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缇曾经没有感知到的黑洞,此时正卷着漩涡一般,兜头而来。
孟家之外,媒体记者长久驻扎,乌泱泱一片。即便管家数次来轰人,那些苍蝇一般的狗仔们仍旧嗡嗡折返。
叶缇忽略了这件事,当她和韩非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立即有人围了过来。
“你是玉叶公司的叶缇小姐吧,你跟孟烟鹂应该很熟吧,对于孟烟鹂出轨这件事,你怎么看?”
“你跟孟烟鹂差一点成为姑嫂,她平时为人如何?和丈夫江捍东是否早有嫌隙?”
“叶小姐,你跟孟大少有没有就此事联系沟通过?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仿佛乌云盖顶,叶缇一阵胸闷,她伸手去遮挡镜头,眼睛被闪光灯刺痛,这时身边人伸出长臂将她搂紧,用力提着她的肩往前走。
有记者眼尖:“这是叶小姐的新晋男友韩先生是吗?”
韩非立定,朝那人伸出拐杖,眼神冰冷,杀人于无形。那记者蠕动嘴唇,还想追问,最终还是偃旗息鼓。周围还有人不肯放弃,刚刚伸出话筒,就见韩非举着拐杖朝着人群横扫一圈,掷地有声:“无、可、奉、告。”
在短暂的寂静中,他迅速领着叶缇走进孟宅,与外面不同,孟家之内,是一片冰冷的死寂。孟岚的灵堂还没有撤,满目疮痍的白,花圈摆满了整个大厅,萧索而又凄凉。遗像里的孟岚依旧姿态端庄,但眼神严厉,是一贯的行事风格,只怕身故之后再面对女儿的荒唐,她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管家要给他们二人倒茶,被叶缇劝住了,五六十岁的老人一脸愁容:“叶小姐,你劝劝小姐吧,她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让进,这要坏了身子啊。”
叶缇抬头看了看二楼,问:“多久了?”
“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了。”
照片被曝光是今天上午,那事发之时,很可能就是前一夜了。
“孟南照呢?”她没看到他的身影。
管家叹息一声:“少爷去找找上面的关系,看看能不能让事态控制一下。”
叶缇点头:“好,我去找烟鹂姐。”
她让韩非在楼下等她,自己独自上了二楼。孟烟鹂的卧室在最里面,她敲了敲门,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管家给了她钥匙,她插入锁孔,无奈门被反锁。她又拍门,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怕出事,直接到隔壁的书房,爬上阳台的围墙。两个房间的阳台是比邻的,相隔并不远,然而虽然房间都在二楼,可是高度却不低,叶缇也是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这才脱掉高跟鞋爬了上去。
还好,她手脚还算利落,很快就跳进另一个阳台。窗帘拉着,她看不到里面,拧了拧门,幸好没有上锁。她轻轻地拉开门,掀开门帘,只见床上斜卧着一个侧影,被子拉高盖住了头,没什么声息。而在一旁的床头柜上,有一瓶药开了盖子,几颗药丸散落在台面上。叶缇心一惊,立刻冲上前掀开被子,孟烟鹂蜷缩成一团,睡裙皱巴巴贴在身上。拂去脸上的乱发,只见她双眸紧闭,呼吸不定,而紧握的拳头之中,还死死地捏着几片药丸。
叶缇用力抠出来,看了一眼药瓶,不由大喊:“快叫救护车!”
韩非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
孟烟鹂并没有吞食太多的安眠药,她只是不愿意清醒过来。病床上,她仿佛逃避一般将头偏向里面,手露在被子外,纤瘦的一段皓腕。叶缇没有进去,她在门口看了两眼,便走回去,坐到韩非身边。孟南照在病房里,不知道在跟孟烟鹂说些什么,不过,不管他说什么,都只是自说自话。
过了一会儿,他阴着脸走了出来,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紧跟着,便狠狠一拳捶在了墙壁上。
“南照。”叶缇叫他。
他掀起眼皮子,猩红的眼底布满了疲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叶缇,然后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最后落定在韩非身上:“有烟吗?”
“他不抽……”
“有。”
叶缇惊讶地看着他:“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抽过烟。”
韩非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扔给孟南照,说:“解压的,心情不好才抽。”
“什么时候学会的?”
韩非抬眼瞥了瞥她,没回答。
孟南照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掉头朝吸烟区走去,韩非接过烟盒,给自己也抽出一根,吩咐叶缇:“你在这等着我们。”
叶缇不听,跟了上去。
两个男人分靠在两面墙上,安静地抽着各自的烟,医院的气氛本就压抑,现在更压抑了。叶缇走过去,从韩非手中拿下烟蒂,放进自己的唇间。过滤嘴上是潮湿的烟草气息,她狠狠吸了一口,在烟雾缭绕里,她看到韩非探究的目光。
“解解压。”她说。
韩非接了过去,一口长气吸到头,然后把烟狠狠摁灭。
“你们怎么打算?”他在问孟南照。
阴影笼罩下的男人缓缓抬起头,苦涩地笑了一下:“多事之秋。”
叶缇知道,烟鹂姐的这件事一闹,孟岚的死也瞒不住了,孟家岌岌可危,江捍东坐收渔翁之利。突然,她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江捍东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浮出脑海。
她霍然抬头看向孟南照:“你知道江捍东在腾冲吗?”
孟南照眸光一紧。
“和郑永丰在一起。”她补充。
她没有多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韩非伸出拇指摩挲了一下下巴,突然开口:“所以他有不在场证明。”
叶缇立即反应过来,却冷笑一声,反道:“这种事情又不需要他在场。”
孟南照当即掉头去病房,他要去找孟烟鹂好好谈一谈。
当天夜里,孟南照给她打来电话,声音发哑,快低入尘埃:“她说她喝多了……”
“是确有其事?”
“我让她去检查,她不肯。”
叶缇沉默下来:“毕竟是她的声誉。”
“闹成这样,还有什么声誉?”
孟南照一时失控,很快反应过来,他压低声音,懊恼道:“对不起叶子,我不是跟你发脾气。”
“我知道,”她急忙安抚,“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很累,南照,你一定要撑住,天塌下来了,我也会陪你一起扛。”
孟南照伸出手搓了搓脸,他爽快地笑了几声,可仓促间,却有什么潮湿的液体滑落指缝。
翌日,孟岚的遗体入殓,葬礼被迫公开。
顾虑到媒体,孟烟鹂没有出席露面。叶缇放心不下,提前离场,赶到医院,病房却空无一人。她尝试着拨打她的电话,意料之中,关机了。她没有通知孟南照,毕竟葬礼上还有很多事处理,她怕打扰他。
她走出医院,开车朝孟宅驶去,刚刚踏进门,就看到孟烟鹂正坐在沙发上,怀抱着靠枕,双脚光裸着盘在膝下,神色恍惚,目光没有焦点。
她匆匆换鞋走进去,一眼看到了茶几上的一纸离婚协议书。
“江捍东回来了?”
孟烟鹂如若未闻,纹丝不动。
她的脸色苍白得仿佛那张纸,眼睛红肿,应该是哭过。叶缇心一沉,拿起协议书,目光移到落款上时,她怔住了:“事情还没弄清楚,你怎么能签字?!”
一言不发的人儿,倏地落下一滴泪来。
叶缇举着协议书,绕过茶几,快步朝着楼梯走去:“江捍东呢?江捍东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滚出来!”
“叶子……”
她顿住,迅速转过身,只见孟烟鹂正幽幽地看着自己:“他已经走了。”
叶缇如鲠在喉,震怒下,她狠狠撕碎手中的那一份白纸黑字,碎片飘零落下,孟烟鹂凄厉地笑了一下:“另一份被他带走了,叶子,没用的,你不要为我抱不平了,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捍东。”
“是他对不起你!”叶缇简直不敢置信,“你知不知道,他骗走了你的财产,骗走了整个飞凡集团!”
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又怕误伤孟烟鹂,只好咬牙冲出孟宅。车子开上高架,她关上车窗,将蓝牙耳机打开,拨了韩非的电话。
一次、两次、三次,仍旧是正在通话中。
她吐出一口浊气,拔掉耳机,扔进了抽屉里。
而这边的韩非,正对着衣柜换衣服,手机开着免提放在床上,孟南照的声音沉沉传出:“芯片不见了。”
他套上一件连帽衫,将帽子盖在了原本戴着的鸭舌帽上,然后转身,拿起手机放到耳边:“有可疑的地方吗?”
“葬礼上人多眼杂,我再排查看看。”
韩非“嗯”了一声,补充:“不妨回忆一下,除了你们孟家,芯片里的东西还对谁有威胁。”
挂掉电话,他把自己收拾整齐,然后乘电梯下楼。出租车等了一会儿,他表达了歉意后,坐上了副驾驶座。车子滑行出小区,开出一截,他感觉到了不对劲,后视镜里显示后方有一辆车,跟着他们有一会儿了。
他习惯性地用拇指摩挲了下巴,低头翻了翻手机,看到了叶缇的未接来电。
电话一通,那边的口气就不是太好:“你在跟谁通话,这么长时间?”
“一个朋友。”他收回落在后视镜上的视线,笑了一下,认真讲起电话。
叶缇憋不住了:“又是朋友?你哪来那么多朋友啊韩先生?你不是自幼生活在国外?近期才回国?这么快就有国内的朋友了?威城有朋友,云南有朋友,这个朋友又是哪里的?”
他不由失笑:“叶缇,你在发脾气吗?”
“不可以吗?”
“可以,这是你作为女朋友的权利。”
叶缇深呼一口气:“我想见你。”
他抬了抬手腕:“现在?”
“你在哪里?”
他扫了一眼时间,吩咐司机靠边停车,然后对着手机说:“你回家里等我,不管什么事,都切记不要声张。”
他压低帽檐,下车,随便挑了一家店进去,三五分钟后再出来,那辆车没有跟上来。
叶缇等了两个多小时才听到门铃响,她迅速放下手里正在翻看的婚姻法条例,趿上拖鞋过去开门。门外,韩非坐在轮椅上,手里递过来一个小纸袋。
“什么?”她过去把他推进门里。
“小礼物,偶然看到就想到你了。”
叶缇取出来一看,是个金属镂空的书签,树叶的形状,细长流畅。
“叶子?”她挑起眉。
韩非顺手把膝盖上盖着的羊毛毯搁在沙发上,轻轻“嗯”了一声,状似无意地环顾了一圈偌大的客厅。
叶缇将书签放进刚才看了一半的婚姻法条例里,随口问了一句:“喝水吗?茶?黄菊?”
“都行,”韩非瞥到茶几上的婚姻法条例,眉梢忽地扬起,“孟烟鹂?”
“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条例并不公平,她承认自己是过错方,财产全归江捍东。”她说完,又觉得生气,泡好黄菊,端着杯子走回来,重重搁在茶几上:“江捍东到底给她喂了什么迷药?”
杯子里的水溅了几滴出来,韩非抽了张纸巾擦了擦,随口问了一句:“阿翘呢?怎么劳烦你亲自给我倒茶?”
“请假了,听说是老家有亲戚结婚。”
韩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端起水杯,重又放下,手指摩挲着氤氲着水雾的杯口,低声说:“孟南照跟我说过,江捍东曾经来过你家,你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叶缇正以手当梳,把散落的头发往脑后聚拢,闻言,动作一滞:“他来我家做什么?”
韩非看向她:“之前他们不是说要找什么东西吗?”
“是温心语,”她正襟危坐,“温心语说她是替人问的,后来孟南照帮我找到小述,那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你是说,要找东西的人是江捍东?”
韩非没有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叶缇蹙起眉:“他在找什么东西?”
“一枚芯片。”
“里面是什么?”
“商业机密,他们非法交易的证据。”
叶缇猛地站起身,声音有些抖:“你怎么知道?”
韩非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吹了吹那朵漂浮的大黄菊,徐徐地喝了一口茶,这才回答她:“要找东西的不止江捍东,还有孟南照,那枚芯片,不仅威胁到孟家和永丰金业,还有你们玉叶自己。”
两人一站一坐,对峙僵持。过了很久,叶缇才深吸一口气,坐回沙发中,她不以为意地拨了拨头发,替他续了水,问:“孟南照还告诉你什么了?”
韩非没回答,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路移到她的脖颈:“护身符呢?”
叶缇低头一看,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半高领衫,那枚红绳系着的护身符藏在了衣服里。她伸出手指勾出红线,用力一扯,将护身符露了出来:“形影不离。”
“乖。”他满意地笑了一下。
叶缇撇了撇嘴,伸出手指摸了摸被体温温热的护身符,心中一个念头闪过,她拿出手机拨出Coco的号码。
“叶子?”
“你在公司?”
“对,什么事?你今天不是参加孟岚的葬礼?”
叶缇望了一眼韩非,他正在看那本婚姻法条例,她收回目光,答:“嗯,提前回来了。公司怎么样?永丰那边有没有什么动作?”
“暂时没有,他们抢了我们的货,接下来应该会有大动作,不过现在孟家闹得鸡飞狗跳,永丰也受到一点波及,毕竟两边之前还有合作。”
叶缇知道,孟岚当初同意江捍东入赘之后,就极其器重他,也采取了他提出的和永丰合作的建议,谁料江捍东一早就别有用心。她挂掉电话,屏幕恢复到主界面,时间已经显示中午了。她看了一眼韩非,他还在研究婚姻法,她上前一步,伸手按在了书页上:“那么认真?”
“嗯,提前做好功课。”
“做什么功课?”
“结婚。”
叶缇脑子一热,问:“和谁结婚?”
韩非缓缓抬起眼,眼眸中波光流转,浓烈得令叶缇以为自己看错。很快,他就勾起嘴角,恢复一派轻松:“没想好。”
“那你慢慢想,”叶缇没好气地抽回书,敲了敲手机屏幕,“现在该吃午饭了。”
叶缇替孟南照也打包了一份午饭,她知道葬礼上会有宴席,但她也知道,孟南照一定不会好好吃饭。
车子驶出饭店,韩非望了一眼后座上的便利袋,说:“我是不是理应吃个醋?”
叶缇飞了个白眼:“我才理应吃个醋,你老实说,你和南照还有什么秘密?”
“无可奉告。”
说罢,他直视向前方,路况不错,畅通无阻。
直到车子拐向梧桐巷,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落在了柏油马路上,有什么金属的东西一闪一闪发着光。叶缇的车子匀速开过去,韩非突然蹙眉:“前面有钉子。”
叶缇猛踩刹车,可车子依旧按照原来的速度前行。
刹车失灵了。
她后背发冷,又拼命踩了几脚,依旧没有作用。
眼看着车轮就要碾压上钉子,韩非突然伸出手臂,猛地转动方向盘,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叶缇眼前一片混乱的景象,车子朝着路边的香樟迎面撞击去。
车身剧烈一震,终于停了下来。幸好她的速度不快,否则非死即伤。
惊惶未定,她重重舒一口气,正打算下车检查,韩非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后面有人。”
他的声音吓到了她,透过后视镜一看,果然有人手提凶器朝他们逼近。梧桐巷本就偏僻寂静,此时又恰逢正午,路上根本就没有别的人。
叶缇的声音都抖了起来:“他们是谁?”
“把门锁好。”韩非透过后视镜盯着来人,一共四个,是从一辆车里下来的。那辆车,从一早就跟着他了。
叶缇迅速落锁,手忙脚乱地想要发动车子。
韩非按住她的手:“我们换个位子。”
“你开车?”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的腿。
韩非不容置喙,伸手到她的腋下,用力一抬,她顺势爬向副驾驶座。韩非完好的那只右腿利索地跨到驾驶座,再将左边的义肢慢慢挪过去,叶缇才刚刚系好安全带,韩非已经挂挡油门,车子朝前一个猛冲,叶缇迅速抓住车顶的扶手。
后视镜里,那四个身影渐渐变小,叶缇刚松一口气,就见他们重新钻入车内,紧跟着追了上来。与此同时,从另一个巷子里又冲出一辆车,与那辆一前一后跟了过来。
“他们到底是谁啊?”她频频回头,又惊又怒,忍不住飙出脏话,“老娘当年被狗仔追,也没有现在这样狼狈!”
韩非目视前方,冷不丁冒了一句:“这不是拍电影。”
“所以我问他们是谁啊!要你的命,还是要我的命?”
“有区别?都男女朋友了,不是应该同生共死?”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开起玩笑。
车子冲出小巷,进了主干道,车辆多了起来,可刹车失灵,车速不减。韩非从容地应对,叶缇却吓得紧紧闭上眼,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她想了想,从包里翻出手机:“我先报个警。”
韩非迅速扫了一眼:“你还可以提前打个120。”
叶缇真他妈想骂娘。
她报完警,把手机丢到后座,想到那枚护身符,紧紧地攥进手心。
车子一路飞驰,跟车也锲而不舍。很快,开出了市区,来到了城外的港口渔村。威城临海,海运发达,渔业也长盛不衰。到了这一片,路况就更复杂了,韩非开出马路,朝着小道驶入。路上多是运送海产的货车,韩非车技高超,宛如一条灵动的鱼,穿梭于货车之间。借着货车挡住视线的一个契机,他迅速转入一条分岔路,那条路是单车道,错车困难,迎面刚好又一辆大型货车,他在错车之前掉转进另一个岔路,那辆货车继续前行,将跟车堵在了后头。
历经四十分钟,终于甩掉跟车。
可眼下,刹车失灵,车子却无法停下来。
韩非扭头看了一眼叶缇,压低了声音:“准备好了吗?”
“什么?”
“等下我数到三,你抱好头。”
他说着,车子已经开进了路边的沙地,因为摩擦力,车速已经慢慢降了下来,可再往前开就是海边,他预估的距离不够。沙地旁,有渔民竖起的桅杆正在晾晒海货,他眯起眼,口中数起数字:“一、二、三!”
叶缇只感觉到猛烈的撞击,车身一震,接着又是一震,她头晕目眩,紧紧抱住自己。电光石火,一眼万年。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车前方是浩海辽阔的大海,车子的前轮陷入了海水之中,发动机进水,已经偃旗息鼓。
她转头看韩非,他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韩非?”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她急忙解开安全带,朝他的方向爬过去:“韩非!”
她的手伸入他的脑后,一片滚烫的潮湿,她颤颤巍巍地缩回手,眼前一黑,差点呼吸不上来。驾驶座旁的玻璃已经碎裂,有玻璃渣粘在他的头发衣服上,也被鲜血黏住。她呼吸急促,尝试了几次都没办法将他扶起来,最后的无措中,她紧紧从后面抱住他,放声大哭:“邵宇峥!你醒醒!你给我醒醒!”
几个渔民帮忙,将韩非拖出了车子。他的身上布满擦伤,最重要的伤口在后脑,那里破了个窟窿。然而,最令渔民惊愕的,是他残缺的腿,他居然就这样开了一路的飞车。
叶缇煎熬地等在小镇的医疗室外,有善良的阿婆送了桂花酒酿,她一口喝不下,收好了,等留给韩非喝。医疗室后,有小女孩在熬中药,扑鼻是一阵浓郁的苦香。从韩非进去,到现在,那个小女孩已经熬了三锅药了。
这时,门帘被掀开,医生摘下口罩看向她:“他醒了。”
叶缇立刻跟上去。
韩非靠在床头,脑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后脑的位置还有隐隐的血迹渗透出来。他的衣服都被剪开了,身上只套着一件黑色的背心,露出来的臂膀精瘦却结实。
叶缇坐到床边,正想开口,一眼瞥到了他脖子上悬挂着的东西,眼睛闪烁了一下,缄口了。
韩非留意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见了自己戴着的那枚怀表。他抬起眼皮子,与叶缇的目光对上,两人都一时无话。叶缇眨了眨眼,移开了视线:“感觉怎么样?”
他顺势将怀表塞回衣服里,掀开被子就要下地:“没什么感觉了,本来就不严重。”
叶缇将轮椅推了过来,一边搀着他坐上去,一边嘀咕着埋怨:“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我不是说了?作为男女朋友,应该同生共死的。”
“好,我会同你一起死。”
她答得干脆,韩非却怔住了。
半晌,他才回转上身,按住了她的手:“你想得美,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们没有立即赶回市区,因为阿婆的挽留,他们盛情难却,索性从善如流,同意在这里再逗留一夜。韩非撞坏了阿婆的桅杆,还有那些晾晒的海产,傍晚时分,他还坐在门口修桅杆。还好,他手艺活不错,这对于他而言不是难事。
倒是叶缇犯了难,出于客气,她提出要给做饭的阿婆帮忙,结果她杵在厨房里束手无措,阿婆见她打扮就猜出了几分,笑眯眯地说:“不会做饭吧?没事儿,你不用帮忙,就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好啦。”
她才洗过手,湿淋淋的,只能尴尬地抽了张纸擦拭:“那我帮您择菜。”
“不用不用,你放着,”阿婆拉着她的手,把她按回了凳子上,“你呀,是个好命的姑娘,外头那个是你男朋友吧,我看人看得准,他肯定会做饭,以后啊,这些事儿都交给他。”
叶缇想起他做的西红柿鸡蛋面,不由笑了起来。
晚饭很简单,一盘清蒸大闸蟹,一条红烧海鱼,还有两个家常小菜,叶缇却吃出了米其林的高级感。韩非见她胃口不错,干脆替她处理大闸蟹,剔好莹白的蟹肉,留下流油的蟹黄,然后把螃蟹壳堆成小山,又一个一个地拼成了原样。
叶缇盯着那螃蟹壳,秃噜了一句:“闲的。”
韩非举起筷子就敲上她的头。
阿婆端着碗,悄咪咪地笑起来。
天黑透后,外面安静了下来,渔民们都已经收网回家,只有一轮月亮照着海面。叶缇掌着灯去前面海边找韩非,他在做修缮的收尾工作。老远,她就看到了他的背影,被月色笼罩着,泛着温润的光晕。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将灯插在沙子里,脱了鞋,踩进热烘烘的沙土中,盘腿席地而坐。韩非专注于手里的活,没吭声。叶缇扭头,看到他赤裸在外的臂膀,上面还有擦伤的伤痕,她伸出手指戳了戳,问:“还疼吗?”
韩非摇头。
她又摸了摸他头上的绷带,问:“这里呢?”
“还行。”
她敛下眉眼,看向他的胸口,他的黑背心紧紧包着,什么都看不到。她吸了一口气,手指轻轻地碰了碰:“这里疼吗?”
韩非迅速捉住她的指尖,转过头,眸光紧紧盯着她的:“你在引火烧身。”
他的眼中有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她焚心似火,飞蛾一般扑进去:“那就烧吧,烧死一个算一个。”
韩非眼光波动,阿婆给他准备的擦汗毛巾挂在脖子上,他一把扯下,盖住了她的眉眼。叶缇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就被一只手用力钳住,紧接着,唇上一压,他的气息扑鼻而来。
“邵……”
“嘘——”
韩非一手捧着她的后脑,一手紧捏她的下巴,用力地吻住她想要说话的嘴唇。极尽全力地辗转,索取,占有,掠夺,这都是存在的证据,不是梦,都是真的。
脸上的毛巾掉了下去,叶缇迷蒙地睁开了眼,视野里,是漫天的星光,此起彼伏地闪烁着。她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顺着眼角滑落,滴在韩非的手背上。
他震住,松开手,抬起了头。
只见叶缇仍旧望着天空,嘴角噙着一丝笑,轻轻地说:“好多好多星星啊。”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良久,才跟着抬起头望向星空,是啊,好多好多,叶缇的眼泪啊。
那些话,他再也没有说出过口。
“韩非,”他突然听到她喊起这个名字,“你能跟我说说你喜欢过的那个人吗?”
“嗯?”
叶缇把微醺的脸贴在手背上,趴在膝头:“你以前说过的,你亏欠过的那个女孩子,”想了想,她又补充,“天人两隔的那个。”
韩非想起来了,是那次被困金店仓库,她问起他的过往情史。
“她没死。”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面孔上。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睛里有灯火在燃烧。
韩非伸手把那枚怀表拽了出来,看着她仓促地笑了一下:“我一直把她戴在身上,怀表里就是她的照片,你想看吗?”
叶缇看了几眼那枚怀表,手无意识地在沙子里抓握着,最后索性将掌心里的沙丢了出去,沙子迎风飞散开来。她拍了拍手,起身,说道:“算啦,下次吧,我也不是很着急。”
她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拎着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韩非远远望着她,眸光之中有明明灭灭的情愫涌动。
等他回到小屋,已经月上中天,所有活物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海浪,一遍又一遍拍打着海岸。他浸湿毛巾,简单擦了个澡,阿婆只给他们留了一间房,叶缇都没有矫情,他自然不会异议。
门微微开了条缝,是她为他留的。他轻轻推开,房间里没什么家具,那张只有一米五宽的床非常显眼。叶缇背对着门睡着了,被子盖得很严实,只露出了几根脚趾头。他笑了笑,想到香格里拉的那一夜,她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心想要与他同床共枕。现在倒好,恨不得裹着棉袄睡觉。
他就在床边打了个地铺,把工装外套随意地盖在身上,两手交叉枕在脑后。伤口处还有点疼,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不会把方向打得那么急那么大,原本也是可以避免受伤的。但,她平平安安就好了。
他闭上眼,慢慢平缓呼吸,尝试入睡。
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老鼠,懒得去理,却听床板嘎吱嘎吱响,一睁眼,叶缇不知什么时候爬到床边,正趴着探出头,一丝不苟地打量着他。
他真被吓了一跳:“你在做什么?”
她不说话,手撑在一侧托着脑袋,一头长卷发披散下来,眼神有点迷惘。
“你在诱惑我?”
她眨了眨眼,慢慢朝着他的脸伸出了手,试探性地碰了碰眉毛,然后指腹滑动,蜻蜓点水一般滑过他的鼻梁,最后停在了他的嘴唇上。她盯着那里,看到自己白皙的手指下,他的唇色嫣红,软软的,湿漉漉的,触感……很Q弹。
她还在戳,相当执着,韩非眯起眼,一把截住了她的手指:“我确定你在诱惑我。”说着,他微微抬起上身,捉住她指尖的那只手顺着她的手臂一路向上,将她往身前一拉,另一只手迅速拢住了她的后脑勺。两人气息逼近,唇口相依,眼看着自己就要被拖拽下去,叶缇急急地挤出三个字:“等一等……”
韩非松了一点力,抵着她的额头:“你别告诉我你在梦游,叶缇,你没有那么怂的。”
激将法!
叶缇深吸一口气,豁了出去,她反手扣住他的手臂,摸到他凸出来的青色经脉,然后顺着他的皮肤纹理,手滑向他的腰腹之下。
韩非身子一僵,急忙止住她的手。
叶缇抬起脸,勾起挡住了视线的头发,水一般的柔情眸光中,她轻快地笑了一下,然后掀开裹在自己身上的被子,鱼一样滑了下来。
她哪里恨不得穿棉袄,她是恨不得什么都不穿。全身上下,除了那套黑色的蕾丝内衣,她全部坦诚相见。月色弥漫,她的身体仿佛在发光,他被灼烧,迅速移开了脸。叶缇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转过来与自己对视,弓着身子,跨到了他的身体上方。
韩非盯着她,牙关咬得很紧。
“韩非,你没有那么怂的吧?”她拉住他的手,贴向自己的胸口。
窗外,海浪起伏,反复地冲撞着海岸,天地之间,万籁寂静。掌心之下,那柔软滑腻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呼吸粗重,他几乎是硬着头皮与她对峙,看谁能有胆继续玩下去。
叶缇仿佛是铁了心,瀑布般的黑发滑落肩头,与黑色的蕾丝合二为一,愈加衬得肤白如雪。她双手后翻,轻轻的一声“啪”,搭扣松了。
韩非眸光一紧,喉结滚动,他用力攥住她的手腕,声音都哑了:“我看你是不怕死!”
她波光潋滟,望着他:“要死,一起死。”
“好,如你所愿。”他也笑了,支起手臂利落地撑住上身,然后将她拉下,翻身遮挡上去,盖在了自己的身下。
海浪扑岸,卷起千堆雪。
暗香浮动,月黄昏。
天色,极慢极缓地亮起了微光。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停在了海边,孟南照还穿着参加葬礼时的衣服,黑色西装扔在了座椅上,领口解了几粒扣子,高挽袖口,双手插袋,迎海而立。
朝阳一点点地从海平面上升起,天空是壮丽的玫瑰色,他听着海声,望着那一跃而起的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过太多次的日出了,从深夜到黎明,一天一天,揉进骨血。
叶缇醒得早,这里的渔民出海都早,她听到动静,便也跟着起床了。韩非还在睡,背对着她,身上只盖着一条薄毯。她将被子拖了点过去,盖在了他身上,然后弯腰,从床下捡起自己的内衣,一件一件重新穿上。
打开窗,听到近在咫尺的海浪声,她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去晨跑,车子里放着一双球鞋,她换好衣服,光着脚出门。还没走到自己那辆快报废的车子前,她就看见了熟悉的背影,站在海天一线之间,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南照?”
那人回转过头来,晨光在他的背后放射出柔和的光芒。他冲她笑了一下,迈腿朝岸边走来。
叶缇松一口气:“还以为你想不开。”
“投海自尽?”他打趣,低头看到她光裸的脚,“气温还低,你怎么不穿鞋。”
她缩了缩脚趾:“准备晨跑,鞋子在车里。”
他几步到她跟前,作势就要抱起,她吓得连连后退:“不、不用了……”
“你跟我这么见外?”虽然笑着,可眼底却藏不住心酸。
叶缇顾左右而言他,指着海面上低低盘旋的海鸟:“景色很美,你来得早,正好赶上。”
“嗯,看过了日出。”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她的车子走去,她打开后备箱,拿出球鞋换上,孟南照看着她破损的车子,无法想象她曾遭遇过怎样的危机,一颗心倏地被拉紧,他问:“你有没有受什么伤?”
叶缇蹲着系鞋带,闻言用下巴朝小屋的方向扬了扬:“我没事,韩非受了点伤,等会回去的时候从医院过一下吧,再检查一下才放心。”
孟南照敛眉,恢复了波澜不惊:“他能保护好你。”
叶缇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站起身,看着他,神采飞扬:“跑步吗?”
他抬起脚,示意自己穿着的皮鞋:“我跟着你。”
叶缇跑动起来,热身过后,掉头跑进了朝霞里。
等她大汗淋漓地调转回来时,韩非已经起来了,和孟南照并肩而立,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个人一般高,即便韩非还拄着拐棍,气势却并不逊色。一个翩翩风度,一个冷峻卓然,不怪Coco问,你到底怎么选,太难选了。
前一天晚上,她跟她通过电话,让她查那些人什么来头,聊到韩非,她在那头大惊失色:“你们干柴烈火?共处一室?”
她直想翻白眼:“又不是第一次。”
可同第一次又远远不同,她几乎真的以为自己梦游。
她放慢脚步,让呼吸平复,然后朝两人走了过去,本想好了开场白,却在看到韩非肩头那抹赫然的咬痕时,她顿时结巴了:“起、起来啦?”
韩非才洗过头,半干的头发随意地被风吹乱,他略微低着头,从发丝中抬起眼皮看她:“海风大,快把汗擦干。”说着,他将擦头发的毛巾丢向她,她匆忙接住,想到前一晚被蒙住眼后兜头而来的吻。
回到小屋,阿婆已经做好早饭,三人安静地吃完,孟南照掏了一笔钱放在了桌上。阿婆故作生气,将钱丢回他放在椅子上的西装上,连连赶着他们走。叶缇又是道歉,又是道谢,最后留了这里的联系方式,这才告辞离开。
孟南照已经联系过拖车公司,有助理负责跟进,三人直接上了绕城高速。叶缇以为他们先去医院一趟,然而当车子一路开向机场高速,她才觉察到异样:“你要接人?”
孟南照仍旧专注地开车,没有回答。
倒是后座的韩非冷不丁开口了:“是我,一个小时后的航班飞昆明。”
她腾地转过身,直直盯着他:“你去昆明做什么?”
“去瑞丽。”
“去瑞丽做什么?”
韩非抬眼,和她对视了几秒,然后笑出声来:“你越来越像管家婆。”
叶缇怒目相对,驾驶座上的孟南照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看我做什么?”她连带着他一块儿怪罪,“你们俩到底还瞒着我什么了?”
孟南照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奉告。韩非拿出手机,翻了条短信出来:“下午那边有一个研讨会,我得去出席一下。”
“研讨会?”她将信将疑地接过,短信的确是韩启正转发的院校内部系统通知。她垂下眼,睫毛闪了闪:“韩教授……你父亲也去吗?”
韩非不动声色收回手机,说:“我同他一起去。”
叶缇转了回去,没有再说开口,她瞬间冷下来的面孔足以说明她的心理变化。韩非看了一眼后视镜,静静开口:“有个人,我想去会一会,和我父亲曾经共事过的林教授,你听说过的,那次在腾冲,段老板提起他过。”
林教授?
叶缇依稀觉得有些耳熟,仔细回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那时韩非对一个玉如意产生了兴趣,但段忠义却说留给了一位林教授。
她姑且信他这一回。
“那什么时候回来?”
“快则明天,慢……”他停了一下,抬起眼,与后视镜中同样看过来的孟南照短暂交汇眼神,“慢就不好说了。”
叶缇没再问下去。
送走韩非,孟南照掉头往玉叶走,半路上,叶缇叫停了:“先不去公司了。”
孟南照刹住车:“警方那边还想补充点信息。”
“你不是说不要惊动警方?”叶缇诧异,她原本第一时间报了警,事发之后,她给孟南照打了通电话,在警方到达之前,是他及时拦住了。
孟南照叹了口气:“内部留点证据吧。”
“电话联系吧,我想先去看看我爸。”
“伯父?”
叶缇扳正上方的小镜子,检查了一下仪容,还算整洁,然后掏了只口红补上唇妆,回答他:“有一阵子没去了,你到地方把我放下就行,我自己打车回去。”
她没要求他陪着一起,他垂下眼,发动引擎。
叶缇的确很久没来了,高墙里,天空仿佛永远是灰的。她被狱警领着一路前行,一道又一道的黑色铁门,将罪恶都禁锢严密。她坐在等候室里,心里意外得平静,平静地等着那声枷锁的碰撞。
一步,又一步,她抬起眼,叶赫祖走了进来,坐到了她的对面。他一早就打点过的,所以日子过得不差,精精神神,并不萎靡邋遢,何况,他就快刑满释放了。
她接起话筒:“爸爸。”
叶赫祖的眼神很淡,似乎历经牢狱之灾后,他对于感情更加淡薄了,听到她的一声爸爸,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
然后他问:“公司还好吗?”
她如实相告:“郑永丰抢了我们一批货,还截走了段忠义的那条线。”
叶赫祖眼风冷冷地扫了过来:“我一早提醒你,让你提防他。”
“是,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段忠义会背信弃义。”
“你以为他姓忠名义就会跟你讲忠义?商场上,没有忠义,只有利害关系。”
“我知道了。”
叶赫祖点到即止,转而想到了他的小儿子:“小述呢?”
她的声音有些低迷:“他还在医院,管姨一直在照看。”
“你多照顾他,他是你唯一的弟弟,父母都不在身边,年纪又小,什么都不懂。”
“……嗯。”
“你放心,等我出去,我不会亏待你。”
叶缇有点儿想哭,却又想笑,她也是他的女儿啊,她想要的厚待只是他的关爱,可是自始至终,他关心公司,关心叶述,独独没有关心过她。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狱警过来提醒时间,叶赫祖抬眼看了她一下:“你回去吧,不用再来了,过个把月,我就出去了。”
他挂上电话,起身就要走。
“爸——”她急忙站起来,拍着透明的玻璃墙。
叶赫祖察觉到她的动作,脚步停了下来。叶缇重新举起电话,等着他。他迟疑地举起来:“还有什么事?”
叶缇看着他,他的华发中还是生了白:“爸,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叶赫祖示意她直接说。
她有点紧张,咬了咬唇,这才问:“他们一直在找的芯片,里面是什么?”
话筒里传来细微却刺耳的电流声,四目相对,各怀心事。叶赫祖的眼神阴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才忽地笑出一声,令叶缇不由绷住了身体。
“他们按捺不住了吗?是怕我出来了吧?”他饶有兴致地倾过身,“是谁?谁先沉不住气?孟岚?”
“孟姑姑已经过世了。”
叶赫祖显然一怔,半晌才恢复自若:“走了也好,那些不干净的事就丢给后人吧。”
叶缇眉头一蹙:“什么不干净的事?”
“八年前,孟岚、郑永丰和我的三方君子协定,谁都不能对外透露的秘密,其实时过境迁,也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不过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交易买卖,现在比我们肮脏的奸商多去了。”
叶缇屏住呼吸:“他们为什么现在才找芯片?”
“一定是有人透露了消息,”他眸光忽紧,“孟郑二人从不知道我留了一手,当年的证据都被悉数摧毁,是我复制了一份,将这些证据藏在了芯片里。事后,我们相安无事了三年,直到你中意的那位小保镖来到咱们叶家,叶子,一切都是他挑起的事端,所以我现在才在这里啊,牢狱之灾,多亏了他。”
他言外之意的讽刺,让叶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不敢接口,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可毕竟他是她的父亲,是她牵连了他。
“只有我进来了,他们二人都逍遥法外,一定很怕我走漏了秘密吧。”
“秘密都在芯片之中?”
叶赫祖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开口:“那枚芯片,我一早就交给了你。”
“我?”
“我送给你的那枚怀表。”
心脏猛地一跳,叶缇不由缠紧了电话线,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有人透露消息,那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芯片的事?”
叶赫祖缓缓眯起了眼睛:“有趣,有趣了。”
他望向对面的一方天窗,仿佛自言自语:“除非你的那位小保镖还活着。”
叶缇手一抖,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只身走出监狱,风乍起,卷起漫天遍地的落叶,她裹住大衣,埋头前行。监狱地处偏僻,沿路都没有出租,她也顾及不了,只是艰难地逆风前行。
如果叶赫祖推测得对,那么,透露消息让孟郑二人按捺不住的人,令她一次次陷入险境的那个人……
是那个人吗?
这一切,孟南照知道吗?
她头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想要揭开秘密,她陷入迷网,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孟南照的手机关机,叶缇确认了好几次,才相信了这个事实。除非是很重要的事,他一般不会关机的,尤其是对她,从来都是二十四小时畅通无阻。她不知道是不是和叶赫祖见过面后有点患得患失,总之,当她听到机械的女声又一次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时,心中隐隐升出不安。
她直接到了飞凡集团的楼下,径自上电梯到他所在的楼层。
前台小姐拦住了她:“叶小姐,孟先生正在开会,现在不方便见客。”
“开了有多久了?”
对方看了看表:“已经三个小时了。”
叶缇心一沉,抬腿向里走:“在楼上的大会议厅吗?”
“叶小姐,叶小姐,”前台追上来,“您不方便过去的。”
她停下来,回头看向她:“我去会客厅等。”
以前,她们都不是这样和她说话的。她收回视线,绷着肩往前走,高跟鞋砸在地板上,咚咚作响,总不能替孟南照输了阵势。
她等了很久,久到天色渐黑,茶续了一杯又一杯,她困意来袭,斜倚在沙发上打盹儿。迷蒙之间,她听到了很多杂乱的脚步声,掺着闹哄哄的交谈,慢慢的,那些声音都远去了,她整个人堕入了一片寂静。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有点儿烦,打搅到她的睡眠,可那争吵声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直到一声剧烈的破碎响,她猛地惊醒,浑身都是冷汗。她稳了稳心神,惊觉梦中的争吵声还在继续,是真的,有人在争吵,她听到了孟南照的声音。
“你们不要得寸进尺!”
过了很久,有人发出一声冷叱的轻笑:“南照,认清现实吧,不如顺水推舟,还算送个人情,大家都签字了,你一个人坚持又有什么用?”
叶缇听出这是江捍东的声音。
她匆匆穿好高跟鞋,朝着声音的方向找去,走廊很深,孟南照的办公室在最里面,她走得又急又怕,急的是怕错过什么,怕的是即将面对什么。
那扇门开着,有浓烈的烟雾弥漫,她拧住眉,朝里走去。
她一眼就看到了江捍东,他懒懒地坐在真皮座椅上,一只手夹着烟,搭在扶手上垂着,另一只手里夹着什么,正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孟南照背对着门口,与江捍东对峙着,叶缇看不到他的表情,却看到他脚边碎裂一地的花瓶瓷片。
“我姑且再叫你一声小舅子,认命吧,签了这个字,以后大家还可以当个朋友。”
“飞凡集团从始至终只可能姓孟!”
“冥顽不化,”江捍东挑起眼角扫了一下他,“郑永丰早已收拢人心,现在从里到外,他全都打点妥当,要你签字,不过只是走个形式,你以为他收购飞凡、接手董事会,就独独差你这一票?”
“那你何苦在这里浪费口水?”
江捍东抬了抬眼镜,笑:“我只是喜欢尽善尽美,这样才不辜负我这些年来的良苦用心。”
“江捍东!”孟南照再次被激怒,声音里是遏制不了的颤抖:“你这么做,对得起我们孟家吗?对得起死去的姑姑吗?”
江捍东扬起眉梢,不以为意地吸了一口烟:“算起来,我还是对得起她的,起码我圆了她的遗愿。”说着,他抬起手,将烟头对准了烟灰缸里的纸巾,很快,纸巾燃烧起来,小小的一堆火焰。微弱的火光中,他将另一只手里夹着的东西高高举起,当着孟南照的面,将那东西扔进了火光中。
“你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的芯片,呐,”他勾起一边嘴角,火光在他反射的镜片里燃烧,“孟董事可以瞑目了。”
“她也是你的母亲!”
“不不不,我同孟烟鹂已经离婚。”
叶缇不由捏紧拳头,她差点就要冲进去,就在这时,她听到江捍东突然拔高的音调:“我很好奇,这枚芯片,你最后是从哪儿弄来的?”
孟南照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凌厉的气息,他只字未语,沉默以对。
没有得到答案,江捍东并不气馁,相反他倒不以为意起来:“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几分,”他顿了顿,低下头思索了片刻,接着缓缓抬起眼皮子,透过镜片冷冷看向对面的人,咬着字眼道,“韩、非?”
叶缇呼吸一滞。
“韩家老幺?”他翘起二郎腿,“我可是查到了韩家的祖宗八代!韩启正到底什么时候生了个老三?他家真正的老三还是个受精卵的时候就已经胎死腹中!”
冷意从天灵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叶缇匆匆背过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努力地调整着呼吸。江捍东恶魔一般的声音还在继续:“孟南照,你们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这么有本事,查不到吗?”
“嘭”一声,是烟灰缸砸在地上的声音,江捍东显然已经气急败坏,但很快又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理了理领带,将烟蒂按在桌面上,然后抻了抻胳膊,将眼镜重新扶好:“没关系,不着急,他现在应该正在瑞丽的古文物鉴定的座谈会上吧,真巧,郑爷的人也在现场,我们会亲自慰问的。”
叶缇腿脚发软,努力贴着墙壁,才能让自己稳住。她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日光灯刺得她眼睛发酸,她只迟疑片刻,下一秒,已经匆匆转身,朝着走廊外一路狂奔。
听到动静的孟南照迅速冲到门外,只有一抹衣角转瞬消失,他拔腿追上去,电梯门恰好关上,叶缇抬起双眸与他对上,孟南照一声痛呼:“叶子!”
她仓促地笑了一下,电梯门已经合上。
一路下坠。
她掏出手机,拨出电话:“我要最近的去瑞丽的机票,立刻,马上!”
去瑞丽,要从昆明转机,再到芒市,再入瑞丽。
韩非,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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