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种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场合,叶缇已经习以为常。男人们高谈论阔,女人们争奇斗艳,其实,毫无趣味。舞池中灯光闪烁,裙角翩跹,她默默收回视线,从身边经过的侍应生手中取过两杯香槟,掉头朝着人群外走去。
韩非正坐在那里等着他。
他难得穿得正式,衬衫西装,领口还系着一个银色的领结,还是用来和她那一袭银色的珠片长裙搭配的。
她递了一杯香槟过去,问:“无聊吗?”
他摇摇头:“挺有趣。”
“很快你就会觉得无聊了。”
她喝了一口香槟,想到平时的自己,往往这种场合,她都是流连于五颜六色的美酒之中。不过这一次,她难得没有沉醉在美酒之中,反倒是守在韩非身边,一边聊着天,一边小口地啜饮。酒这种东西,大口喝是爽快,小口喝也是一种情怀。
不远处的孟烟鹂恰好看到了人群之外的叶缇,忙拉着江捍东一起朝着他们走来。叶缇听到声音,捏着酒杯回过头。孟烟鹂穿着一袭私人订制的水绿色长裙,裙摆摇曳,身姿曼妙,她向来温婉清丽,这清新脱俗的颜色更是让她锦上添花,相当惹人注目。
然而,当叶缇看到孟烟鹂身边的江捍东时,原本扬起的嘴角,瞬间僵了几秒。
“叶子,你没有和南照一起?”
“我有男伴,”叶缇斜斜倚上轮椅靠背,语气轻松地说,“忘了介绍,这是韩非,这是烟鹂姐。”
孟烟鹂这才留意到一旁矮坐在轮椅上的韩非,略有些尴尬,朝他抱歉地笑了下。她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个新闻中的男主角,除了腿脚不便之外,他的样貌和气质,其实并不比南照差,甚至更因为身体的特殊,多出了一种异于常人的坚韧和落拓。可是,南照是她弟弟,她总要偏着心的。
可是孟南照呢?她还一直没能看到他。这一次,叶缇没有做他的女伴,那他会带谁出席?
她有些担忧起来,寒暄几句,便和江捍东转身离开。
叶缇终于觉得周围的空气恢复了清新。她坐了回去,将韩非没有喝的香槟挪到自己面前,光明正大地偷喝了一口,然后跟他说起孟烟鹂。就在这时,江捍东半途折返。
她蓦地站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好久不见,叶子不愿意与我聊天?”
“烟鹂姐呢?”
江捍东挑了挑眉,道:“遇到了几位姐妹,她们的话题,我参与不进去。”
叶缇毫不客气:“我同你,也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
“我是来找韩先生的。”
他说着,举着酒杯朝韩非身边走去。叶缇想拦,却听到他已经开了口:“韩先生,久仰大名。”
韩非微笑着:“不是第一次碰面了,江先生。”
“哈,是,上次在莱茵阁,”江捍东思索了一下,豁然开朗,“上次叶子还在追你,没想到这么快你们已经确认关系。”
“是我耽误了,理应更快一些的。”
江捍东挑眉多看了他几眼,觉得有点儿意思了。
“我听烟鹂提过,韩先生现在是被聘为玉叶的玉石顾问了对吧,我刚好对这方面有些兴趣,所以想找个机会和韩先生好好聊聊。”
韩非静候下文,就连叶缇也觉得稀奇起来。
“我们孟叶两家合作多年,这次给玉叶供货的那个腾冲人恰好我也认识,你们不是就要亲自去腾冲验货吗?我是打算凑个热闹,去找找好货自己玩儿。”
叶缇阴下脸来,公司的事她向来不对旁人说,显然又是孟南照透露了消息出去。下意识当然是拒绝,脱口而出就是两个字:“不行!”
江捍东笑了:“叶子对我还是这么大意见吗?你们好几个人同行,多我一个也不算多,我不会添乱的。何况,韩先生在,你还怕我欺负你?”
韩非也笑了:“是,江总又怎么会为难一个女孩子呢。”
“你看,还是韩先生善解人意。”
“江总也只是和我们顺路罢了,多个人多个照应,何况江总也认识那个供货商,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
叶缇冷着脸,僵持着,江捍东朝她摇了摇杯子,用一贯的风流劲儿哄着:“小叶子,还生我气呢?看在韩先生的份上,就带上我吧?来,我敬你一杯,望您大人有大量,成全了我这次行吗?”
叶缇不动,江捍东再接再厉,回头看到乐团正奏响了新的曲子,赶紧把酒杯搁置一旁,躬身来到她的面前,一只手背后,一只手伸出相邀:“我记得这首曲子是叶子你喜欢的,不如赏脸跳一支舞吧?”
舞池中已经滑入了几对,叶缇瞥了一眼,看到了对面站在甜品台旁边的孟烟鹂,她也看到了她,柔柔地与她相视一笑。
“你去请烟鹂姐跳吧。”说着,她站起身,略略整理了一下裙摆,然后走到了韩非的面前,学着江捍东的动作,一手背后,一手掌心朝上伸到了他的面前:“韩先生,赏脸跳一支舞吧?”
吃了闭门羹的江捍东抬了抬金丝眼镜,轻笑一声:“你可在为难韩先生了。”
韩非轻快地回答:“不为难,”他笑着握住了叶缇的手,还将她滑落到脸庞的发丝勾回了耳后。叶缇顿时忘记了身边碍眼的第三者,两眼直直地看着韩非,只听到他问:“看过《纵横四海》吗?周润发坐着轮椅,和钟楚红来了一段惊艳的轮椅之舞。”
“啊,我知道!”叶缇的眼眸中闪烁着光。
韩非忍俊不禁:“我技术可没那么好,你得带着我。”
叶缇反手握住他的手,笑着将他拉进了舞池。叶缇的银色长裙,舞动成了夜空中皎洁的一弯银月,她仿佛人间精灵,伸展着纤长的脖颈,扭动着腰肢,钻石耳坠随着她的动作都快要飞出去,在灯光的映照下,仿佛星辉斑斓。她翩跹起舞时,他就在一旁转动着轮椅配合,她舞回来与他携手时,便是简单的进退舞步,掌握着一样的节奏,你进我退,你退我则进,互相追逐,纠缠不休。
当晚,各大门户网站和社交平台,全被二人这段轮椅之舞的照片刷屏。
一时,新闻漫天飞,梧桐巷的小小店铺里,郑西河正托着腮帮子坐在电脑前刷着网页,憋不住笑出一脸桃花红,而一旁的正主倒置身事外,手持着一把镀银如意灰压,专注地在打着香篆。全手工田白釉炉里,铺着一层薄薄的香灰,正被细细地压平整,置香篆,敷香粉,那正主倒挺沉得住气,一丝不苟地理着香粉。郑西河瞥了他一眼,也没敢发出别的动静了,关键的启篆,她可不敢坏了事儿。韩非轻轻地打拓,拎起香篆的那一刻,西河咧嘴笑了,香炉里留下一朵莲花,完整连缀,赏心悦目。
“老板,快点。”她小声提醒,顺便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闻到了檀香灰的香气。
韩非搁下工具,拿起点香器点燃一端,一缕白烟从香炉顶端缓缓升起,盘旋着扩散开来。这时,门帘被掀开了,新闻中的另一个正主贸然出现,打破了这一室的宁静。
一身风衣仔裤和麂皮短靴,头发也干净地扎在脑后,露出一张素净的脸,语气也是轻快的:“韩非,我们走吧。”
郑西河这才瞥到她身后拖着的行李箱,不由瞪圆了眼睛,走?私奔吗?
她正激动,韩非却已经绕了出来,嘴角勾起,声音里带着笑意:“去哪里?”
“出差,我已经帮你收拾好行李。”
他家的钥匙她是有的,一大早就自作主张跑去收拾好了他的洗漱用品和衣物,也不管齐不齐全,到时候再临时买也来得及。
韩非看着属于自己的行李箱,有些啼笑皆非,这大小姐做事向来肆意妄为,不过他并不介怀。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香灰的手,道:“我去洗个手,等我。”
再从内室出来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将钥匙扔给了一旁默默围观的郑西河:“临时出差,我家冰箱里应该还有牛奶和三明治,麻烦帮我扔掉,顺便的话记得帮我浇花,店里交给你了。”说着,他潇洒转身,朝着叶缇而去。
司机等在了门外,行李箱也装进了后备箱,后来塞轮椅的时候困难了点,空间不太够用,韩非坐在后座,抱歉一笑:“带我出差,实在添了很多麻烦。”
车子一路开往机场,司机帮忙换了二人的登机牌,叶缇买了咖啡走回来,一杯递给韩非,一杯开了自己慢慢地吹气。韩非举了举手里的登机牌,问:“其他人呢?”
叶缇尝试着喝了一口,烫,倒吸着气回答:“我们俩提前去。”
韩非挑眉,拨弄着多出来的两张:“不是去腾冲?怎么到了昆明又去迪庆?”
叶缇回眸,嫣然一笑:“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任性。
三个小时的飞行,飞机抵达昆明,转机到迪庆,也不过一个小时。原本一路上还雀跃不已的叶缇,突然就安静了起来。迪庆的机场很小,飞机落地,就看到了窗外连绵的高山,云雾缭绕,还没下飞机,似乎都感觉到了清冽的气息。
乘客都下得差不多了,她还没有动静,韩非提醒,她才恍然回神,起身时又撞到行李架,吃痛地捂住了脑门。她神思不定,一路默默地推着行李箱,韩非转动着轮椅陪在身边,自然也保持着缄默。出了机场,她定住,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她扭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韩非,然后慢慢地扬起了嘴角。
风从她的背后吹过来,扎起的头发丝飘进她的眼睛里,韩非低低问:“冷吗?”
其实有点儿冷,吹得她裸露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还是摇了摇头:“不冷,我激动。”
韩非没追问她为什么激动,她自说自话地蹦了几下:“工作这么久,终于能出来玩会儿了!”说着,她转身面向了不远处的连绵高山,举起手臂,大喊了一声,“香格里拉,我回来啦!”
出租车载着二人前往独克宗古城,司机师傅操着一口极不普通的普通话,说着古城灾后重建的事,叶缇一直认真地听着。她一直想着有机会要重新回来一次,拖着拖着,就看到了新闻,一场大火烧掉了古城。本以为这是上天的旨意,让她放下,让她走出来,可是你看,两年后,重建后的古城照常开放,也依旧美丽。
她不愿放下。
车子停在了古城外,便不能再开进去,旅店的老板提前等着,眼疾手快地接过司机卸下来的行李箱。叶缇扶着韩非下了车,将拐杖交到了他手上,老板见了,不免多看了几眼,叶缇蹙眉瞅着他:“能帮忙搬下轮椅吗?行李箱我自己来拿。”
此时是香格里拉的淡季,古城里游客也少,何况又近傍晚,天黑得早,路上的人更少。叶缇艰难地提着行李箱,看着周围并不陌生的环境,心中戚戚然。她走得慢,韩非当然走得也慢,他跟在她身边,蓦地问:“为什么来这里?”
叶缇停住脚步,突然反问:“你的店为什么叫香格里拉?”
韩非沉默,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做出了解释:“五年前,我来过这里,想再来看看。”
旅店的门头很小,起的是个驿站的名字,踏进去,一只不知什么品种的小狗摇着尾巴凑了上来。年轻的老板笑着说:“它叫高粱,以后你们想去哪儿,它能领着你们去。”
叶缇跟高粱打了个招呼,在柜台前放下了行李箱,一边等着登记入住,一边环顾着旅馆。当年她住的是五星级的酒店,没住过这种特色的小旅馆,所以现在看着有些新鲜。一楼是公共区域,她看到有一对小情侣正依偎在一起看电视剧,中间还烧着炭火,刺拉拉的,让人取暖的。二楼是个四面环形的设计,正好围绕着楼下的这片公共区,楼梯和栏杆边上都插着风马旗,窗外,是那座世界上最大的巨型转经筒,在渐黑的夜色中点燃了灯火,远远的,罩了一层金灿灿的光。
她的脑子里突然就响起了自己的声音:“请问龟山公园怎么走?”
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去看转经筒吗?”
是,我要去看世界上最大的转经筒,却没想到了遇到了世界上唯一的你。
她垂下眼眸,半晌才发现年轻的旅店老板叫了她好几声,然后将二人的身份证还到她手上。她低下头,又看了眼韩非的身份证,多瞥了几眼,最后还是物归原主。
老板帮忙把行李箱和轮椅送到了楼上,她跟着也先上了楼,韩非落在最后,等到了房间门口,他停住了,靠在门边,看着老板跟叶缇交代嘱咐,等老板下楼离开后,他才重新立起拐杖,作势也要走。
叶缇刚好走进门,见他没跟着,回头问:“进来呀?”
韩非看着她:“你故意的?”
她故作不解:“什么?”
韩非的视线扫了一圈房间,用眼神做了回答。
叶缇装作恍然大悟,走进去,指了指两张并排的榻榻米:“标间嘛,两张床啊,你怕什么。”
韩非深深看了她一眼,思量片刻,索性沉着地跟了进去。
窗帘拉开,正好又看到了那座巨大的转经筒,似乎还有乐声若隐若现。她回过头,从床上勾起自己的斜挎包,道:“走,我们去找点儿吃的。”
韩非正在一边收拾行李,闻言,抬起头来:“我们在这儿待几天?”
“看心情。”
叶缇背上包,转身往外走,韩非唤住:“温差大,你带件衣服。”
她没听,咚咚咚地跑下了楼。
等韩非翻了条她带的披肩赶下楼时,她正乖乖地坐在公共区域的炉火旁等着,手里捏着一本画册,一边翻,一边往楼上瞅两眼。二人视线刚好对上,她笑着站起来:“我好饿,你快点。”
嘴上嫌弃着他慢,出了门,却又耐心地跟在他身边。
“要去看转经筒吗?”韩非突然问。
叶缇猛地顿住了脚步,幽幽地看了几眼身边的男人,他面色从容,眸光冷静,临街店家的灯光正好照在了他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她抿了抿嘴,笑了:“太饿了,先去吃饭吧。”
很快,叶缇就把那样微妙的心思抛开,一路上像个导游一样跟韩非介绍着,说到尽兴处,她突然停了下来。韩非扭头看她,她回过身四处打探着:“你有没有感觉有人跟着我们?”
他拧起眉,也环顾了一圈,这条小巷里只有他们二人,就连街边的小店都安安静静的,除了音乐,没有别的声响。
“走吧,不是饿了吗?别胡思乱想。”他扳正她的脑袋,示意她往前走。
叶缇却不乐意:“喂,我好歹还算是个明星,虽然过气了,但未必不会有狗仔对我有兴趣。”
韩非失笑:“也未必是狗仔,也许绑架犯?”
叶缇顿住,表情僵硬地看着他:“我真的被绑架过。”
还是在五年前,她被绑票,是邵宇峥豁出一条命救回了她。
眼神里仿佛有光亮了,随即又暗了下去,韩非用力扯了扯她即将滑落下去的披肩,口吻相当严肃:“还吃不吃饭了?”
叶缇选了一家玻璃窗上写着腊排骨火锅的店,天气冷,吃点儿咕嘟咕嘟的火锅正是合适。老板是个中年的汉子,有些羞涩,把菜单交给他们便匆匆走了,去陪趴在柜台边看电视的小女儿。叶缇向来眼高手低,勾画菜单的时候相当豪迈,幸好被韩非制止,这才收势合上了菜单。韩非吃得少,简单地挑了些菜,就着一碗白米饭,吃好便看着她继续。叶缇点了青稞酒,喝得有些多,屋子里暖融融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雾气,时不时啪嗒一声滑下来一颗水滴,像眼泪似的。
她趴在桌子上,头枕着手臂,看着锅里冒着的热气,隔着那层热气对对面的人说:“我那天是在这里拍戏,休息的时候想去看看那个转经筒,结果迷路了,路边突然有人开了门,将我捂着口鼻绑了进去,我以为是遇到坏人了,其实是他认错了人。我就问他龟山公园怎么去,他说你是要去看转经筒吗……”
韩非正色望着她:“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是坏人?”
叶缇抬起脸来,因为喝过酒,又因为室温高,她的脸红扑扑的:“因为他是邵宇峥。”
韩非没再回答,继续听她喃喃地说着话:“都说香格里拉是一场梦,后来我也这么觉得,天上人间嘛,我也跟着做了一场梦。后来,这里一场大火烧掉了所有,我也以为烧掉了我的回忆,原来没有,看,都可以再重现的。”
韩非伸出手,盖住了她的酒杯:“好了,你喝多了。”
叶缇借着酒劲,一路装疯卖傻,回去的路上一会儿高声唱歌,一会儿背起台词,还非拉着韩非跟她对戏。韩非知道她酒量好,但她心情不好,索性也由着她去,她让他说什么,他就应付着说什么,惹得过往的旅客纷纷侧目。她很放松,他便警惕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他都留心多看了眼。
在旅馆前的巷子口,叶缇瞥见了一个卖橘子大娘,她停住脚步,手一指:“我要吃橘子。”
韩非拿下巴点了下:“去买。”
“你买。”
“我买,”他无奈,“你去挑。”
叶缇蹲下去,认真地挑拣起来,路灯正好笼罩在她身上,融融的一层黄光。韩非靠在一边等着,忍不住想摸口袋,摸了半天,有烟,没火机,在机场给扔垃圾桶了。他环顾了一圈,这边不是古镇中心,人少了很多,店铺关门也早,不过就在旅店门口了,等会去找老板借个火吧。顺势便把烟塞了回去,掏了钱夹出来,付款,拉着叶缇走人。
公共区域正好没人,叶缇拎着橘子坐到了火炉旁,踢掉了麂皮靴子,盘腿坐到软垫子上。炉火刺拉拉地烤着,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掏出橘子剥皮,一阵清香弥漫开来。橘子很丰润,汁水多,但一口咬下去……她皱起了脸:“酸!”
韩非从她手上拿过一瓣塞进嘴里,嗯,是酸。
“我要去找大娘算账,她跟我说保证甜的。”说着,她便利落地穿好了鞋,起身往外走,这时门外走进来一对年轻男女,是来住宿的。叶缇脚步一停,便被韩非顺势拎了回去。
“你要怎么算账?”他问。
她把那袋橘子往垫子上一扔:“她说不甜不要钱。”
韩非嗤笑出声:“你不是说你不差钱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们生意人,讲究的是诚信!”
他脱口而出:“无奸不商。”
叶缇瞪圆了眼睛,想再辩几句,却被他塞了一瓣温热的橘子堵住了话。刚才争辩的时候,他顺手掏了个橘子搁在火炕边上,这时橘子热了,倒是暖烘烘的,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酸了。叶缇被点醒,准备多烫几个,不小心扯到了塑料袋,橘子滚落到地上。她低头一个一个捡起来,重新坐直身子,正好是背对着韩非的姿势,她把橘子重新放进袋子里,手里还剩最后一个,这时背后有气息靠近,韩非的手臂从身后绕过来想拿她手里的橘子,她一回头,没料到他已经靠得那么近,墨色的眼眸目光灼灼,盯着她,像是炉火在烧,刺拉拉的,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叶缇已经不记得是自己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还是韩非先低下了头来,当四片嘴唇相对时,她只觉得自己像是火炕上的那个橘子,被烧得温热而滚烫。胸闷气短,呼吸艰难,突然,一股更加滚烫的热流淌过,伴随而至的是浓烈的血腥气味,叶缇伸手一抹鼻子,指间都是血。她脑门嗡嗡响着,完了,太丢人了,她怎么流鼻血了!
韩非眼疾手快地从桌子上拽了纸巾捂住她的鼻子:“上楼去,别乱动,先躺着。”
她捂着鼻子匆匆往楼上跑,正好撞见刚刚办理入住的情侣二人,他们仿佛也看到刚才的一幕,此时的表情似笑非笑,大概也是在忍着。她低下头,一溜烟儿上了二楼。韩非取过拐棍,缓缓地站起了身,他看着叶缇的身影进了房间,这才收回视线,落在了正在往二楼走的那对小情侣身上,慢慢眯起了眼睛。
房间里没有空调,柜子里只有多出来的两床薄被,等韩非重新回来时,就看到叶缇正裹着两床被子躺在榻榻米上昏睡着。鼻子里塞着纸巾,两颊通红,眉头也因为不适而紧紧地皱在一起。他走过去,把拐杖靠到一旁,轻轻地叫她:“叶缇?”
她没动静,他只好伸手拍了拍她的脸,她难受地哼了一声,像是醉酒,又像是高烧。
他干脆将她拽了起来,用力在她手臂上掐了下,叶缇吃痛,艰难地睁开了眼,看到是他,含糊地问:“你回来了啊?”
韩非递过去一个小瓶盖,盖子里是两粒白色的药丸:“先把药吃了,吃了再睡。”
“什么药?”她倒还挺警惕。
“你有点高反,如果吃药不管用,还得送你去卫生所打点滴吸氧。”
她想了想,难怪自己流鼻血,这样一来也不算太丢脸。不过这么想着,脑子又清晰了几分,忆起那个短暂的吻,身上又热了起来。韩非起身去倒水,哪里看得到她脸上的千变万化,等慢慢挪回来时,却瞧见她的眼神正熠熠发着光,像嗅到了什么猎物,按捺不住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吃药。”他把杯子搁到榻榻米边的地上。
她垂下眼眸,乖乖地把药丸送进嘴里,伸手去拿杯子,才喝了一两口,却突然手滑,杯子摔落下来,没碎,但热水泼了一床,床单湿了。她抬起头,一脸懵然地看着韩非,无辜的样子还真让人发不了火。
“床单湿了……”她说。
韩非盯着她,半晌才应:“我去让老板给你换个床单。”
她立刻掀起床单,用手指戳了戳床垫:“床垫也湿了。”
韩非又扫了一眼她故作无辜的脸,举手投降:“你睡我那张。”
“那多麻烦,挤一挤就是了。”
话音才落,她的笑就憋不住了,咧嘴笑了几秒,又瞬间收住,迅速跳到另一张榻榻米上,抓起被子蒙住自己:“有点恶心,先睡了。”
呵,她还知道恶心。
等他洗漱完毕,检查好门窗,朝着那张湿了床单的榻榻米上走去的时候,另一边的叶缇突然坐了起来,拍了拍身边留出的空位,一脸道貌岸然:“上来啊。”
韩非顿住,隐隐觉得太阳穴有些疼。
两人面面相觑,叶缇重新躺了回去,还往旁边让了让,留出更多空间。
“假如我高反晕过去了,你离得近,能第一时间发现。”她嘀咕着,觉得自己找的这个解释挺合理。
韩非站了好一会,然后默默地去关了灯,摸着床沿躺了下来。叶缇伸手去探,他隔得还挺远,探了半天,探到了他的手腕。
“睡觉。”他从鼻子里哼出俩字,身体动也没动。
叶缇摸到了他腕间的佛珠,好奇地捻了捻,问:“一共有多少颗啊?”
韩非没搭理她,双眸紧闭。
叶缇便自顾自地数了起来。
他只以为她一时兴起,没想到竟坚持数了好久,温热的手指时不时地触碰到他腕间的皮肤,没来由一阵心烦气躁,猛地抽回了手臂。
叶缇突然被打断,愣了:“我刚数到多少了?”
他用手臂撑住,翻过身来面对着她,黑暗中,其实轮廓并不清晰可见,但透过气息,他能感觉到她近在咫尺。他浑身紧绷,声音却故作松弛:“一百零八颗,一共一百零八颗。”
叶缇感觉到他翻身了,也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他离自己很近,幸好没有开灯,她才敢贪婪地看着他模糊的身形。那么像的一张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她靠着记忆去回想,手慢慢地往前伸去,触碰到了他的胸口。
他一惊,肌肉一缩,她的手指也跟着一抖,蜷回去,又慢慢伸展开来。
他穿的是背心,但关了灯,什么都看不到。她大了胆子,用指尖轻轻地划过他的皮肤,韩非迅速捉住她的手,哑了嗓子:“你干嘛!”
“为了长远打算,先试试你那方面的能力。”
韩非哑口无言,半晌才将她的手扔了回去:“不劳你费心。”
叶缇本来就是故意耍流氓,想遮掩自己的尴尬,没料到他回了这么一句话,登时来了点精神:“真的啊?腿脚不碍事儿啊?”
他正面躺着,两眼盯着天花板,沉着气,本打算装聋作哑,却没想到她小人得志地追了一句:“你试过?”
高高扬起的尾音还没落下,叶缇就感觉到身边的床榻一阵晃动,黑暗里,压根看不到他是如何迅速翻身,并且跨到了她身体的两侧,上身下倾,气息喷在她的脸上,低低的嗓音里带着点嘶哑:“真的要试?”
他只一条腿撑着,所以下半身贴得特别近,她压根不敢动,怕不小心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那种小心翼翼,令她整颗心脏都提了起来,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就连脚趾都蜷缩了起来,原本还耍着流氓的自己,反倒被他将了一军,两手紧紧地攥着被角,恨不得立刻高原反应昏厥过去。
夜色里,韩非缓缓勾起了嘴角,嘴里吐出一句“活该”,遂翻身回去,将被子整了整,替她也掖好了缝隙。叶缇保持着紧攥被角的姿势,直到睡意来袭。
那晚,她居然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美人鱼,没有腿,只有一条巨大的尾巴。韩非好手好脚地立在岸边,见她浮在水面,伸手一提,把她提了起来。她摇摆着巨大的尾巴坐在他的身边,有些兴奋,睁着眼睛看着他低下头,然后轻轻咬住了她的下嘴唇。
为什么只咬住了下嘴唇?
洗脸的时候,她盯住镜子里的自己,顿时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虫子咬的,还是上火的缘故,她的下嘴唇肿了一个巨大的包,嫣红嫣红的,连口红都省了。
高粱懒洋洋地躺在一楼的炉火旁,客人都出门了,老板也在柜台后面和小姑娘聊微信,就它一只狗,无聊得眯着眼睛打着盹儿。突然二楼楼梯有了动静,它不乐意地睁开眼,看到昨天才入住的那位女客咚咚咚地下楼了。好家伙,这防风措施做得好,墨镜口罩,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过了有一会儿,楼梯上又发出咚——咚——的声音,节奏有点慢,它又望了一眼,是那个三条腿的男人,也是奇怪,昨天还绷着脸的,今天倒仿佛心情不错,嘴角噙笑,看来昨晚没干好事。
应该不会让自己领路吧,它想着,垂下头去。
叶缇本已经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什么,绕到公共区域的炉火边,四处一看,昨晚的橘子还在这,她伸手抓了两个塞进包里,要走,瞥见了高粱,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
高粱半掀了掀眼皮,算作回应了。
都是大爷。
叶缇白了它一眼,扭头看到韩非跟下来了,便顺手把那袋橘子都给提上了,交到他手上:“帮我提吧,路上吃。”
“不是酸吗?”
她拉了拉口罩,嗡着声音:“也不是特别酸。”
这一次,她熟门熟路地把韩非领到了龟山公园,一路上行,就到了转经筒前。这座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转经筒,筒壁上全是浮雕篆刻的图案,上端是四大菩萨,下端是佛家的八宝图,筒内还藏有经咒、无字真言和多种佛宝,重达16吨,要转动它,得费不少力气。眼下已经不少游客加入了队伍,十几个人合力,转经筒正缓慢地转动着。
韩非看她:“不去祈个福?”
她一路走过来,身上已经微微出了汗,愣了会,便摘下了披肩和墨镜,全塞进包里,堆在了韩非的脚边。她走上前,伸手触摸到了冰凉的筒壁,想了想,又摘下口罩放进了口袋中。身边有游客在互相交谈,据说转满三周,就可以消灾祈福,吉祥如意。她在心里念着,三圈,转三圈。
不远处的韩非静静地看着她,她不像别的游客,找着镜头凹造型,脸上堆砌着夸张的笑容。她不笑,一点表情都没有,甚至有些严肃,头微微垂着,额头上因为认真用力出了一层汗。今天的她随便扎了个发髻,用根簪子简单挽住了,额前的碎发落了下来,迎着风拂动着。韩非心中一动,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按下了拍摄键。
就在这时,身边一个人影晃过,身手敏捷拎走了她搁在他脚边的包,待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跑下了阶梯。他眯眼看了看那个背影,心沉了下去,抡起一个拐棍朝着他的方向准确扔了过去。拐棍击中了他的小腿,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很快又爬起来,却没有继续往前跑,反倒掉转头来朝着韩非疾奔而来。韩非拧住眉,握紧了另一个拐杖。那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根本看不清面容,迈上阶梯回到他的身前,一个飞腿,试图去扫韩非的下盘。
韩非只剩一根拐杖,一只可以用得上力的腿,那人动作太快,他无法躲开,顺势倒地的时候,他把手里那只拐棍朝着他的背狠狠敲了下去。
叶缇转满三圈,热得直想学高粱狂吐舌头,把散落的发髻重新扎了一遍,这才看到韩非突然倒地。她还没看清,脚步已经匆匆朝着他跑去,到了近前,才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正抱着她的包掉头狂奔,心里顿时明白是碰到了小贼。她扶起韩非,确定了他的腿无碍后,转身就想追,韩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去了。”
她挣脱开,一阵风地追下了阶梯。
周边的人都在看,有人说报警啊,有人说没用吧,但都没有人出手相助。韩非敛眉,叹了一口气,紧跟着下了阶梯,哪里还有叶缇的身影。
他烦躁起来,脚步越来越快,出了广场,宽宽窄窄的巷子又多了起来。这时角落里横出来一人,鸭舌帽,戴口罩,是刚才偷包的小贼,冲出来就朝他出手,韩非下意识用手臂去格挡,那人显然知道他的软肋,招招朝着他的下半身,各种腿功,拼命扫他的下盘。
小贼?呵,韩非冷笑。
他连番攻势,他不避,避不过,正要往后倒,突然听到不远处叶缇的声音:“韩非小心!”
话音未落,他便重重往后栽了下去,靠在了一家店面的木门上。那人伸出手臂就要劈下来,叶缇不知从哪儿冒出,大喝一声冲了过来,直直挡在了他的身前。他一惊,伸手想将她推到一旁,却没料那“小贼”并不打算动叶缇,想收住手,却来不及,索性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丢了出去。
稀里哗啦一阵响,接着是叶缇一声重重的闷哼,两人纷纷看过去,叶缇整个人都飞向了店门口的一个巨大花瓶,花瓶碎了,叶缇就躺在那碎片中,脸上血肉模糊,也不知道伤到了哪里。韩非吓得拼命叫她的名字:“叶缇?叶缇你说话!”
这时店老板终于听到动静,骂骂咧咧地跑了出来,一眼看到了碎掉的花瓶,再一看,妈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正躺着自家门口。她瞥见了同样愣在门口的年轻小贼,喊道:“你什么人,我报警啦!”
那人恍惚回过神,慌不择路地掉头跑了。
叶缇被老板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人是清醒的,就是一直不吭声,韩非问她伤到哪儿了,她死死咬着牙关不回答。韩非沉着脸,双拳紧握。护士本想找他问问叶缇的基本信息,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浑身都泛着一层寒气,想了想,还是等会儿再来问吧。
韩非坐了会,然后出了门,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掏了一根叼在嘴里,火机一直没买,看到旁边有人,便上前借了个火,狠狠吸了几口,这才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触犯到他底线了,他不能坐视不管了。
叶缇没打麻醉,本来伤口就疼得麻木了,缝针就更没感觉了,见她一直抿嘴不发的,医生为了安抚她,还跟她开玩笑,说自己手艺好,从小学过裁缝的。叶缇为了表示礼貌,敷衍地咧了咧嘴。
推出手术室,她一眼就看到了韩非。
韩非紧紧盯着她,像审视,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还好,就额头上划的口子大些,见骨了,缝了针,脸上都是些小伤口,不打紧,养养就好了。
叶缇迎着他墨沉沉的眼眸,心里一涩,终于开口了:“丑吗?”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不丑。”
他知道她最注重这张脸,可是她从来就没有丑过,在他眼里,她躺在床上磨着牙、不刷牙不洗脸的时候,都是不丑的。
“韩非。”
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的视线从吊瓶上收回,回应了护士嘱咐的话,这才低下头来望着她:“嗯?疼吗?”
她摇了摇头,眼睛也有点肿,得眯着眼皮子看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笑了下:“我好像已经习惯喊你韩非了。”
他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下午她发起烧来,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韩非叫来护士,说是没事,可能还是有点高反,尽量避免伤口发炎就好。韩非放下心来,坐在床边看着她。其实今天早上,他先醒过来的,睁眼过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了看她。嗯,磨着牙,没刷牙没洗脸,皮肤泛着点油光,头发也乱七八糟的,想到她张牙舞爪想当一只母老虎的样子,忍不住失笑,披的母老虎的皮,筋骨都只不过是一只猫,被踩着了尾巴,最多炸个毛,再挠你一爪子,不痛不痒。
现在这只,是只蔫儿了的病猫。
他伸手拂过她额前的头发,探了探温度,似乎降了点。收回手,却突然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口,以为她醒了,看了看,还是昏睡的,只是紧紧抓着他,不肯撒手。他耐着性子去哄:“我不走。”
她听不到,依旧紧紧抓着。
后来,手有些僵了,腿也坐得麻,他试图掰开她的手指,强行将手臂抽回,动作太大,似乎扯到了什么东西,掉到了床上。他低头一看,是一只怀表,表链正被叶缇紧紧攥在手里,他想拿回来,无奈怎么拽也拽不动。他盯着那只怀表,良久,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深深地叹了口气。
病房门被用力推开,来人正要喊,韩非已经转过身,用眼神警告他闭上了嘴。
孟南照收住声,有些无措地站在床边,看着韩非将叶缇的手放进被子里,然后掖好被角,又调了调吊瓶的速度,这才退出去,将位置让给了他。仿佛是个男主人,孟南照的心一阵钝钝的不适。
韩非等在病房外,揉捏着自己手臂,酸酸麻麻的,涨得疼。
很快,孟南照就走了出来,韩非起身,拿起立在墙边的拐杖,一步步往走廊外走。孟南照跟了上来,很快超过他走在了前头,两人出了医院大门,仍旧维持了很久的沉默,突然孟南照顿住脚步,猛地回过头来,一个左勾拳,被韩非稳稳架住。
四目相对,一双眼底全是恨意,另一双却是森冷。
孟南照收回手,蓦地笑了:“邵宇峥,好久不见。”
拄着拐杖的人目光平静地回视。
“我很好奇,你怎么没有死。”笑意渐渐隐去,那股恨意又破土而出。
韩非坦然笑道:“为了叶缇,你试探我也花了太久时间。”
“邵宇峥,你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叶缇面前!”
孟南照怒了,只要关乎叶缇,他的情绪总是无法隐藏的。然而他的愤怒,却激不起面前那个男人一丝一毫的波澜,他依旧沉默着,从容而平静。他凭什么从容?凭什么平静!他有什么资格再来招惹叶缇?
“你不应该再出现。”他咬牙切齿,竭力做到了克制。
韩非低头,似乎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有些错,需要去弥补,有些错,应该受到惩罚。”
“你弥补得了吗?五年前你给叶子造成的伤害还不够吗?”
“可是现在躺在医院里的叶缇,是因为你才受伤的,你派人跟了我们一路。”
哑口无言。
是,是他的过失,叶缇不应该被误伤的。可是自从看到那张火炉旁两人亲吻的照片时,他就按捺不住了,所以才提前了行动,让一切脱了轨。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保护不了叶子,虽然你已经退出,又隐姓埋名,但查到你太容易。”
“你可以?”韩非笑了,“你觉得孟岚会轻易罢手?伤害她的人,一直是你们孟家。”
孟南照脸色都灰了:“你知道什么?”
韩非不紧不慢地掏出根烟,抬眼问他:“有火吗?”
他点燃火机,风太大,火苗瞬间就灭了。他又打着,另一只手捧着,双眼盯着韩非的脸凑近,烟着了,红红的火星明明灭灭。他没立即说话,他干脆也点了根烟,靠在车旁,看着他。
终于,韩非开口了,目光却看着远方:“你们想要的东西一直在我手里。”
手一抖,长长的烟灰断了。
“我可以把东西给你们,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孟南照有些不敢置信:“你不要?”
“我不要,”韩非低头抽完最后一口,然后在地上踩灭,“你也查到我已经退出,那玩意儿对我毫无用处,我要的是别的东西。”
孟南照打量着他的神色,良久,才达成了一致:“什么条件。”
“不要告诉叶缇。”
孟南照掐灭烟,直起了身:“成交。”
话音刚落,韩非已经重新拄着拐杖往医院里走,孟南照迅速跟上去,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经做出了回答:“那个东西,现在正在叶缇手上。”
病房门轻轻推开,一室宁静,病床上的人还在熟睡,发出绵长的呼吸声。韩非站定在床边,深深看了她几眼,眉头依旧微蹙,梦里也不并不踏实。目光下移,他看到她手中依旧紧紧攥着的怀表,他弯腰挑起表链,尝试着拉了拉,一下,不动,再用力,床上的人突然松开手,翻了个身,面朝着里面去了。
韩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怀表打开,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照片,是叶缇和叶赫祖的,那时的叶缇还小,大概几岁,穿着公主裙,咧着大豁牙,笑得很开心。
他转身,将怀表拎着送到孟南照的眼前。孟南照记得那只表,小时候见叶缇当宝贝一样到处显摆着,后来出国留学,她也几乎每天随身携带。后来,后来似乎就没有了印象,是再也没见过了。
韩非轻轻揭开那张照片,抠下来一枚小小的芯片,交到了孟南照的手上。
孟南照愕然:“这五年,这东西一直在你身上?”
韩非看了一眼叶缇,目光柔和了许多:“是她送给我的。”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护士开了个缝,风灌了进来,纱帘猎猎响着。床上的人依旧背对着他们,睡得很沉。孟南照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将那枚芯片收进了钱夹中,迟疑了许久,这才识趣地开口:“我出去抽根烟,等她醒了,我再来。”
他退出病房,将门扉掩上。
韩非坐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叶缇的额头,还好,已经不烫了。只不过,她一直没有醒过来,可能是累坏了,或者并不愿意醒过来。他伸手将她堆在脑后的乱发理顺,然后将她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离开。
轻轻的一声咔嚓,门落了锁。
病床上的叶缇却突然睁开了眼。她盯着窗外,天空是一如既往的湛蓝高远,阳光盛大,倾盖如故,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已经是五年前了。
她缓缓合上眼,一梦就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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