登先生因为身体不好而回国,那就不能让他再回去了,我们一定要在国内给他安排更合适、更好的工作。”

    马克勒姆太太听了这一番慷慨大度的话,深受感动(不用说,她并没料到会有这样一番话,也没想到会引出这样一番话),只顾称赞博士,说他处世历来如此,并亲吻那把扇子,接着用它轻拍他的手。这一行动反复进行了多次,然后她就温和地责怪自己的女儿安妮,人家看在她的份上,对她幼年的朋友给以这样的恩惠,她应当更多地有所表示。后来她说家中还有一些人需要帮助,把他们的情况向我们述说了一番,希望帮助他们自立。

    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女儿安妮始终一言不发,也不抬眼皮。在这段时间里,威克菲尔先生两眼一直盯着安妮,安妮就坐在他女儿的身旁。我觉得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注意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她,想一些与她有关的事,简直到了出神的地步。现在他问道,杰克·马尔登先生关于他自己的情况在信里究竟说了些什么,信又是写给谁的?

    “哦,在这儿哪,”马克勒姆太太说着,从博士头顶上壁炉横板上拿起一封信来,“我们那个亲人对博士说——哪儿去啦?哦,在这儿!——‘我很抱歉,但我要告诉你,我现在身体很不好,恐怕最后非得回国一段时间,只有这样,才有希望恢复健康。’这话说得够清楚了,可怜的亲人!他只有这样,才有希望恢复健康!但是他给安妮的信,说得还要清楚。——安妮,把那封信再给我看看。”

    “以后再看吧,妈。”她低声恳求。

    “我的孩子,在有些事情上,你完全是世界上最可笑的那种人,”她母亲答道,“也许是对于自己家里的人提出的要求最无动于衷的那种人。我想,要是我不亲自问你要,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有这封信了。难道这样就会让斯特朗博士信得过吗,我的乖孩子?你真叫我吃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信勉强拿出来了,我接过来递给了老太太,这时候,我看见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交出信来的那只手抖得多么厉害呀。

    “来,咱们看一下,”马克勒姆太太说着戴上了眼镜,“那段话在哪里。‘回忆昔日的时光,我最亲爱的安妮’——这儿都是这类话,不在这儿。‘和蔼可亲的老傅士’——这是谁呀?哎呀,安妮,看你表哥马尔登这笔字儿,多难认!我怎么也这么糊涂呢!当然是‘博士’喽。他可的确是和蔼可亲呀!”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又把手里的扇子吻了吻,朝着博士摇了摇,当时博士正看着我们,显出一副恬静、满意的样子。“现在找到了。‘你听到我的情况,不会感到惊讶,安妮,’——当然不会,因为她知道他的身体从来就不行。我刚才念到哪儿啦?——‘我在这遥远的地方受的罪太大了,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走;如果可能,就请病假,请不下来,就辞职算了。我在这里受过的罪,现在受的罪,谁也受不了。’要不是这个大好人及时采取行动,”马克勒姆太太说着,仍像刚才那样向博士发出信号,并顺手把信叠了起来,“我可就连想也不敢想了。”

    威克菲尔先生一句话也不说,虽然老太太朝他看去,仿佛想听听他在知道这些情况以后有什么意见,但他态度严肃,沉默不语,两眼看着地上。后来我们不谈这件事了,换了别的话题,过了半天,他还是那个样子,只有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看看博士或他的妻子,或看看他们俩的时候,才偶尔抬起头来。

    博士很喜欢音乐。艾妮斯唱起歌来,歌声优美,富有表现力,斯特朗太太也是这样。她们一起唱歌,一起表演二重奏,我们举行了一个精彩的小音乐会。但我注意到了两件事:一件是,虽然安妮很快恢复了自然,和原来一样,她和威克菲尔先生之间却有一段距离,把他们两个人截然分开了。另一件是,威克菲尔先生好像不喜欢她和艾妮斯过于亲密,正怀着不安的心情注意这一方面的情况。现在,我必须承认,马尔登先生出国的那天晚上我所看见的情景,回想起来,第一次觉得它具有以前不曾有过的新的含意,使我感到不安。我觉得她那天真漂亮的脸蛋儿不像以前那样天真了。我开始怀疑她那自然而优美的举止;我看一看她身旁的艾妮斯,觉得艾妮斯多么善良,多么真诚,这时我心中骤然起了疑团,觉得她们之间的友谊恐怕不无蹊跷。

    然而这友谊使得艾妮斯非常快活,另一位也非常快活,有她们两位在场,那天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好像只过了一个钟头。临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我还记得很清楚。她们俩在彼此告别,艾妮斯正要过去和安妮拥抱亲吻,威克菲尔先生好像偶然插在她们中间,赶紧把艾妮斯拽走了。然后,似乎相隔的这段时间完全消失了,当时仍然是为马尔登先生送行的那天晚上,我站在门口,看见了斯特朗太太那天晚上和她丈夫面面相觑的时候她脸上的那种表情。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什么印象,我说不清。后来我想到她的时候,想把她和她今晚的表情分开,仍然记住她原来那副天真可爱的面孔,怎样无论如何也办不到,我也说不清。我回到家里以后,这件事还在缠绕着我。我离开了博士的家,却觉得好像有一块乌云朝着它慢慢落下。我一方面对他的灰白头发而起敬,另一方面,为他相信那些算计他的人而对他同情,也对那些伤害他的人感到愤怒。一场大灾难的阴影,一件大丑事的不甚清晰的轮廓,像污点一样落在了这块平静的地方,我小时候学习、玩耍过的地方,并且残忍地毁坏了它。那古老庄重、叶片宽阔的龙舌兰,沉默不语已上百年,那修剪平整的草地,那墙头上的石盆饰物,那博士散步的小路,那萦绕在上空的由大教堂发出的悦耳钟声,这一切,我回想起来,都不再感到有什么乐趣。我觉得仿佛我儿童时代那宁静的环境当着我的面儿毁掉了,它那和平的气氛和光辉的声誉也已随风飘逝。

    第二天早上,我该向那所古老的房子告别了。这所房子处处都有艾妮斯的影子,我也就顾不上再想别的了。不久以后,我肯定还会回来,也许还住在以前住过的那间屋里,而且常来住住,但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昔日的时光已成过去。我把准备寄回多佛的书本和衣服打点了一下,心情非常沉重,但在尤利亚·希普面前,我不愿意显得心情那么沉重,因为他在帮忙的时候做得非常过分,我不但不领情,还觉得我走正好称了他的心愿。

    我不动感情,显出了男子汉的气概,这样才离开艾妮斯和她父亲,得以脱身,上了去伦敦的马车,在车夫旁边就了座。在镇上穿行的时候,我的心肠软了下来,愿意采取宽容的态度,甚至有心向我的夙敌屠夫点点头,扔给他五先令买酒喝。但是我看见他在店里刷洗大砧板,显得那样顽固,此外,我把他的门牙打掉一颗以后,他的容貌也没有什么改善,所以我想最好还是不要理他了。

    我们走了一程之后,我记得我心里想的主要是在车夫面前尽量显得大一些,说起话来尽量粗声粗气。粗声粗气地说话,对我来说,很不习惯,但我坚持这样做,因为我觉得这才显得有成年人的样子。

    “你一直坐到底吗,先生?”车夫问道。

    “是啊,威廉,”我以既尊贵又和蔼的口气说道(我认识这个人),“我到伦敦去。以后我还要到萨福克去呢。”

    “去打鸟吗,先生?”车夫问道。

    他明明知道,这个季节,去打鸟的可能性和到那儿去捕鲸鱼一样,不过我还是觉得受到了恭维。

    “我不知道,”我说,假装还没决定的样子,“也许去,也许不去。”

    “听说鸟儿现在怕见人呀。”威廉说道。

    “我也听说了。”我说。

    “萨福克是你的老家吗,先生?”威廉问道。

    “是啊,”我郑重其事地答道,“萨福克是我的老家。”

    “听说那里的团子特别好吃呀。”威廉说道。

    这我并不知道,但我觉得家乡风味应当提倡,应当显出熟悉的样子,于是我就晃了晃脑袋,意思是“我同意你的说法”。

    “还有那潘趣马,”威廉说道,“真棒!一匹萨福克的潘趣马,要是好的,它有多重,就值多重的金子。你养过潘趣马吗,先生?”

    “没——没有,”我说,“不敢说养过。”

    “后面这位先生,我敢说,”威廉说道,“成群地养过潘趣马。”

    这里提到的这位先生是个斜眼,治好的希望是不大的,他下巴突出,头戴一顶白色高帽儿,帽檐儿又平又窄,下身是浅棕色紧腿裤,颜色并不鲜亮,外侧有扣子,好像从靴子一直扣到大腿。他的下巴翘着,紧靠着车夫的肩膀,离我也很近,他的呼吸弄得我后脑勺儿直痒痒。我回头一看,他正在用不斜的那只眼睛斜着看尽前头那匹马,显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你是不是?”威廉问道。

    “我是不是什么?”后面那位先生问道。

    “是不是成群地养过萨福克潘趣马?”

    “对喽!”那人说道,“没有我没养过的马,也没有我没养过的狗。马呀,狗呀,有些人,就是爱养。这样,我就有了吃喝儿——有了房子,老婆,孩子——就能识字,能写,会算——就能吸鼻烟,抽烟斗,睡大觉。”

    “让这样一个人坐在车夫后面,不合适吧,是不是?”威廉一边抖动着缰绳,一边咬着我的耳朵说道。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要我把座位让给那个人,于是我就红着脸说愿意让出座位。

    “你要是不介意呀,先生,”威廉说道,“我觉得这样的确是更合适。”

    我一直把这件事看做生活中的第一次失败。我在驿站订座儿的时候,明明在登记册上写了“厢座”两字,还给了账房先生半克朗。我特意穿了大衣和披肩,一心想为那样一个显著的位子增光,而且我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还觉得自己为这辆驿车增添了荣誉。可是现在,走了还不到一站地,就让一个人取而代之,而这个人衣衫褴褛,斜眼,除了散发驿马马厩的气味以外,别无他长,竟然能在前面的马匹一溜小跑的情况下,从我身上过去,他简直不像人,而像苍蝇。

    我有一种自卑感,遇到一点小事,本来好好的,也会发作。现在这种自卑感,由于出了坎特伯雷以后驿车上发生的这件小事,肯定没有就此而停止其发展,粗声粗气地说话,也无济于事。在后来的旅途中,我说话的时候,使出了我的丹田之气,但我仍然感到我被彻底压下去了,真是幼稚得可怕。

    然而坐在那高处,前面有四匹马拉车,还是又新鲜,又有趣,何况我还受过良好的教育,穿着讲究的衣服,口袋里装着足够的钱,而且可以注意再看看我那次长途跋涉的时候睡过觉的地方。沿途每一个重要的景物都使我浮想联翩。我朝下看看路上的流浪者,看见我记忆犹新的那种面孔往上看着,我觉得好像那个补锅的又用他那双黑手揪住了我胸口的衬衫。到了查塔姆,马车隆隆驶过狭窄的街道,在行进中,我一眼看见了买我上衣的老妖精住的那条街,于是我就伸长了脖子很想再看一看我坐过的地方,当时我曾一会儿坐在太阳地里,一会儿坐在阴凉地里,等着拿钱。后来我们离伦敦不到一站地了,路过那真正的萨伦学堂,想起克里克尔先生在那里死命地抽打学生,这时候,我宁愿放弃我的一切,只要法律允许,我就下车去揍他一顿,把所有的学生像释放笼中麻雀一样通通放掉。

    我们来到查令十字架的金十字旅馆,这是当时熙熙攘攘的市区里一家老得发霉的旅馆。茶房把我引到餐厅,一位女侍带我来到一间小客房里,这客房有一股出租马车的气味,而且像某个家族的墓室一样闷。我依然由于感到自己幼稚而苦恼,因为无人对我有任何敬畏的表示。无论我对什么事发表意见,那女侍都全然不予理睬,那茶房则对我很随便,见我没有经验,老给我出主意。

    “你说,”茶房用一种说悄悄话儿的语气说道,“午饭吃点儿什么?年轻的先生一般都喜欢吃鸡。来只鸡吗?”

    我神气十足地对他说,我不喜欢吃鸡。

    “你不喜欢?”茶房说,“年轻先生一般都吃腻了牛羊肉。你来一份炸牛排,怎么样?”

    我说不出什么别的菜来,就同意了他的意见。

    “你喜欢吃土豆吗?”茶房为了讨好,把头一歪,微笑着说,“年轻先生一般都吃很多土豆。”

    我尽量用深沉的声音吩咐他去订一份炸牛排带土豆,什么合适就再配上点儿什么。还让他问问柜台,有没有特洛乌德·科波菲尔先生的信——其实我知道没信,也不可能有信,但我觉得做出等信的样子,会显得有男子汉的气概。

    茶房很快就回来说没有我的信,我显得很惊讶。随后他就在靠近壁炉的一个用栏杆隔开的座位上为我摆桌子。他一边摆桌子,一边问我喝点儿什么,一听我说要“半品脱雪利酒”,他大概以为机会来了,可以把几个小酒瓶里的剩酒折在一起给我。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看报的时候,发现他在一段矮的木隔断后面,也就是在他专用的地方,非常匆忙地把几个酒瓶里的剩酒倒在一起,就像药剂师按照处方配药一样。酒上来以后,我也觉得那酒没有多少酒性,而且肯定有很多英国酒的渣子,任何比较纯的外国酒里都没有这么多。不过我碍于情面,什么也没说,就喝了。

    我当时兴致来了(我从这里联想到喝毒药,在整个过程的某个阶段,也不一定就很痛苦),就决定去看戏。我去的是科文特加登剧院,坐在中央包厢的后排,看了《裘力斯·凯撒》[15],还看了新哑剧。过去在学校里,那些罗马贵族对我严加管教,现在他们都活了,在我面前进进出出,我在这里消遣,当时的感觉十分新鲜,令人神往。不过整个演出是神秘与现实的结合,再加上那诗意、灯光、音乐、观众,那五光十色的巨大布景有条不紊地更换,使得我眼花缭乱,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因此午夜十二点,我离开剧院,冒雨来到街上的时候,我觉得仿佛在云彩里的虚幻境界生活了多少年,现在来到世间,这里吵吵嚷嚷,污水四溅,火把通明,雨伞碰撞,出租马车跑来跑去,木头套鞋嘎嘎作响,道路泥泞,生活忧伤。

    我从另一个门走出剧院,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好像我真是一个生人来到世界上。但是人们毫不客气地推我撞我,使我很快清醒过来,走上了回旅馆的路。一路上我反复回忆那宏伟的场面,到了旅馆,就着牡蛎喝了一点黑啤酒之后,我还在餐厅里望着炉火回忆,一直呆到一点多钟。

    我一心在想戏里的情景,一心在想过去的事情——因为我觉得就像是在看一出背面投光的皮影戏,看到了我童年的生活情景——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一个年轻人,面貌俊秀,身材匀称,衣着考究而潇洒,我至今理应记忆犹新。只记得我当时意识到他在那里,却不知他是怎样进来的,我依旧坐在那里沉思,望着餐厅里的炉火。

    我终于站起来,要去睡觉了。这使得困倦的茶房长舒了一口气,他的腿已经麻了,正在存放食品的小屋里揉搓,拍打,扭来扭去。我往门口走的时候,从进来的那个人身旁走过,看得真切。我马上转身走了回来,再看一眼。他没认出我,我可一下子就认出他了。

    要是在别的场合,我也许没有把握,也拿不定主意要和他说话,也许推迟到第二天再说,也许就此和他失之交臂。但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出戏,在这种心情之下,就觉得他过去保护过我,非常值得我感谢,而且昔日我对他的爱戴之情又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我的胸怀,于是我马上走上前去,怀着激动的心情对他说:

    “斯蒂福!怎么不跟我说话呀?”

    他看了看我——他过去有时候就是这样看人——但我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没认出我来。

    “你大概不记得我了吧。”我说。

    “哎呀!”他突然喊道,“这不是小科波菲尔吗!”

    我抓住他的两手,紧紧地攥着不放。要不是不好意思,要不是怕惹他不高兴,我就会搂着他的脖子大哭起来。

    “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亲爱的斯蒂福,见到你,我真高兴极了。”

    “见到你,我也高兴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和我握手,“科波菲尔老弟呀,不要过于激动嘛!”然而我觉得他看到我和他见面时那么欢喜,那么动感情,也是很高兴的。

    我以最大的毅力来克制自己,还是止不住我的眼泪。我抹掉泪水,尴尬地笑了笑,就和他并排坐了下来。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呀?”斯蒂福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是今天坐驿车从坎特伯雷来的。我有个姨奶奶,住在那一带,她收养了我。我刚在那里受完教育。你怎么在这儿呢,斯蒂福?”

    “唉,他们管我叫牛津人,”他答道,“换句话说,我过一阵子就觉得那里闷死人了。现在我是去看我母亲。你这个小鬼可真是个漂亮小伙儿,科波菲尔。现在看一看你,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我说,“不过你的样子是比较容易让人记住的。”

    他笑着用手抓了抓自己那拳曲的头发,兴奋地说:

    “说真的,我这次出来是为了尽尽孝道。我母亲住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既然路这么难走,我们家又无聊透顶,我就在这里过夜,先不去了。我在城里呆了不过五六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我在戏院里不是打盹,就是抱怨戏不好了。”

    “我也去看戏啦,”我说,“在科文特加登剧院。演得是真精彩,真好看,斯蒂福!”

    斯蒂福捧腹大笑。

    “亲爱的小大卫,”他说着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可真是一棵雏菊。就连太阳初升时候野地里的雏菊也不像你这样没见过世面。我也是在科文特加登剧院看戏,那戏演得不能再糟了。——喂,老兄,叫你呢!”

    他这话是对茶房说的。那茶房见我们互相认识,就在远处留心看着我们,听见呼唤,就毕恭毕敬地走上前来。

    “你把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先生安排在什么地方了?”斯蒂福问道。

    “对不起,先生,你说什么?”

    “他睡在哪儿?他住几号?你明白我的意思。”斯蒂福说道。

    “哦,先生,”茶房略带歉意地说,“科波菲尔先生眼下住在四十四号,先生。”

    “让科波菲尔先生住在马厩上面的小屋里,”斯蒂福质问道,“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哎呀,你看,我们没想到,先生,”茶房依然略带歉意地说,“科波菲尔先生还会这么挑剔。要是觉得合适,先生,我们可以给科波菲尔先生七十二号,紧挨着你,先生。”

    “当然合适,”斯蒂福说,“马上就办。”

    茶房马上退下,调换房间去了。对于把我安排在四十四号一事,斯蒂福觉得很有趣,又笑了一阵,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还邀请我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和他一起吃早点。我接受了这一邀请,感到又荣幸,又愉快。天色不早了,我们拿着蜡烛走上楼去,在他门前热情告别,我的新房间也比原来那间好多了,没有一点儿霉味儿,里面有一张带有四根床柱的大床,像一小块地产一样。床上有足够六个人枕的枕头,我躺在上面美滋滋地睡着了,梦见古罗马、斯蒂福和友情,后来早班驿车轰隆轰隆地从下面的拱门出去,我又梦见雷声大作,天神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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