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强烈抗议不想长篇被打断,然而还是应了出版人同学的愿望去川渝转一圈。去之前准备演讲稿,大学来的都算学院派,得装正经点文学点。前两天查资料,好多文学术语搞得我一脸茫然,想起戴维洛奇《美好的工作》中说,纯文学再没人看也得写,不然那些教授上哪儿评职称去?但是,你们都靠这个吃饭,怎么不知道分纯文学作者一点儿呢?
我两点半到首都机场,据说明年要盖个更好的,相当上档次。我手写,但我不反科技,我希望人们物质现代化、情感古典化。我个人的愿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乌托邦。
出版人同学没来,他说忙,我猜是没人给他报差旅费。来的是一姑娘,看样子比我大点,挺漂亮,好像《恋爱宝典》里的女孩都应该漂亮,就是穿得有点OL。姚远曾说,一切OL都是纸老虎,看起来,OL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从长远的眼光看问题,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OL,而是属于淫民。
她说她叫王淇,负责我的往返全程。注意了,TATA,我第7节说过,本书不重要的人物都不起名字,还列了个名单,出版人同学都没有,我也没有,这个叫王淇的意外添进来。第7节没提她是因为,我想装成小说现在进行时的样子,毕竟小说不是日记,写哪儿算哪儿,边边角角早都安排好的。不过没关系,你当真事读吧。
我谦卑地鞠个躬,跟日本人似的说句请多多关照。我的意思是她能回一个,这样一弯腰我就能看见她乳沟了。真不错,那么棒的曲线。她还对我特好,除了安检什么都替我办好了,估计是她把我简历上少年作家的头衔当真了。我像个傻小子似地跟着她。
快登机时我说我去吸烟室。她不让,说得为我负责。我说我每次听见广播在喊飞机即将起飞,谁谁谁快他妈上来,都觉得是挺露脸的事,能不能让我也遇上一回。
“不成。”她提着我行李就往检票口走。她还真觉得自己比我大一辈儿了。
行吧,这回广播没喊我,不还是有人迟到吗?我盯着过道想这两小时怎么熬,我讨厌在颠簸中看书,那就剩两条路,跟空姐搭讪或是跟王淇搭讪。出于礼貌我先跟王淇搭讪。
“一会儿飞起来的时候,你这样,”我捏着鼻子说,“使劲儿往前出口气,耳朵就不难受啦。”说完我才想起来,我脑子是不是长屁股上了。
她摘下MP3看着我。“什么?”
“我说,你借我听听。”
她顺手把MP3给我。其实我讨厌音乐,悄悄按了停止,闭眼睛听空姐讲飞机快掉时你该怎么办。我胆子不小,但每次坐飞机都是因为听了这些就怕了。我问她我能握你手吗,我有点害怕。她建议我系安全带。我把脸贴在窗口,看我俩越来越高,突然想起小时候看飞机从头顶飞过总是会大喊大叫:“飞机!飞机!”
“什么感觉?”飞机平稳时她说,“故意让整架飞机等你一个人。”
“啊?存在感吧。你知道有的人,人生过得很失败,只有在这种情况才找回自己的重要性,原来,我不是一个多余的人。”
“不会有羞耻感吗?浪费别人的时间。”
我抓着自己的头发,看着她,承认道:“有,但我享受这种羞耻感,我享受对不起别人的感觉。”
她摇摇头,翻出日程表,头也没抬地说:“我们先在成都三天,然后去重庆至少两天,你打算买哪天的回程机票?”
“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我当然得跟你一起回来。”
“真好。”我说,“我们住哪儿?”
“酒店。”
“哦,我猜到了。”我缓了缓,想调节一下气氛,“是一间房吗?”
“不是。两间。”
“哦,这个我也猜到了,他们真有钱。”气氛有点冷,我继续讲,“其实,作为公司的一员,你有责任为你的老板省点儿钱,一间房几天下来得上千吧。”
“那你别住了。”
“这样,咱俩一间,我去弄另一间的发票,省下来的钱给你买一项链。”
她突然转身打量我,摘掉我身上的MP3,自己戴上,不再理我。这姑娘有点儿没劲。TATA,我知道你又要说了,你会说在我的乌托邦里我只想跟所有的女孩谈笑风生地上床,任何不解风情的女孩就不是好女孩。难道秉承男女平等的精神不就该这样吗?男人穿裤子女人床头哭的时代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吧。
我后来又试着说了几句话。她指着耳塞示意听不到。我站起来去洗手间。关门看见一行字,写着“禁止吸烟”,违者罚款最高五千元及拘留十五天。下面放一烟灰缸。真的,你别笑,TATA,国内哪家航空公司都这么干,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我有点儿后悔出来,应该是一段很不愉快的旅程。我想回北京,写《恋爱宝典》,写给你,TATA,反正钱我是没有,拘留的话应该是遣回北京再押吧。
哼哼,你工作失职啦,王淇。我点起一支烟,我得用用这烟缸。烟感的警报响起来,外面叮叮当当敲门。我把门打开,叼着烟。“带我回北京拘留我吧。”
“不是,先生,请您把烟掐掉。”
“这不是写着拘留嘛。”
空姐临时把机长叫来,是不是怀疑我是恐怖分子,空警也过来把我围一圈。“请您出示身份证。”
“在她那儿呢。”我指着正听音乐的王淇。
机长过去和王淇谈谈,她失色赶过来。
哼哼,我想你没法一直不理我。
“这是我弟弟,”她跟他们解释,“精神不大好,去北京治了三个月,可能是一上高空就受刺激了。”
机组人员皱眉。
“姐姐撒谎,姐姐是大骗子!”
“不好意思,”她又鞠躬,又见着乳沟了,“能借我一副手铐吗?我保证落地前不会再有事了。”
几个男人把我按在座位上,其实我没挣扎,但是他们也装得费挺大劲似的。好多人站起来回头看我。
“能把那只手也铐上吗?”她说,“这样就百分百安全了。”
“我是你的客户,”他们走后我说,“你就这么整我?”
“别跟我说话。”
“不要以为你身材好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奇怪你怎么当上作家的。出机场你自己走,锦江宾馆303室,晚餐自己吃,餐费控制在二百以内,明天早上九点去川大,一切发票明天给我,不要再说我们认识。”
“见面也不打招呼是吗?”
“对。”
“装不认识是吗?”
“对。”
“慢慢就真的不认识了是吗?”
“怎么这么多废话啊?”
“你住哪间?304?302?我说你告诉我嘛,我又不会凿个洞偷看。”
“题目给我,”她说,“我晚上要备案。”
“《歌德:爱与文学永在》。”
她又打量我一遍:“具体讲什么?”
“不告诉你。”
59
歌德:纯爱及文学不死
蔷薇,蔷薇,红蔷薇,
开在角落里的小蔷薇。
——歌德《野蔷薇》
你们都是自愿来的吗?那就好,其实站在这里很紧张,刚才我还没说话的时候见不少同学一进门,不知道是看见标题还是看见我了,反正扭头就走。感谢你们留下来的朋友,顺便帮我给那些因为看见我就走开的同学道个歉。
你们院长介绍我的时候问我对川大印象如何。我来这儿做客,当然得说好话。首先能考到这里说明你们学习都比我强,所以我也担心我没什么东西能传授给你们的。再就是文学院电梯太慢了,从一楼到五楼,我下部长篇都构思好了。好容易出来我想看看被关多长时间,估计不短,手机都没电关机了。听说旁边那个更慢,不小心进去相当于刑事拘留。
我刚上来接到不少纸条,估计是院方从你们那儿整理来的。我挑一个不客气的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是名人,为什么来我们学校?这位同学的消息好灵通。我不是名人这事除了跟我父母,我没跟谁讲过,你怎么知道的?至于为什么,我拿条短信回答。我出版人同学二十分钟前在北京遥祝我今天演讲成功。他的看法是,你们还小,容易被骗,没准儿一次演讲就能忽悠不少终身读者。在我未来漫长的文学生涯中,也许你们会见一本买一本,对我,对他,都是一笔收入。
既然你们问我了,我也得问你们一个——我不是名人,为什么你们会来?你们刚承认是自愿来的。那几位同学,不用举手,这是个设问句,我可以试着作答。你们大多是文学专业的,选择这个专业说明你们都曾经有过文学梦。然而现今文学并不景气,谈论文学成为社交中最不适宜的话题之一,写作被认为是愚蠢的行为。我们的文学梦渐渐变成一个遥远的几乎难辨真假的记忆。而今天我来了,请允许我用这样的一个比喻——此时此地,我代表文学,你和我,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们合力创造一段专属文学的时间。
今天两个话题,全部从歌德引入。提到歌德能直接想到的,大体是,德国文豪、诗人,与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并称欧洲四大名人,和宫廷走得很近,《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浮士德》的作者。我国“文革”前后有一种文学分类叫“歌德派”,歌功颂德的意思。与其相应的是“缺德派”,当时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都挺缺德的,没党性。补充一点,歌德和哥特没关系。我不少朋友看完鬼片就感叹,这片儿好歌德呀。人家歌德不弄那个。
我为了准备这篇稿子查资料时,不幸翻过一本叫《歌德名言录》的小书。里面的警句也许是歌德给我们最直接的遗产。对于像我这样比较崇拜歌德的读者,读到这些太残酷了。我并非算一位自私的人,我喜欢有难同当的感觉。分享几条给大家。
第一页第一条就可能雷到你下巴脱臼——任何人都不笨,如果你不利用你的大脑,你会发觉你很笨!没错,是感叹号,感情非常饱满。要我停顿片刻,给你们回味一下,再笑一会儿吗?
下面还有——谁若游戏人生,谁就一事无成,谁不能主宰自己,就永远是个奴隶。让我找找,有没有更CCTV的?——慷慨,尤其是还有谦虚,就会使人赢得好感。换第一人称翻译一下吧,就是我喜欢那种天天请我吃饭,又不用有饭桌上被迫听他吹牛逼的主儿。
不过有些话还是可以古为今用,毕竟思想的光会万古长存。比如你,我指的是男生,跟心仪的女孩子约会,玩到深夜送她到楼下,你说想上去喝口水,女孩说今儿太晚了,改明儿吧。这时候你就能用上,德国狂飙运动的主将歌德曾说过,在今天和明天之间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趁你还有精神的时候,我们应该学习迅速办事。你也许会成功,起码女孩知道了你有两样东西,有学问和有幽默感。
其实我不引这些,你们多多少少也都听说过类似警句,不一定是歌德的,也许是某个现实主义作家、浪漫主义作家、古典主义作家写过的。对于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人而言,他们的作品有个共同的标签——名著。名著在现代汉语的词义为,冗长繁复,无聊至极。
我被铐在飞机上时还在想,名著,或者文学对后世的价值在哪里。看到更多的似乎都是负面效应,要么望而却步,要么吃力读完总结出,名著尚且这般,那么文学也不过如此。来这里的都是虔诚的孩子,我们应该大声申辩文学并非如此。不是谁早生几百年就能做大师的。文学及文化是传承的,我们今天认为再正常不过的废话。可能那时还存有争论,我们认为再庸俗不堪的情节,也还是一次充满勇气的尝试。举个例子,爱情剧常见的四角关系,A和a,B和b是两对情侣,经过近百集的爱恨离别,A和b,B和a最终走在一起。而这个就是歌德《亲和力》的首创。他的突破之处有两点:第一次以相爱之后为小说开头,一般来说,小说写到在一起就完事了的;二是不惧伪道士的反对,而宣扬真爱的自由。
正是由于前人点点滴滴的创造,才能形成我们今日的意识形态。即使你一本书也没读过,你也在享用着文学遗产。真不要嘲笑古人,歌德曾表示,我也很难摆脱我的近代性。这意味我们也将由于我们当代性的局限被后人不解。人类会不朽,并且将会活得更好,一些意识形态要变化,所以它的载体——文学,将永不消亡。而在文学上的付出,导致对后世的推动,则是我们留给后人的财富。
我始终在犹豫是否应该附带着讲讲歌德的一生。作为作家他的人生其实太过平常,他的传记也许是同级别作家里面最少的。多数传记作家都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巴尔扎克那种疯狂而激情的人物,托尔斯泰也很平常,一辈子住在乡村,但是他的知名度和生活的反差本身就是一个亮点,况且还有他的传奇死亡。卡夫卡也很单调枯燥,不过可以紧密联系他的作品。只有歌德,过得太正常,写书、成名,去意大利待几年,回魏玛做剧院领导,毫不躲避应该属于他的荣誉及敬意。所能参考的文献少之又少,昆德拉写过一本关于他的文论《不朽》,可惜又是拿他晚年的情事调侃。萧伯纳曾说在那个年代,他要么像贝多芬一般桀骜不驯,要么就做歌德那么恭顺的名人。贝多芬瞧不起后者,一次他们散步,歌德看见大公就远远地站在原地恭候,而贝多芬则视若不见地走过去。这件事很好地比较了二人艺术上的风格。歌德讨厌那种硬的,来势汹汹的揭露性文学。他对《巴黎圣母院》的评价是——真要很大的耐心才忍得住我在阅读中所感到的恐怖。这段话是朱光潜先生翻译的,也许是两位作家他都喜欢,在译注里他像和事佬似的解释,歌德还未来得及看到雨果的《悲惨世界》和《九三年》。朱老先生的自作多情太可爱了,不过我相信歌德会因这两本书更为憎恨雨果。
也许由于歌德的人生过于顺利。在自传《诗与真》开篇他就聊起自己的星盘。一七四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正午十二点,有紫微软件的女同学可以核实一下歌德的描述——太阳位在处女座内,正升到天顶,木星和金星和善地凝视太阳,水星也不忌刻,土星和火星保持不关心的态度,那时只有团圆的月,因为正交它的星时,冲犯力显得格外厉害,等等等等,反正就是显得自己连出生都很神气似的。
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的外公是法兰克福市长。至今讨论作家是否应贵族化的问题上,正方还在拿他当武器。我支持反方,我也认识挺多太子党,我没见他们干过什么诗情画意的事。
歌德死于一九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死前两天还在给七月革命的杂志写评论。最常见的歌德遗言是——亮点,再亮点。小时候读着觉得充满寓意,长大才知道原来后来还有句话被“歌德派”给删了——让我看清你的小手。当时坐他床前的是他的儿媳妇,他儿子早在四年前就挂掉了。
歌德在二十五岁就因《少年维特之烦恼》(下文简称《维特》)誉满欧洲。满大街的年轻人都穿维特的衣服。青春小说大卖的例子并非独它一个,《麦田守望者》《在路上》《你好,忧愁》,都影响过同时代,但青年最多也就是戴着鸭舌帽开着破车去滥交,没法跟《维特》比。这么说吧,如果你生活在十八世纪七十年代的欧洲,恰好不喜欢青春文学,然而你周围看过《维特》的朋友跟拍动画片似的一茬儿一茬儿地都自杀了,你能不崩溃吗?当然是责令政府,作者本人怎么不去死。不少国家嚷嚷要把这书禁掉,歌德马上写首诗道歉。我不懂德文,郭沫若的译文老觉着不舒服——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后面还有更别扭的,我怀疑中文不是郭沫若的母语。有时候不幸碰到这类大师的文字,我总会悲观地认为,中国文学完了。
《维特》是书信体小说,故事很简单,一段三角爱情,最后那男孩自杀了。其实到现今我们在恋爱中还是会产生死亡情节。马尔克斯在准备《霍乱时期的爱情》时,一直找不着那种爱着的感觉。两本书给他指明了方向,头一本是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后一本正是《维特》。《霍乱》成于一九八五年,事隔两百年,然而同样的情感牵连了两部作品——纯爱。
也许我们的表达形式在改变,以前是示爱一年才上床,现在是上床一年才示爱,但要承认,爱的意义是一样的。有些感情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这是人类共通的标签。诚如福克纳在一九五〇年冬天所言——爱与荣誉、怜悯与自尊、同情与牺牲。正是我们拥有这些永恒的母题,才能从《维特》,到《睡美人》,到《霍乱》,而且一定会继续下去。
有些情感不变,所以它的载体——文学,将永不消亡。
我一编导朋友放言,不出二十年,单一的阅读方式将会被取代。我不少朋友都坦言自己已经许多年没读书。在中国,你和我这样怀有文学梦的人们,只能在此刻才有机会大声喊出我爱文学。我想说让文学越来越远肯定不是文学的错,只是作家的群体无能,他们暂时无力将读者拉回来。
华语文学仿佛歌德以前的德国文学。歌德认为只有清楚地认识其他民族的文学,才是复兴之道。比较文学专业便源自他的理论。他早年把英国文学比作瑞士群山,群雄并起,而法国文学有的是根基和机智。创作六十年他能最后一个挤进来,成为欧洲四大名人。待晚年他再评价法国文学时却说德国的影响已在法国酝酿中。当时,歌德即德国。人生次骄傲的事情是成就一番霸业,而最骄傲的却是做到能活到见证自己霸业成形的那一天。
歌德也讲过中国文学,中国人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金鱼在池子里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总是月白风清,房屋内部像中国画一样整洁雅致,在我们的远祖还生活在野森林的时代就有这类作品了,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
借助他的祝福,我相信文学不死,我相信中国文学不死,每年有四千二百万外国人在学中文,中国的影响将越来越大。我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歌德式的人物将中文带入世界文学,我相信中文会有大爆炸的一天。
我曾多次表述过我的文学理想,说来说去自己都觉得做作了。而此时我还要再讲一遍——我立志向峰顶攀登,若是最终未能如愿,我也会化作白骨在山腰为后人做路标,若是非得十万个作家才能出现一位大师,我至少也要为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数字贡献一个单位,若是日后你们哪个够天赋够才华够勤奋路过此地,不要犹豫,不要停留,踩着我的骨头前行,这是对我最好的祭奠。
再引一句《歌德名言录》的话来结束我们的文学时间——要做一番伟大的事业,总得从青年时代做起。
送给你们。谢谢。
60
下午在春熙路签售,好像能有四五十个买书的吧。书店经理说慢点签,再慢点签,不然没几分钟签完了,剩我在这儿傻坐着,书店和作者都没面子。我说那我出去抽支烟,让孩子们先排着,有点规模我再进来。
到吸烟处就没人认识你了,我站在墙角点烟,大家都很沉默,仿佛被无烟书店放逐的犯人,各抽各的。大部分是陪女友来买书的男人,脸上就写着不愿意三个字。要是谁喊出我就是令他们失去美好周末的祸首——作家,估计要被他们打进垃圾桶。
我想起几年前在上海第一次签售,得意,骄傲,一分钟就把十几个人的书签完了。然后心情落寞地坐在那儿看人群。他们买什么书的都有,就是没人看我书。出版人同学怕我哭出来,自己掏钱买三本,他说刚得到消息,莫言上午在西单图书大厦也只签了八本,人家都没哭。
后来好多了,明白写书是一回事,卖书是另一回事。算是挺不在乎这东西了。有一次一小朋友硬让我在扉页上写句话,那是我写的侦探小说,前面说过,我很喜欢读和写这种故事。我说是不是我写什么你都不会找书店退书。她很信任我,点点头。我不会辜负我的衣食父母,我铺开了在献辞下面写——凶手是她爸爸!
王淇进吸烟室找我,问我是不是烟不够抽,该给我买包烟。我查了查还有七支,是该再买一包。她把我拉出吸烟室。
“商量件事,美女,”我说,“你不用扣我的手腕,拉我手就行了。”
她没应我,只是扣得更紧一点儿。
“我反扣了啊,我练过功夫的。”
电梯在四楼下不来,她拽着我从楼梯上去了。
人果然多了一些,她就坐旁边监督着我。好像经理把员工们都动员起来了,后面几个是穿制服的导购。快收工的时候王淇让我把昨晚的餐饮发票给她。我说我没吃,一直在酒店搜成人频道来着。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胖?”
“因为前天在北京吃过了。”
“孩子,”这是她最得意的称呼吗?“你用不着以绝食抗议我。”
我一时没接话,把出租车后窗摇开,成都天空阴阴的,湿得仿佛一挥手就可以抓到大滴水珠。北京也不好,相反的气候,干燥,风大,沙尘多,等到三四月份,找个地方躺下来,不用挖坑就能被活埋。我思念北京,也许她也一样。在异地相识令我们俩都感觉不舒服。
车在青石桥花桥市场的红灯前停了下来,阵阵芙蓉香气伴着鸟鸣的节奏向十字路口飘来。我把头伸出去,几乎是通过前排的窗口对她讲:“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
61
我的意思是大小也算个约会,应该回酒店换套衣服走个形式,虽然我自己就身上这一套,貌似她提来一箱子的。七点钟约在天府广场的重庆火锅,她从锦江出发,我从锦江出发,出于我愚蠢的形式主义,我们两人不同时间到的那里。她比我晚到,上来第一句话——我以为咱俩一起来呢。
就这样,上菜之前我们就把形式主义及实用主义聊完了。锅沸之后两人便沉默不语地加菜。我们彼此并不了解,然而认识的第三天又不习惯如此彬彬有礼。因为过多的形式——比如被我命名的第一次——让我们一下子又陌生起来,似乎都在模仿那种俗套的故事角色,一边在试探对方,一边又在衡量对方对自己的判断评估。
大多数初识男女的故事都是这样,倾诉一下自己的经历,童年,恋爱,然后故作耐心地倾听对面那个人的讲述。这样孰先孰后却成为双方争夺的一片领地。假设你讲了一个有关凄惨童年的,也许我会以其实你不用难过我碰过更惨的事情这样看似安慰的话来后发制人。怜悯也许是你同她争取感情的捷径。可是既然一开场谁也不愿先把自己讲出来作为后者超越的标杆,我们聊了一些不带感情的话题——每个人的属性,也就是职业。
王淇是公关小姐,或是公关秘书,毕业于北二外日语专业——她对我此时流露的垂涎表情并不奇怪。她曾在中国作协八年之久,就在前年,巴金去世后,铁凝当选主席前离开了那里。不伤感不愉悦,保持中性的语速继续讲,有一个康德式的男友在外地搞科研,每晚九点三刻到十点通话一刻钟,七八年来从未间断,没想过分手,没想过结婚。她男朋友的属性是研究螃蟹生殖系统。
为了打断如此枯燥的语速,我把话题转向康德,我先聊康德定义的崇高与美,崇高是大自然对人类情感的恩宠,而美是属于人类的财富。
我在努力创造美。看上去她不是很感冒,在我报出他的三大批判的名字之后,我又有些许露怯地将话题转走。我说去年上班老迟到,就对主编讲康德每天睡十八个小时,而且他认为睡眠越足,你头脑的思辨能力越强。
“SO?”她问。这实在是把压力抛给对方的口头禅。
“SO主编要做一期有关名人的睡眠时间及质量,我的故事讲完了。”
“鼓掌!”她笑着拍手。
“你知道吗?康德称自己只读过一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
“纯爱理性批判。”
“真好。”我说完谈话又停下来。我讨厌这么一段一段的。
“你现在写什么书?”
“爱情小说。”
“SO?”
“《恋爱宝典》。”
“啊哦。”因为她得礼貌点儿憋住笑,扭头看窗外问我,“写完之后呢?”
“出版呀,宣传呀,乱跑一通呀。”
“有意思吗?”
“硬想还是有点有意思的事,比方去做网站,一个周末全做下来,都在中关村嘛,也分不清是哪家,一次录影跟网友打招呼,我说大家好,很高兴来到新浪,这时导播冲进来了,嚷嚷还他妈做不做啦,这是搜狐!”
“SO?”
“这也SO?”我摊开双手,“我对着镜头也嚷嚷,这么天大的好事怎么才告诉我?”
后来我又词穷了,新约会就像是一次考试,及格我会有第二次约你的机会,要是满分也许还会得到你今夜的小红星,可是无法继续下去我也将永久失去你。我决定抄近道。我提起她的专业,北二外,还是学日语的,就差点没说出这满足我对女性的大部分性幻想。
“求你个事呗,”我说,“以后我再看没字幕的日本片,能帮我现场翻译吗?”
她怀疑地看着我说:“那类语言你完全可以自学。”
“呀,咩,嗲!”
“还吃吗?我埋单了。”然而她并没站起来,换了别的话题,“我以前在作协接触过不少作家,你这样的真不多。”
“他们是好作家吗?”
是,当然是,至少一部分是。玩笑不能开得这么过,就因为她喜欢读这些人的书,她十九岁就去作协实习,那年春天她还见过汪曾祺,开会时他并不发言,微笑着听每个作家讲话,大家觉得有他在,心里就踏实了。有一次会后,汪老还对她挥挥手,虽然她清楚汪曾祺不会记得这个小姑娘是谁,至少她感觉暖暖的。那年夏天还没到的时候,这个老人去世了。她被安排负责操办丧礼。按照遗嘱的叮咛,不要铺张,不要哭,每个好友放一朵白玉兰在遗体前。那天很晚才结束,她挤地铁回学校,人特多,报站名的录音显得那么冰冷。小英子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就是这句话,她在人群中没绷住,吧嗒吧嗒地掉了眼泪。
“叶兆言称汪曾祺是中国最后一个文人。”我说。
她问文人是什么概念。
“说不清,东方文化体系特有的,不同于作家,也许是博雅,像沈从文就很典型,老了不愿写小说碰体制,就研究服饰、瓷器。我去年采访过叶锦添,得过奥斯卡最佳服装小金人的。他以为沈从文只是古代服饰专家,居然不知道他还写小说。SASA,我前女友说她们服装设计专业有两本教材,之一就是沈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年代久远些的文人,周作人,胡适,写明清小品文的张潮、纪昀。日本也有,你学日语的,像川端就算文人,三岛就只能称之为作家了。”我停了一下,“说说你为什么离开作协吧。”
“我是受不了了,是不是领导觉得我处理丧事有天赋,始终做这个,萧乾,冰心,巴金,我因为喜欢他们的作品来到作协,结果赶上的却是一个个送他们走。”
“文学送终者。”
“特荒诞你明白吗?我写篇文章都费劲,倒是陆续把中国文学送走了。”
“我坚信中国文学不死。”
“你说过啦,说就差一天才出现,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
“你也觉得那天才是我?”
“行了,我刚吃完饭。”
后来气氛好一些了,可惜我们都已经吃饱,找不到理由继续坐着。结账后我提议出去走走。夜晚有点要下雨的样子,我们说好雨一来就上车。毕竟是他乡,夜路还是有点阴森。我自言自语着快点出现,快点出现。她问我念叨什么呢。我解释我今天没戏了,所以期待坏人出现,我保护你,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献身于我。
“好吧,我帮你祈祷。”
接着我俩跟神经病似的在大街上喊快来吧,快来吧。倒是雨来了,也没上车,躲树下站着。她问我十一有什么打算。我激动了半天说没事,你约我干什么都行。
“我和康德打算去江西婺源古镇。”
“康德是不远行的。”我又怨恨地加了一句,“除非是为了他的生殖交配计划。”她没生气,这却令我更加难过,雨水还是从叶缝滴到我们头上。我用近似自语的声音问:“你们会在古宅里过夜吗?”
“他很忙,我们难得在一起。”她看看我,安慰性地拨拨我头发,“你真的有那么多情吗,孩子?”
“假的。”
她说可以清唱支歌给我作补偿,自己写着好玩的曲子。克里夫特的《LOVE》,五年前送康德做生日礼物的。我英文不好,一半以上没听懂,也没什么,与她在雨夜树下伴随着歌声就够惬意的了。我那时希望这一切能持续下去,至少我没想到此时独自记录她的落寞。
这节没让你出现,TATA,因为我惭愧,你一定会质疑我你怎么会爱上这么多人。是的,我也无法理解。我前面有你,后面有SASA,加上那么多女孩,我还是发现爱之源泉并未干涸。我也不愿意这样,弄得每次新的爱恋都在背叛上一回的忧伤,这使得我们从前因失恋而产生的痛苦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令人不齿。
幸运的是并非每一次行动都有结果,晚上回酒店,天亮去重庆,过几天飞北京,我俩都没再提及成都之夜,仿佛保藏好的还不时拿来玩味的宝石,谁也不许碰。就如一旅伴走了一路留下一首诗,我在酒店躲避她的那几天逐字逐句翻译《LOVE》,也许是我照着王悦的译文,总感觉我怎么翻译都跟她的一个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由爱上对方,也许你会在里边找到一种,并诵读给你的恋人,与他诉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爱我呢?
LOVE
克里夫特著,王悦编译
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的样子,
还因为,
和你在一起时,
我的样子。
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为我而做的事,
还因为,
为了你,
我能做成的事。
我爱你,
因为你能唤出,
我最真的那部分。
我爱你,
因为你穿越我心灵的旷野,
如同阳光穿透水晶般容易,
我的傻气,
我的弱点,
在你的目光里几乎不存在。
而我心里最美丽的地方,
却被你的光芒照得通亮,
别人都不曾费心走那么远,
别人都觉得寻找太麻烦,
所以没人发现过我的美丽,
所以没人到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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