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靠在椅子上,想着这一生艰难的事情,有过去的也有还未到来的,他时常把自己这样地抛进黑暗里,用嘴巴吸吮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仿佛要整个吸进肚子里一般,可缓缓吐出的又是些缥缈的烟雾,那烟雾弥漫的样子让他感到恐慌,就如同那生命也同时被牵扯带走,还好此时的黑让他看不到那萦绕的白,他有些心安理得。
又是啪的一声,整个房间被昏黄的光包围,可也只是从中心一点慢慢地散去,越是靠后的角落越是感受不到那若有若无的暖意。男人掐灭了手中的烟蒂,按亮了台灯,随即又打开了电脑。男人是小说家,他要开始书写或是说工作,他不能界定两者间的界限,更不愿混为一谈,他喜好单纯,凡事就是凡事本身,而不是其他。
小说家的故事里男主角总是穿着黑色的大衣,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季,冰冷到绝望,长途汽车行驶在光滑的雪地路面上,歪歪扭扭地喷着怨气,风擦着汽车的身体呼啸而过,仔细辨别那声音里似乎有欢笑夹杂着肆虐。
汽车中途停靠在休息区,车上的人陆续走下车,有的去买吃食,有的进卫生间。大衣男靠在车边,掏出一根烟,背过身去试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没了脚跟,忽地一下便被风吹散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和远山,却被风迷了眼睛,低下头一双女人的皮鞋靠近了自己的双脚。
“借一下火。”女人客气地说道。
大衣男沿着女人的皮鞋一路向上,双腿,腹部,胸部,脖子,下巴,嘴巴,鼻子,在女人的眼睛处停住,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他不作声,把打火机递了过去。
女人开始上下翻索衣兜,好一阵,做出无奈的表情:“能再借我一根烟吗?”
大衣男笑了笑,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她。她吸烟的方式是很玩票的那种,并不深吸,只是让烟雾在嘴里晃荡一圈便吐出来。两人相识无语地抽完了手中的烟,车子就要启动了,临上车前女人从兜里掏出口香糖递给大衣男,他摆了摆手道:“何必呢。”
接下来的行程里,两个人便坐在了一排座位上,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大衣男就笑了几次,这笑容有偷笑,有傻笑,当然也有真正的笑,而女人在说话间的神情都被颠簸进了大衣男的脑海里,还有那随着每一次开口而流出的薄荷味道,男人甚至恍惚觉得这是一列夏季里开往田园的列车。他觉得喉咙痒,把手握成空拳堵住嘴巴轻咳了两声,手指间淡淡的烟草味就驱逐了幻觉,女人的话语也突然有了明确的内容:“你叫什么名字?”
小说家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每在电脑前坐一小时都要起身走一走,有时是在窗前站一会儿,摇晃着脖颈看楼下的行人;有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随便翻开,遇到哪一首就大声朗读出来,那暗哑的声音就在屋子里回荡。他又按下了CD机的开关,舒缓的美国乡村民谣流淌了出来,但那音乐并不是来自于古老的唱盘,小说家并没有复古的情调,他在电脑上下载了这些歌曲,很随意地刻了一张光盘,总价两元。他把音量调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跟随旋律踏着步子,人也柔软俏皮了些许。
故事里的大衣男和女人约会了,在一家昏暗的小酒馆,那酒馆没有歌手驻唱,同样也播放着乡村民谣,那酒馆生意不太好,服务人员也大多倦怠。
大衣男人点了杯啤酒,女人笑着先拿去喝了,他就又要了一杯。他喝了一口啤酒道:“我没事的时候总是会来这坐坐,也不是这有多好,就是习惯了。”
“是不是带每个女人来都说同样的话?”女人惯性似的问出口。
大衣男一笑:“没那么多,你是第二个。”他随即掏出一根烟点燃,又把烟盒递给女人,女人摆了摆手。他有些困惑,没说出来,话全都写在脸上。女人喝了一口啤酒把脸转向一边,像是在打量酒馆的陈设,待转过头时笑容就挂在了脸上:“我只抽过几次烟。”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大衣男人吐了一口烟圈,表示洗耳恭听。
“第一次是高考失利,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也不哭也不闹,就是觉得人生好像无望了一样。后来我爸敲开了门,他手里夹着抽了一半的烟,我就问我爸抽烟有什么用,他说能消愁,我就伸手管他要了一根,他有些犹豫但也没拒绝,我强忍着咳嗽抽完了那根烟,就下定决心复读了。”
“第二次是失恋,大学毕业前夕,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也没什么理由,就是志向不同。大学要毕业了,大家都在忙着找工作和分手,见得多了也就不那么难受了。是他先走的,我去车站送他,一路也不太觉得伤感,可当火车启动那一瞬间,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一脸。我扭过头跑出站台,在站前广场哭了很久,然后一个卖烟的老太太靠近我,我想都没想就买了一包烟。站在站前广场汹涌的人潮中,那根烟也没能燃烧多久。”
女人说到这停住了,她的目光在大衣男人脸上游弋。大衣男被看得不自在,低下头弄了弄衣服,女人端起杯子握在双手之中:“最后一次就是遇到你那天。”
大衣男的脸色一下子就成说不清了,却又故意问:“为什么?”
女人想了想道:“可能是那天的天气太冷了,想着抽根烟取取暖。”
大衣男就笑了,很舒朗地笑了,他冲服务员打了一个响指:“再来两杯啤酒。”
喝过那两杯啤酒,他们就相恋了。
小说家喜欢晨跑,迎着熹微的阳光,沿着滨江路的木地板,一直跑到有船停泊的地方。他会停在那里,有时对着的是船头,有时是船尾,大喊几声,那声音穿过空气又落入水中,映出他仍旧年轻的面孔,他又会冲着水中的倒影笑一笑,有时是苦笑,有时辨不出情绪。
他写的故事仍旧在继续,故事中的大衣男和女人相恋了,他们和所有相恋的男女没什么不同。约会,频繁地约会,吃饭,看电影,逛街,或者待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小说家在写这些的时候心情也会格外的明亮,如同那五月里浮动的风。他甚至会享受写作这件事本身,更甚至于混淆故事与现实,从而忘却现实的苦闷。
可一个好的故事并不能一直快乐,小说家深谙此道,于是大衣男就遇到了麻烦。
女人的父亲病世了,肺癌,大衣男陪着女人参加了葬礼。亲朋散去后,两人就站在墓碑前聊天。女人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已不十分悲伤,长吐出的一口气是释然也是解脱:“这长大了似乎对死亡就没那么敬畏了,也看淡了许多,小时候一想到父亲会离开自己,就觉得天塌了下来,可是现在你看,他真的离开了,哭一哭也就这样。”
大衣男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是安慰还是要劝她节哀,他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一整个后背里都是忧伤。后来两个人干脆坐在墓园的台阶上,大衣男点燃了一根烟,在他抽的过程中女人开口说道:“抽完这根就戒了吧。”
大衣男皱起了眉头:“不好戒。”
“那现在给你一个选择,你是要我还是要烟?”女人很固执。
大衣男为难地笑了:“你没必要和一包烟比重要性吧?”
“不是我和烟比重要性,是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让你步他的后尘。”女人指了指自己父亲的墓碑。
“人各有命。”大衣男把那根烟抽完,深呼了一口气,站起身往墓园外走。女人紧跟了上去:“那你是要离开我?”
“开什么玩笑!”大衣男把兜里的那包烟拿出来又在手里转了几圈丢了出去,空出来的手一把揽过女人的肩膀。
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被墓园干燥的树枝挡住,那棵大树一站立就是好多年,像是在坚守着什么,也忽略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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