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让一下就火了,俨然成了举手投足皆受关注的星二代,在校园里,也常有主动要求她签名合影的人。
真是出名要趁早呀。
令人奇怪的是,这之后的张恩让,反而一改过去的高高在上,傲慢无礼,变得越来越和善,平易近人,这让苏绿刮目相看。
母爱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使人一下温和恩慈,她不曾有过一天母爱,从艾细细每晚和妈妈打电话的表情里,苏绿能大约感受到一点,母爱是最温柔有力的情感。
张恩让搬出了寝室,临走前,还主动向苏绿道歉,给了苏绿一个拥抱,邀请苏绿和艾细细有机会去她家里做客,她妈妈的厨艺很棒。
张恩让的美貌、身材以及名气,都没有让苏绿过多羡慕,但苏绿这次是真正羡慕张恩让了,母爱的回归,吃妈妈亲手做的饭,她此生恐怕都没这个福气了。
她的妈妈,把她放在孤儿院门口,是因为被男人抛弃,还是生活贫穷,还是因为身患重病呢。苏绿在夜里,有幻想过,她相信,那个把她生出来又抛弃了她的女人,一定比她更痛苦,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抛弃亲生骨肉。
“妈妈……妈妈。”她独自一人,练习着这最陌生的词汇发音。
世上最温暖的称呼,她却不会说。
在表演课上,她扮演一名女儿,要对扮演母亲的同学,喊出妈妈二字,她哑然无语,哽在哪里,嘴唇张着,发不了音,给不了解情况的老师,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下课后,张恩让很主动地说:“苏绿,下次去我家,我让我妈教你背台词,她是经验丰富的演员,什么戏都拍过,这几天她教给我的东西,比我在学校里学的还多。”
“好啊,你定时间,我和苏绿一定登门拜访。”艾细细抢着答应。
苏绿并不想和张恩让有过多的交道,她害怕被伤害,所以主动避免那些交道。
每个人,都会常有那么一阵子,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世上所有的伤口,不是因为交道太多,就是交道太深。
晚上,苏绿问艾细细怎么迫不及待就答应了,艾细细倒是爽快,说:“我都跟我妈吹牛了,我同学的妈妈是大明星,我妈是张言瑜的忠实影迷,我怎么着也要替我妈和偶像亲密接触呀。”
“好吧,你倒不如说,你来A大就是为了追星才来了。”苏绿觉得艾细细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艾细细做着发膜,说:“你还真说对了,我从小就崇拜张曼玉,那时候看《青蛇》、《甜蜜蜜》、《花样年华》,这三部电影,我对张曼玉就迷得动不了了,我妈就说,只要你好好念书,考上A大,将来你就有机会和张曼玉出现在同一个荧屏上。”
“看不出来你家世代从医,你妈妈还有个明星梦。你没告诉她吗,来A大学表演的人很多,真正能和张曼玉齐肩的,没有几个。”苏绿来A大的原因不是想成明星,她就是为了方卓昂而来,至于表演专业,是她的兴趣爱好,和方卓昂比,要轻很多。
“但是——苏绿,你必须承认,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知名演员,都是从A大走出来的。我有预感,我们这一届,最红的人会是张恩让。咱们和她走近一点,不会吃亏的。”艾细细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心机了。
苏绿打击道:“你呀,就等着张恩让一炮走红之后,给你多找些跑龙套的戏份吧。”
两个好朋友,相互依偎,相互寒碜,这也给大学的时光添了很多趣味。
某天艾细细不知从哪儿听到的话,说:“苏绿,惊天秘闻,你肯定不晓得,当年班主任是怎么开始怀疑你和方卓昂的关系,并私下找方卓昂谈了很多次,劝他离开你,以你的学业为重。说到底,在南京方卓昂离开你,是有人的预谋!”
“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苏绿只当是艾细细大惊小怪。
“我在咱那届的同学聊天群里看到的,是蒋森告的密,也是他给我们班主任施加压力,棒打鸳鸯。”
蒋森,又是蒋森!
苏绿对蒋森恨得牙痒痒,这个人是她前世的仇人吗,总是要来缠着她,破坏她。
学校里碰到了几次蒋森,还是那副样子,吊儿郎当。
“蒋森,我告诉你,你做的那些龌龊小男人的事,背地里告状,利用自己是校董事长儿子的身份为虎作伥,你别以为我不清楚,幸好我和他复合了,否则我一定扒了你的皮!”苏绿咬牙切齿。
蒋森痞痞一笑,说:“年少轻狂,年少轻狂……还不都是你,让我被单恋冲昏了头脑,要不你和我在一起吧,不行就给我找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来。”
“我去偷去抢去克隆啊,就算我妈给我生了个双胞胎姐妹,我也不会让她和你在一起,你是败类!”
“好好好……我是败类,我是人渣,你消消气。”蒋森厚着脸皮求饶。
苏绿就不再理他,一句话也不和他说。
蒋森找着话题和苏绿说,她坚决不搭理他。蒋森只好说起那只猫来做话题,苏绿这才慢悠悠理睬了他,看到蒋森手机里小猫的照片,小家伙居然从瘦骨伶仃一下变成富态萌萌的小胖猫。
是吧,所有的不美好都会过去的,连那只像小乞丐的流浪猫也能长得安详优雅成为贵妇猫。
但愿世事皆如此。
那段时间,方卓昂来看望苏绿几次,陪她买了不少衣服,她侧面知道他没有和蒲苇再联系,每天都按部就班,从家到公司,两点一线。
他坐在车里等他,车停在校门口,她透过窗户,看到他疲惫的脸,眯着眼睛,靠在驾驶位上休息。她静静站在车外,不打搅他,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这样的相互体谅和理解,他们之间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个多月。
天气转凉得非常迅速,北京的气候,让从南方来的苏绿短期不能适应,她感冒了,暖气也不抵他的怀抱温暖。
她每晚都和艾细细住在寝室里,不再夜不归宿。按时上课,去食堂吃饭,怀里抱着两本书,常去图书馆坐坐。
她像她答应他的那样,好好念书,直至毕业。
有一天夜里,她梦见了一个女人,她记不清女人的面孔,在梦里,她喊那个女人妈妈。
梦里面重逢的人,是醒来后不该去见的人。
应该是这样的,她想。
十二月份到了,北京的第一场雪,在南方,这样的大雪并不多,即使下雪,也是要到除夕前后。
她穿着厚重的羊呢大衣,和艾细细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无忧无虑。
校园张贴了很多张恩让的大幅海报,拍的是护肤品广告,肌肤嫩滑,吹弹可破。苏绿感叹有多少皮肤长满痘疤黄褐斑的女人要上了这张海报的当,疯狂购买这款护肤品了啊,忽略了还有天生丽质这层重点。
张恩让一时成为很多时尚品牌代言的新宠,这才入校第一年啊,眼看就要大红大紫了,私生女的事很快就被淡忘了,人前人后,都是那个美不胜收的新星。
艾细细和高迅之间的关系进展很快,每天在手机上谈情说爱,几乎一天要发几十条短信,不过挺好的就是,艾细细没去捯饬自己的头发了,原本过度染烫干枯的头发,发质也慢慢变好了。
苏绿没有再说起过高迅的不好,她想,每个人的爱情观和审美观不一样,她该尊重艾细细的选择。
周丹娜的品牌女装成功进驻商场,开业那天,全场八折,苏绿拉着艾细细去买了好几套衣服。
何修年对周丹娜应该还是付出了真心的,不然也不会为周丹娜开这么大一个店。
这一年,总算要以美满划上句号,进入新的一年。
然而方卓昂的日子,远没有这么轻松顺利。
当蒲苇把落网的纵火嫌疑犯身份告知方卓昂的时候,他惊得说不出来话,原来这场报复是冲他而来的。
嫌犯是和他合作过的一名包工头,因为工程材料严重伪劣,他单方面提出和嫌犯解约,终止合作,结果嫌犯一口咬定自己的材料没有问题,并提出要打官司,认为是方卓昂故意毁约。
他不想过多纠缠,本打算给一些钱打发了,没想到对方非要他按照合同规定的毁约一项来赔偿,他没有答应,事情就这么拖延着。
就因此,激怒了嫌犯。在跟踪方卓昂的过程中,见到方卓昂和蒲苇一起走进蒲苇所住的单元,嫌犯误以为那是方卓昂的房子,所以就在门口泼了汽油,只是想恐吓一下,没想到酿成了一场大火,造成蒲苇父亲的死亡。
方卓昂把后来收到的恐吓信联系到一起,想通了整件事情。
他把一切责任揽上身,认为蒲苇父亲是因他而死,他在蒲苇父亲的墓前长跪不起,那天的雪,漫天纷扬,蒲苇站在他身后,冷眼观望。
“你起来吧,别跪了,我爸爸无意间就这么做了你的替死鬼……方卓昂,我们全家是不是都欠你的,你把我们害得好惨。我妈还不知道真相,她要是知道了,她会更恨你。”蒲苇流着泪。
他沉默不语,心中是万般歉疚和惭愧,他无法面对蒲苇的眼睛,他欠她的,太多太多了,背负了一个生命的代价。
“你和她,没有我的打扰,一定过得很幸福吧。方卓昂,在你们幸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我每天和我妈以泪洗面,我们做梦都想那个该死的凶手落网。我没想到,会因你而起……也不怪你,是因我而起,如果我没有认识你,没有带你去见我的父母,就不会给我的家人招来杀身之祸,是我害死了我爸爸……”蒲苇哭着跪在墓碑前。
“爸……女儿不孝……”
哭声回荡在安静的墓地上空。
直到墓地快关门时,他才搀起虚弱的蒲苇往外走,积雪没过了脚踝,上车后,她几近虚脱。
她靠在他怀里,放声哭嚎。
“为什么我要爱上你……到现在,还是爱你……我不敢告诉我妈真相,我对我们还抱有希望……卓昂,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告诉我……”
他的眼泪,几乎也要落下来。
当他手掌掠过蒲苇的额头,他发现她正高烧,连忙驱车,带她回家。
“不要离开我……不要扔下我……”蒲苇的脸烧得通红,躺在沙发上。
他找来退烧药,用水给她送服下去,脱掉她的大衣,拿了一条羊毛毯子,盖在她身上。
他坐在一旁,抽烟。
很久都没有沾烟了。
此刻,他的心从未如此乱过。
他亏欠蒲苇的,不再只是一份感情,他无法偿还。
手机的灯光闪烁了一下,是苏绿发来的照片,照片中的苏绿,穿着红色的斗篷大衣,搂着一个大雪人,她明媚的笑脸,说这个雪人就是他。
他没有回复,静静地抽烟。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苏绿,接着的一连两个星期,他都在陪着蒲苇,苏绿打电话来,他借口说公司有事很忙,搪塞过去了。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蒲苇病好,脸色也红润了不少,送蒲苇回画室,恰巧遇到蒲苇的母亲,她主动要找他谈谈。
他先开口,坦白说了纵火的嫌犯目标是冲他来的,是他连累了伯父,这是他终生无法平复的伤痛。他宁可那场火,烧死的是他。
蒲苇的母亲听完了他的讲述,出奇得平静。
“人死不能复生,你不必过多自责,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往前看,不是吗?我现在修佛,悟了很多过去看不穿的纠葛,一切皆因果。我女儿那么爱你,也许是你前世对她太好太好,这一世,她是要来还你前世的恩情。我看得出来,她没有放下得了你。”
方卓昂忏悔:“我对你们一家人都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这伤害,恐怕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以后,您就把我当做自己的儿子,蒲苇是我的亲妹妹,我们做一家人,我来照顾你们,只有这样,我良心才能好过一点。”
“你错了,你不欠我们的,没有人会谴责你,纵火的不是你,别把责任都压在自己身上。你真的想做些什么,我想不是做我的儿子,我女儿的哥哥。而是我的女婿,我女儿的丈夫。本来你们就准备要订婚的,你和那个小女孩的事,我不过问也不追究,只要往后你和蒲苇好好在一起,珍惜她,真心待她,这才是你真正能够做的事。守孝期未满,先不举办婚礼,低调点,你们领结婚证,再一起去国外走一走,散散心,你看呢?”蒲苇母亲说着,擦拭眼泪。
“我还不能立刻就答应您,我想问我妈的意思,我……”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蒲苇母亲说:“对,也要尊重你母亲的意见。今年过年你肯定要接她来北京过年了,那我们就一起过年吧。火灾之后,那房子现在装修得也差不多了,年底前我和蒲苇会搬回去的,到时候住得近,相互有个照应。等你们结婚了,把两套房子卖掉,买套复式的,我和你母亲跟你们俩孩子住一起,多好。将来你们再生个宝宝,我们两个老人给你们带带宝宝。”
方卓昂只好点头。
“这日子只能这么往前想,才好有个盼头啊……”蒲苇母亲叹息,眼睛望着在门外收画的女儿。
这个新年里,方卓昂将面临人生最两难的选择。
情入岁月。
无可置疑,他终要亏欠一方。
{愿有一天,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烦恼和忧愁,种下的都是善意和温柔。}
元旦来临。
苏绿忽然间生出某种警觉,算来,有一个月没有见到他。
她想主动去见他。
给他打电话:“老大,你现在忙什么呢?”
“我在公司,很忙。”他说完这句话,就保持沉默。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忙吧,也要注意休息。”她挂了电话,开始换衣服,穿着厚而笨重的雪地靴,戴上一顶红色的兔毛帽子,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她要以最温暖明媚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
艾细细正窝在被子里和高迅煲电话粥,电话打到后来,热得不行,索性将两只胳膊放在了被子外面,脸涨得通红。
“我出去了,你午饭自己搞定吧!我晚上回来。”苏绿背着包,站在门口。
艾细细捂着电话,探出头,说:“好吧,你晚上可以晚点回来,我今晚去看电影。”说着,继续对着电话柔情款款。
苏绿摇摇头,合上了门。
从暖气房里走到室外,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好不容易才打到车,钻进车里,刹那间暖和,她搓着手,吸了吸鼻子,对司机师傅说了方卓昂公司的大厦地点。
露面湿滑,车速很缓慢。
等到了他公司门口,已快中午十一点。苏绿想,正好吃午饭的时间,他最近老这么忙,肯定没有按时吃饭,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你好,请问你找哪位?”前台小姐客客气气地问。
苏绿想了想,说:“你们方总在吗,我是她女朋友。”
前台小姐大跌眼镜,质疑的目光:“对不起,你找错人了,我们老板确实姓方,不过老板的女朋友昨天刚来过,并不是你。”
“你什么眼神,胡说八道,我直接进去找他,懒得和你讲。”苏绿恼了,背着包径直往里走。
“哎,你站住,怎么就往里闯了,再不出去我叫大厦保安来——”前台小姐紧跟在苏绿身后。
正在低头办公的程庆瞻,听到了动静,抬头一看,忙大步从办公区走了出来。
苏绿见挡在面前的是一个模样俊朗,面色和善的年轻男子,便鼓起勇气说:“你帮我叫你们方总方卓昂出来。”
“方总?他不在。”程庆瞻和颜悦色地说。
苏绿不信:“我早上给他打电话,他说他连着几日都在公司忙,你们是不是骗我,我自己去他办公室找他。”
“没有骗你,真的不在,要不我把他办公室门打开,你坐在里面等他。”程庆瞻说着,领着苏绿去方卓昂的办公室。
他果然不在,她有些失落,坐在办公桌前,看到他桌上还有一摞文件,签字笔放在一边,她无趣地坐着,在想要不要打电话给他。
程庆瞻给她泡了一杯茶,茉莉龙珠。
她下巴放在桌面上,盯着茶水,茶叶在杯中缓缓舒散,散发出淡悠的茉莉花香。
程庆瞻注视着她:“冒昧问一下,你是不是叫苏绿?”
她的眼眸依旧望着茶水,点点头,嗯了一声,好像又恍悟了过来,抬眼看程庆瞻:“你也知道我的名字,是不是他经常在你面前提起我?”
“听他常念你的名字,有次无意间看到他从钱夹里拿出一张你的照片,端详凝视了许久,我想你对他而言,是至为重要的人。”
苏绿注意到,程庆瞻的眼睛透着一股平稳正直的秉性。
“那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告知我。”苏绿思量着。
程庆瞻应允。
“前台的人说,方卓昂的女朋友昨天来过公司,她是谁,她来做什么。还有,方卓昂今天到底有没有来过公司,他这段时间是不是真的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我都整整一个多月见不到他人影了。”苏绿疑虑重重。
程庆瞻试图说话,欲言又止,选择了沉默。
他是不会说谎的男子,只是面对她的询问,他觉得沉默亦是欺骗,干净温和的脸泛起了红。
苏绿笑着点头,仰起脸,望着天花板,自嘲地说:“你不说,我也大概都明白了,他骗我,他居然骗我……我真傻,我还在等他,我每天听他的话,认真念书,克制着不去想他,原来他陪在别人的身边。”
“你误会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你别等了,方总今天不会来了。”程庆瞻说完,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他有点心跳加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再无心思做别的事,眼睛隔会儿就望望办公室,她还没有出来。他犹豫着要不要提前给方卓昂打电话通知一声,还是,坐视不理。
十分钟后,办公室里传来玻璃物体倾倒的声音,是她在摔东西。
程庆瞻进去制止,玻璃杯和烟灰缸破碎了一地,她趴在桌上小声啜泣。
不懂得安慰,他站在一边,无声地看她哭。
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写: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地握着手,就是比较妥帖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
哭过之后,她才抬起脸,满脸的眼泪,伤心地说:“他关机了……他是决心不要再见我了……”
苏绿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走到窗户旁,弯身拾起地上一片锋利的碎玻璃,捏在手心里,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程庆瞻用力拿起她的手,从她的手心里夺下那片玻璃,扔得远远的,说:“你何必自伤,他心中有你,即使短暂的回避,也有他的理由,不要自己把自己推向绝望。”
她消沉,神情有了几丝镇定。
“我不信他会这样对我,我去他家里找他。他不在公司,那就是在家里。”苏绿说着,抓起桌上的包,紧捏在手里,麻木地往外走。
“这是我的名片,有事给我打电话。”他双手递过名片,说:“开心点,生活没那么糟糕。”
她收下名片,塞进外套的口袋里,说了声谢谢。
程庆瞻看着她虚弱无助的背影,心里生出不可言说的情愫。
也许很快就会再见,苏绿。
苏绿站在方卓昂的公寓门口,一遍一遍重复按着门铃,没有人来开门,她确信他就在里面。
最终,门还是打开了,立在苏绿面前的,是蒲苇,穿着单薄的真丝睡衣,刚睡醒的样子。
“嗨,苏绿,我们又在这儿见面了,没想到吧。”蒲苇热切打照顾,急迫地想重伤苏绿一把。
苏绿的心,在那一刻像被万千只长满犀利尖锐长指甲的手给揪了起来,又像是被一辆轰隆隆开启的压路机从头到脚碾过,把她碾成了薄薄的纸片人。
无望。
她定了定神,在剧烈疼痛刺激下,她企图清醒冷静,问:“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我……”
“来找我的老公?他很累,睡了,刚才我们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很尽兴,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吧,这真扫兴。”蒲苇妩媚地笑,眼神勾勾地望了一眼卧室。
苏绿受到了莫大的耻辱般,冲进了卧室,像电视上放的妻子回家捉奸成双的那一幕。
方卓昂裸裎着上身,被子一角搭在腰际,修长的腿也没有穿裤子,正睡熟中。她就那么看了他一分钟,那一分钟里,她觉得自己这一生的尊严都没了,她此时和遭受凌迟有何区别。她幻想的单纯男子,单纯情感,都俱为灰烬了。
“要我帮你叫醒他吗,不过,你考虑清楚,他要是想见你,早就去见你了,根本不会等你找来。你才多大,你见过几个男人,你懂得男人的需求吗?”蒲苇靠在门边,嘲笑的语气。
苏绿如迎头一棒般,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小区外,几次险些被地上的雪给滑到。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用力地扔向了马路。
手机落在路面上,被疾驰而来的车轧得粉碎。
再也不要联系他,不要再等他的电话,她的手在发颤,只想要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她在酒吧里喝酒。
他终是个普通男人,他背叛了她,他过往说的种种温暖话语,现在回想都那么讽刺,真是报应呵,苏绿,你活该。
她拿着那支录音笔去找蒲苇,驱赶蒲苇的时候,哪里会料想到,她得意不了多久,蒲苇这么快,就打败了她。
她输了。
方卓昂,我输了,我输掉了你。
酒精麻醉着她的胃,炽烈,火辣,她大口吞下酒,一杯接一杯。凌晨时分,才踉踉跄跄从酒吧走出来。
这些酒钱,花掉了她卡里几乎所有的积蓄,钱包里仅剩两百多元钱。
在一家连锁酒店门口,她像个无家可归的醉汉,她并不知情,艾细细,周丹娜,还有方卓昂正满北京寻找她。
他都要疯了,她并不知。
她在便利店买了一把小巧的水果刀,用身上剩余的全部钱,开了一个单人间。她躺在床上,眼睛被灯光晃得泪水直流,一定是灯光太刺眼。她关上了灯,重新躺在床上。
她把刀锋对准自己的手腕,她触摸到那条跳动的脉搏,闭上眼,割了下去。
感受到皮肤被拉开的声音,酒精如同一针麻醉剂,毫无痛感,温热的血液汩汩而出,滑过手掌心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装满了血液,她的小拇指颤了颤,她还有知觉。
苏绿,你真是贱命一条。
你今天死,明早就被拉进殡仪馆,你连个追悼会都没有,甚至,在北京都没有葬身之处,把你的骨灰埋在哪里都是个棘手的问题。
她脑子里竟纠结着这些,生怕死了,要给好朋友添麻烦。
可是苏绿,别担心了,就当是最后一次给身边的人找些烦恼了。
明早的太阳会照旧升起,这个北京,不会悲伤。
有几秒,她意识涣散朦胧,见到了梦中的那个女人,是妈妈吗?
“妈妈……”她念着。
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把她从死亡线上呼唤醒了。她挣扎着接通了电话,这大约是最后一个和她说话的人了。是酒店前台的服务生,告知她,她的包落在了前台。
“谢谢,我不要了……”她虚无的声音,话筒里有嘶嘶的信号干扰声。
“我给你送到房间吧,五分钟后到。”
五分钟之后,由于她的房门只是虚掩着,服务生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开灯走了进来,看见了躺在一滩血迹中的她,服务生抖着手打了120和110。
她残余的游丝般意识,放大的画面里,她真想对服务生说一句:“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愿来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烦恼和忧愁,种下的都是善意和温柔。
她被抬上了救护车,像一具尸体一样,直挺挺躺着。
张言瑜的家中。
正弹着钢琴给女儿跳舞伴奏的张言瑜,突兀的心痛袭来。琴声止住,她捂住胸口,咬着牙,趴在钢琴上,额头的汗一粒粒冒出。
“妈——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你没心脏病啊,药在哪,药在哪——”张恩让扶住张言瑜,叫喊声引来了家里的两名保姆。
“这是怎么了,哎呀不得了,快掐人中!”保姆刘姨叫唤着,掐着张言瑜的人中。
另一个保姆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我妈有心脏病吗?”张恩让急得快哭。
“没有啊,我照顾了她20年,从来都没见她这样。”刘姨焦急地说。
张言瑜摆了摆手:“不要慌……我没事,躺一会儿就好……”
“不行,妈,你必须去医院,你都疼成这样了,我怎么放心。”
“妈妈没事……去了医院,记者会乱写一气。”张言瑜说着,胸口再次涌上剧烈的痛感,像是要将她的心脏从身体里剥离掉,瞬间的知觉就是她快要失去生命中某种最重要的东西了。
救护车赶来,张恩让和保姆刘姨随张言瑜一起上了救护车。
那天夜里,两辆救护车同时驶进了医院。
守在门口的两班医护人员各自接着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急诊病人。
“我的患者是自杀,割腕,失血过多,心率不齐,瞳孔放大,呼叫没有反应。”送苏绿来医院的救护车上护士向等在门口的急诊医生汇报。
“我这边是突发心脏痛,没有骤停,原因不明,问过病人家属,没有心脏病史,现在病情有所缓和。”旁边送张言瑜下来的护士也语速很快,一口气说完。
就这样,苏绿和张言瑜都各被推进了医院。
两辆推车同向而过时,微眯着眼的张言瑜看到了面如死灰的苏绿,心痛再次涌了上来。
方卓昂开着车,沿着苏绿可能去的每一条路寻找,艾细细和高迅在学校附近找,周丹娜则开车在另一片区域找苏绿的踪迹。约好时间在一个地方碰面,蒋森更是发动了在北京的一切关系,好几路人马去找苏绿。
方卓昂重复拨打苏绿的电话,都是无法接通,他心急如焚,担心得要死。
如果不是夜里凌晨两点半艾细细的电话打来,他哪里会知道苏绿的手机关机,而她并不在他身边。在北京,她除了会去找他,还能去哪里。
他喝醉了酒,昏昏沉沉,依稀记得蒲苇来找他,他起来开了门之后,一阵晕眩,被蒲苇搀进房间,他难受地吐了,再就是沉沉睡去,什么都忘了。
到底手机是何时关机的,他都不清楚。凌晨时醒来,头痛欲裂,蒲苇不知何时走了。开机后,有几条来电短信提醒,除了一些工作上的电话,就是苏绿和艾细细的电话。
他存着艾细细的号码,为了方便找到苏绿。
开机没几分钟,艾细细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问他苏绿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他说没有,难道苏绿不是在寝室吗?
艾细细是看电影看到晚上十点半,回到寝室见苏绿还没回来,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苏绿回来。因为之前苏绿说好了晚上会回来,艾细细担心,就打苏绿电话问,结果打了两小时,也没有打通电话,而方卓昂的手机同样是关机。
在寻找苏绿的过程中,艾细细通知了周丹娜和蒋森。
到了约好的时间,大家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毫无所获,蒋森气急败坏,若不是被艾细细和高迅拦住,非扑上去打方卓昂不可。
方卓昂毫无精力去理会暴跳如雷的蒋森,他万箭穿心般疼。他走回车里,漫无目的地继续找寻。
“你们干嘛拉着我,苏绿就是被他害的,我不会放过他——”蒋森甩开艾细细的手,上车,重重关上了车门。
蒋森刚走,周丹娜的车就到了,她一样,没有发现苏绿。天空变得很压抑,寒冷的北京街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言而喻的恐慌。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无故打不通电话,也不主动和朋友联系。
但大家都不敢往最可怕的那方面去想,默默祈祷着。
正在艾细细和周丹娜商量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蒋森的电话打到了艾细细的手机上。
“几小时前,一家酒店有人自杀,报警后,服务生交给警察一个包,包里有苏绿的身份证,现在苏绿应该还在医院急救,你们来医院吧,我也直接赶去医院。”蒋森十万火急。
“你确定吗,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啊,苏绿怎么会在酒店自杀,是不是弄错了!”艾细细不敢相信。
“没错,我找人查的内部消息,别废话了!”蒋森丢了一句话,就挂断了。
艾细细吓得要哭了,太可怕了,像极了那年苏绿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若真是苏绿,可千万菩萨保佑。
“苏绿不会有事的,她怎么能那么傻,她根本不会舍得离开方卓昂的,她不会抛下他去死的……艾细细,别哭,我们去医院。”周丹娜的声音颤抖,竭力安慰自己冷静,她要开车,尽快看到苏绿。
医生全力抢救,大量输血后,苏绿的心跳才渐渐正常。从手术室出来,被推入了普通病房。从她的外衣口袋里,医生找到了一张名片,顺着名片,拨通了上面印着的电话号码。
程庆瞻从睡梦中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当对方说明是医院,问他是否是苏绿的朋友时,他才意识到出了大事。
他急忙披了一件衣服,就赶往医院,他说不清原因,和苏绿只是一两面之缘,却如此被她牵动。
当程庆瞻再一次见到苏绿,她和白天的那个灵动美丽的模样判若两人。躺在病床上输血的苏绿脸色惨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色,右手手腕被纱布包裹着。他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手抚摸她的额头,很冰凉。
程庆瞻拿出手机,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方卓昂。
再一次望苏绿憔悴没有血色的脸,他选择拨通了方卓昂的电话,并告诉他,苏绿在哪家医院哪间病房。
程庆瞻双手捧着头,守护在病床旁。
苏绿,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面,只是没想到会见到你这副样子。
方卓昂进了病房,看到苏绿死气沉沉地躺在那。这哪里还是那个活泼生动的小绿叶,她像是搁浅的鱼,连呼吸都费力。他拍了拍程庆瞻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你回去休息吧,有我在这里就好了。”
没有过问程庆瞻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按道理,苏绿和程庆瞻并不熟悉,方卓昂没有心情想这些,只想握着苏绿的手,等待她醒来。
程庆瞻走了。
他见病床的床头有一张程庆瞻的名片。
方卓昂握起苏绿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双眼紧闭,不再像过去那样用一双澄澈温柔的目光凝视他。他一句话不说,身体慢慢抽动,一下下的,他哭了出来,眼泪汹涌,他将她的手凑在唇边,泪水沾濡在她的指尖。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他好害怕,她这样,让他不敢想。
“苏绿……我怕……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害怕过……我不能失去你……”他抽咽着,任眼肆意在脸上流淌。
她是个孤儿,她说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
在遇见他之前,她活得没有重心,她说他是上天派来挽留她的,使她觉得世界一下可爱了,死也变得无比可怕。
死了,意味着永远不会再相见,这是最残忍决绝的离别。
她自杀,是要告诉他,她永远永远都不想见他。
他逃不掉世俗男子的软弱、逃避和左右徘徊,他们之间的情感,被太多人不看好,他因此懦弱胆怯,自己欠蒲苇的,他更无力偿还。
为什么,彼此深爱,彼此伤害。
这份情感,本该如苏绿向往的前景那般,结婚生子,她在黄昏的时候,蹲在厨房摘菜,给他和孩子做晚饭。
他想陪着她,给予她更多的温情呵护。
病房门外欲进来的蒋森,被艾细细挡在门口。
当苏绿从晕迷中醒来,她看见他握着她的手。
见她张开眼睛,他的脸露出欣喜的光,他柔声说:“终于醒了……失血过多,好在终于醒了……”
她望着四周,这是在医院,她闭了上了眼,说:“为什么我没有死……”
“傻瓜,你得活着,活到我死了,你都不可以死。”他给她喂水。
她紧抿着嘴唇,冷冷地说:“那你去死啊,你怎么不死呢,你要是真爱我,你就去死啊——”她一激动,剧烈咳嗽了起来。
“我也不死,我们都不死……”他用湿润的纱布擦拭她发干的嘴唇。
她使劲摇头,摆脱他。
“苏绿,你听话——”他爱怜地说。
“听话?这词真讽刺,我就是太听你的话,过于相信你,才会有今天。你不是说,只要我好好念书,你就会等我吗,你说你在工作,你说你没有见过她,可是我去你公司,找不到你,他们说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在你家里,我看你和她几乎一丝不挂!方卓昂,你少拿你三十岁男人的奸诈在我身上使,我恨你!”苏绿恨恨地说。
他震惊,说:“什么一丝不挂,我承认我是在逃避你,可我没有和蒲苇有过什么,你究竟是怎么对我会有这么大的误会。”
“误会?你骗我,你说你加班,你忙,你没见过蒲苇,这些都是误会吗,不是你亲口对我撒的谎吗!”苏绿质问。
他见她激动,安抚着:“没有没有……我只是不知怎么面对,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我想冷静一段时间。”
他下巴上的胡茬凌乱,额间那缕发丝中,生出了一根白发,身上还有香烟和酒精混合的气味。一夜未眠,眼窝深陷,心力交瘁。
苏绿偏过头,不忍看他,她怕自己的目光和他对视重逢,她怕自己会心软。
“我喝醉了,她是来找我,我开了门,之后我就吐了,睡了一觉,醒来她走了。我不知道这期间你来找我,是不是她说了什么,我叫她过来,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可以当面对质。”他努力回忆,辩解。
苏绿说:“是啊,她穿着睡衣来找你,脱了你的衣服,你喝醉了,什么都忘了,你们男人喝醉了就能把发生的事统统归为酒精的影响。我也醉过,就在昨晚,我比你还醉,我也没忘掉我昨晚用刀割自己的感觉……”
“对不起,苏绿,请你相信我。”他近乎哀求。
“你说得对,你死了,我都不会死,我要活到你死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死过一次,这次死而复生,我当重生,我当我从来都不认识你。你走吧,无须解释,我不会再伤害我自己了,我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人……”苏绿背对着他,隐忍着哭声,冷静地说。
眼泪从左眼流入右眼,她紧咬着嘴唇。
“你不想见我,那我让艾细细来陪你,我晚点再来看你。”他说这话,透着一股苍凉。
这种互相的折磨,双方都伤痕累累。
医院门口,张恩让挽着张言瑜上车。
“妈,昨晚你可吓死我了,还好没什么事。”张恩让靓丽的脸庞上都是幸福笑容。
张言瑜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说:“是啊,这是第二次了。一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厦门的酒店,也突然这样心痛过,到医院去检查身体,什么问题都没有,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要离开我,拉扯我的心,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给带走,所以就心痛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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