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的盛唐:武后-酷吏:一场与人性赛跑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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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有所需,下有所为。铜匦铸成,铺天盖地塞进来的大多是告密的函件。铜匦的四门,迅即成为告密之门。

    武则天发布诏令,凡有告密者,臣下不得过问,旅途之上一律享受五品官待遇,解决食宿,晚上住官府招待所(驿亭官舍),餐有七菜一汤。不问官大官小,只要有密可告,都可谒见太后。地方官吏不得为难,否则必受严惩。如果谁的密奏能得到太后的赏识,可擢升为官,即使查无实据,纯属造谣,也可免于问罪。

    武则天在朝堂之上,亲自接见来自全国各地前来告密的农夫樵人,甚至死囚,不厌其烦。

    羽林将军常元楷三代都是因为告密而得官,成为告密专业户,于是人人争相效仿。告密要比考试容易多了,就算一派胡言,太后不满意,也能捞个神都十日游。朝廷包吃包住,还有差旅补贴,实在是有益身心,何乐而不为。

    只赚不赔的买卖,让整个帝国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大无畏的疯狗精神席卷了整个神州大地。告密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交通堵塞,驿馆亭舍爆满。地方官员忙得焦头烂额,可内心却对武则天折服不已。

    年过六十的老妇人精力充沛得让人咋舌,大规模的上访告密运动,不仅没有把她累倒,反而让她越折腾越起劲。每个人都处于监控与被监控、告密与被告密的状态之中。衣不蔽体的叫花子,满嘴脏话的地痞流氓,目不识丁的山野村夫。反正穷命一条,既然告密有利可图,大家有钱一起赚。武则天乐在其中,每天成批地接待这些告密人员。

    等全国性的告密运动消停下来,统计部门一统计武则天居然接见上万人。在这上万人里面,武则天还是有收获的。就算万里挑一,也能挑出个把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精。

    胡人索元礼就是在这时候冒出来的,他的告密内容本没有什么新鲜的。他炒作的内容还是当年的扬州之乱,城南旧事。索元礼高就高在,他完全摸透了武则天的脾气。他借着扬州之乱这个事,建议朝廷乱世用重典,不服管的要杀,不听话的也要杀。这个烂药下得虽猛,但正合武则天的心意。索元礼当即就被提拔为五品游击将军。

    索元礼是一个天生的狼崽子,生性残忍,嗜血成性。凡是由他经手的案子,不牵连进去几十人、上百人,都不算本事。酷吏之酷,猛于虎狼。

    索元礼的表现让武则天非常满意,一拍即合。胡人断案真不含糊,下手稳准狠。一个胡人索元礼就让人崩溃,那么两个三个一群索元礼,不是让天下人都崩溃吗?索元礼不仅是第一个因为告密而得到官衔的人,也是第一个打破法律规定,实施恐怖政策的人物。

    所谓打破法律惯例,是指将刑加在一些特权人物身上。唐承隋律,有所谓八议: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对这些人不能随便用刑罚。贞观年间,太宗皇帝诛杀侯君集时称“不欲令刀笔吏辱公”,非但没有用刑,连粗恶的言辞也禁止使用,以后杀其他官员,也大体如此。现在索元礼把刑罚用在高级官员身上,使朝臣们大为震骇,视为虎狼。大规模的刑杀之风,从此兴起。

    作为武则天恐怖政策实施以后的第一个酷吏,索元礼的出现,震撼了整个士族社会。武则天在监察系统大量起用像索元礼这样的胡人,因此留下“左台胡御史,右台御史胡”之说。武则天日后参照索元礼的无耻标准,又培养了大量的酷吏。这些酷吏按辈分,应该算是索元礼的徒子徒孙。他们对这位教父级大佬极为尊敬,都喊他为“索使”。就连武则天后来的首席男宠薛怀义都敬他三分,拜他为义父。

    和后来这些小字辈比,索元礼算是有文凭有能力的。后来出现的个别酷吏,则完全是无知者无畏的冷血之人。

    索元礼好歹还上过学,甚至参加过科举考试,举进士及第。武则天对酷吏的选拔和重用,完全是遵循一种特殊的标准。她似乎不看重他们的门第出身、德才表现,也不看他们是否博通文史,她欣赏的是在正常情况下人所不齿的品格:残忍和诡诈。在她看来,这就是此类官员必须具备的才能,只要能具备这种才能,一切皆可忽略不计。她需要的是镇压异己的刀斧,而不是舞文弄墨的雅士。

    卖饼师傅侯思止,他的发迹更让人匪夷所思。大字不识几个的烧饼哥,居然靠告密当上了监察百官的御史。

    侯思止卖过几天烧饼,或许是觉得男人卖烧饼,面子上挂不住,就收摊子回家了。就这样侯思止成了一名文盲、社会无业游荡人员。但这样的悲惨遭遇,丝毫没有影响侯思止的心境。那时既没有报纸,又没有网络,信息的获取全靠口口相传。在街头混迹的人接触社会的各个层面,南来北往的信息让他们成为帝国信息量最为发达的一类人。

    回家没待几天,他就揣着几块烧饼上路了。他先去投靠了恒州参军高元礼,做了高家的奴才,当时全国上下开始盛行告密之风。

    告密让天下官民像流水一样汇聚京都,有人落魄而来,富贵而去。于是,熙熙攘攘的街市再也摆不下侯思止的一张烧饼炉,他要更大的富贵。一张饼才能获利几许?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是真正的大富贵。他大字不识几个,按照帝国的科举取士制度,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告密不同,只要脸皮厚心够黑手段够辣就足以应付。

    有一次恒州刺史裴贞,杖罚一名下属,结果把这名下属给打急了。这名下属平日与侯思止有来往,他了解侯思止是个心黑胆厉之人。他就找来侯思止说:“其他人靠告密都发达了,你比他们强多了,你应该比他们更发达。”侯思止正苦于生计无着落,做梦都想着富贵之事,现在这不是天赐良机吗?他忙问:“那依兄弟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这名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下属教唆道:“你就揭发舒王李元名勾结恒州刺史裴贞谋反,告密信我都替你写好了。”

    侯思止二话不说,揣上告密信就走。武则天这时候正在找碴子剿除李氏皇族的势力,得到侯思止的告密,马上采取行动,实施抓捕。舒王李元名被流放,李元名的儿子与裴贞的全家都被处死。

    侯思止告密有功,被朝廷授予游击将军的虚职。而当时很多告密者往往一下子就被提拔为五品官的侍御史,侯思止不禁有点失落。他原来的主人高元礼见他发迹,就前来向他献媚,把他视为自己人,同声共气,言必称“侯大”。

    高元礼为他出主意,眼下朝廷用人不按资历、能力。虽然侯大不识字,但可以上奏朝廷说:“獬豸兽也不识字呢,但是却能用它的独角辨别忠奸善恶”。

    侯思止又上路了,这一次他没写告密信,而是直接跑去找武则天要官做。武则天在接见告密人员的同时,也顺带接见了侯思止。

    当侯思止费尽心思见到武则天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小买卖让侯思止能够从别人的表情读解出更多的信息,他发现武则天并不讨厌他。侯思止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之后,道出了内心的欲望。自己不是为告密而来,是为求官而至,他要做一名御史。

    侯思止是个懂得如何营销自己的商人,化繁为简,主动出击。这种做法引起了武则天的好奇:“卿不识字,连公文都看不懂,怎么能够做官呢?”

    侯思止的回答也很巧妙:“神兽獬豸也不识字,却能够根据自己的直觉和正直的天性辨别出忠奸善恶,谁说不识字看不懂公文就不能做官了?”

    这番话在武则天看来,是最符合自己心意的就职演说。她不需要那些整天在自己面前动不动就搬出圣人言论来教育自己的文官。按照圣人言,女人连家都当不了,更不要说当国了。对武则天而言,当下最需要的人才,就是像侯思止这样敢于逆潮流而动,供自己所驱使的权力之犬。

    侯思止进了京城,高元礼又教他:“太后知道你没有居住的宅第,假若将没收的官宅暂时借给你住用,你可以拜谢而不接受。太后一定会问你缘由,你就说:‘这些反叛您的逆贼的宅第,我非常厌恶他们的名声,不愿意住在那里。’”

    后来,果然像高元礼所预料的那样。武则天听了特别高兴,觉得这个不识字的侍御史质朴憨厚,于是对侯思止另眼相看。

    与侯思止不同的是,武则天重用的另一个酷吏索元礼读过书,并且是一个胡人。索元礼既为胡人,胡人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他何以能首先窥见武则天心中的秘密?

    据说武则天最为欣赏索元礼那双波斯人特有的猛虎般的眼睛,冷峻、残忍而明亮,这是武则天最为推崇的男儿的眼睛。

    索元礼原先自荐的目标是骡骑兵吏,因为他自信自己的骑术箭法举世无双。但武后说:“朝中并不缺少能骑马射箭的将领,你的眼睛会令乱臣贼子和鸡鸣狗盗之徒望而生畏,你是一粒沙中之金,我擢升你为游击将军,掌管制狱之事,我相信你任此重职不会让我失望。”

    来自波斯的小贩索元礼从紫宸殿下来便戴上了游击将军的七品官冕,三天以后索元礼在洛阳逮捕的异端分子已逾百余人。

    洛阳百姓常常在街市上看见索元礼一身黑色披挂骑在白马上,威风凛凛之中透出异域族人特有的杀气。索元礼的马后跟着他的黑衣游兵数十人,他们主要由洛阳街头无所事事的无赖恶棍组成。他们把一些木枷在身的新囚押往北市的大狱,其吆喝声斥骂声威震洛阳的天空。

    那些在朝衙供职的小吏指着白马上的索元礼说:“那波斯人最走运,皇太后向民间招贤纳才看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他。”说话人的语气中不乏艳羡和忌妒的成分,更多的或许是迷惘。

    2

    长寿元年(公元692年),酷吏们兴起大案,将宰相狄仁杰、御史中丞魏元忠等一大批大臣都以谋反罪逮捕。侯思止亲自审问魏元忠,劈头就说:“赶紧承认白司马,否则请你吃孟青。”这些都是洛阳城里的黑话,魏元忠当然没法回答。

    侯思止就命令把魏元忠倒拖在地,魏元忠说:“算我命苦,这就像从驴上掉下来,脚还挂在马镫上被拖着走。”侯思止更火了,亲自来拖,魏元忠就说:“你身为国家御史,怎么不知礼法,用黑话来审问我!”

    侯思止一听,觉得有道理,马上扶起魏元忠,说:“请中丞教我怎样说官话。”

    告密之风,就这样把一大批市井小人吹到了武则天面前,大家纷纷效法。

    武则天的高密措施不久就遭到了一部分朝臣的竭力反对。御吏许有功、杜景俭,尚书省补遗陈子昂等人相继上奏,他们认为太后武则天大开告密之门,任用酷吏的结果导致了先帝法律的名存实亡。

    朝廷及地方州县的官员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眶毗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从而使诬告、自相仇杀之风假太后圣名大行于天下,国家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秋官侍郎周兴,绰号“牛头阿婆”。他的“酷”,据说已经超越恐怖片大师的想象力,他的灵感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他看见小火炖鸡,会想到把鸡换成人会怎么样;醋是用嘴来喝的,他会琢磨如果用鼻子来喝又会怎么样。他对人体承受痛苦的极限甚有兴趣,孜孜不倦地试图找出这个临界点。

    面孔和善的周兴常常在犯人面前兴致勃勃地讲述这些刑罚的妙用,讲着讲着便自己陶醉在鲜血淋漓的无限快意中,犯人却早已吓得晕了过去。

    长得像个老太太似的周兴,做事让人恶心到底。我们可以想象:长着一副和善面孔的周兴在鲜血淋漓如人间地狱似的刑讯现场,用阴恻恻的语气向犯人生动地描述着自己的新发明,脸部表情配合着老妇人的笑容。

    这种表与里的巨大反差,给人以强烈的心理冲击。如果再配以周兴创造性发明的各类刑具以及逼供到底的决心,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够扛得过去。

    周兴最大的功劳就是参与刑审李唐宗室谋反案,因为活干得漂亮,得到武则天的赏识。

    周兴还不是最冷血的。有人说把所有酷吏都集中到一起,也抵不过鼎鼎有名的酷吏——来俊臣。

    促使恐怖政治继续发展的另一个条件,便是下层社会的愿望。

    下层社会中有许多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卷入恐怖政治之中,参加到告密者的行列里。但他们政治和经济上的要求并没有得到满足,他们还需要继续推动恐怖政治。来俊臣便是这些人的代表。

    来俊臣的发迹,经历了一个相当艰苦的过程。他和周兴不同,周兴原来是官吏,以通晓法律著称,武则天要发现他并不难。而来俊臣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他要跳上政治舞台,就不太容易了。

    来俊臣生于永徽元年(公元651年),他本不姓来,而应该姓蔡。生父蔡本,是一个赌徒,有一次赌输,将老婆输给来家。来妇在蔡家时已有身孕,到来家后生下俊臣,蔡俊臣也就变成来俊臣了。

    出身于赌徒之家的来俊臣富于冒险精神。垂拱初年,当告密之风刚刚刮起来的时候,他便开始了告密活动。他告密的地点非常特殊,是在和州的一所监狱里。

    来俊臣出狱时,告密之风正从四面八方猛烈地刮着,索元礼、周兴等均因此青云直上。此情此景,对来俊臣是莫大的刺激。

    来俊臣的升官图在洛阳百姓看来几乎是天方夜谭。人们听说来俊臣是个犯有抢劫罪的死囚犯,当武则天下旨奖励天下告密者的消息传至牢狱时,来俊臣手撼铁窗狂呼了一个昼夜,我要申冤,我要告密。

    来俊臣这么一闹,和州监狱的狱吏们慑于太后诏旨的威严,不知如何处置疯狂的来俊臣。事情闹到州刺史东平王李续那里,李续觉得这个死囚犯很可笑。他说:“他要见太后,就让他去见吧,见过了就给我送回和州来,这个疯子再怎么闹都是斩首的下场。”

    东平王李续万万没想到来俊臣一去不返,不久押送来俊臣赴洛阳的狱吏回和州通报,来俊臣被太后封了八品官留在司刑寺任职了。李续哑口无言,恍恍惚惚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是来俊臣的死囚身份引起了洛阳宫皇太后的注意。

    周兴和来俊臣都算是酷吏中的极品,相由心生,阴鸷之人自然生得一副阴相。周兴长得慈眉善目像个阿婆,而来俊臣则是细皮嫩肉、俊美异常像是一个大姑娘。来俊臣当年犯事,武则天见他长得眉清目秀,又巧言善辩,讲述刑狱头头是道。

    如果把武则天重用的所有酷吏放在一起举行一场技能大比武,来俊臣是当之无愧的冠军。在索元礼、周兴等人的眼中,酷刑就是简单的暴力行为,是对受刑者的肉体折磨和精神摧残。不过他们的专业水准与来俊臣相比,无论手段还是效果都难以企及。

    有人曾经这样评价来俊臣: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坏人,或小说里的恶棍,只要跟来俊臣一比,都会黯然失色。因为任何恶霸如果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多少都能发现恻隐的人性,只有来俊臣,他身上连一丝人性的痕迹都找不到。

    一个花样美男,却拥有最毒的蛇蝎心肠。人类真是地球上最为邪恶的动物,动物之间捕杀是为了生存,而人类却用上帝赐予的智慧花样百出地把别人的痛苦加深、延长、定格,来满足意识深处那些阴暗龌龊的畸形心理。

    来俊臣与索元礼等人专门打造了一个不同尺寸的大枷,一叫定百脉,二叫喘不得,三叫突地吼,四叫着即承,五叫失魂胆,六叫实同反,七叫反是实,八叫死猪愁,九叫求即死,十叫求破家。

    这一整套刑具和刑罚方法非常奏效,往往审讯还没有开始,展示刑具的过程就是摧毁犯人精神意志的过程。囚犯入监,不论贵贱,先把枷锁棍棒陈列在地上,把囚犯召来,告诉他,这些就是我们平时使用的刑具。

    犯人一见之下,早已魂飞魄散,个个自诬罪重,只求早死。

    来俊臣使酷刑完成了全方位的升级改版,完全超越了纯粹的实用性达到了审美境界。同时来俊臣还将诬告陷害上升到理论的层面。

    他的经典著作《罗织经》如此总结道:“致人于死,莫逾构其反也;诱人以服,非刑之无得焉。刑有术,罚尚变,无所不施,人皆授首矣。”也就是说,刑讯是讲究方法的,刑罚需要因人而异,贵在变化,不必动刑而用言语就可以杀人于无形,那才是真正用刑的极致。

    在来俊臣的世界里,酷刑的酷并不只体现在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白骨森然,它还是一种最让人感到冷血和绝望的职业。

    来俊臣这些酷吏们认为,旁观者对于刑罚的认知,只是停留于引发生理反应和精神恐惧的初级阶段,不同方式的号叫在来俊臣听起来,就像是管弦齐奏;而受刑者绽开的皮肉,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比戏台上女演员的身段更让人着迷。

    来俊臣有着强大的想象力,那些奇诡绚烂的创意将酷刑艺术推向了一个高峰。

    来俊臣的酷刑艺术来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比如说他看到家仆杀鸡,就发明了“凤凰展翅”,就会联想到把受刑者捆缚在一个十字木架上,手脚张开,然后向各个方向来回大幅度拧转木架,随着两根木头之间角度的不断变化,受刑者的身体各部分或被过分拉伸,或被过分挤压,四肢关节或脱臼,或断裂,或挤碎……

    来俊臣理论联系实际,不断钻研出各种新的刑罚,并与人合著《罗织经》一书。

    曾有学者评价此书:“它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部制造冤狱的经典;它是酷吏政治中第一部由酷吏所写,赤裸裸的施恶告白;它是文明史上第一部邪恶智慧集大成的诡计全书;它第一次揭示了奸臣为何比忠臣过得更好的奥秘:权谋厚黑。”

    柏杨先生也曾经说:“武周王朝,在历史上出现短短十六年,对人类文化最大的贡献,就是一部《罗织经》。”

    为了将自己的发明都打上个人烙印,来俊臣将令人胆寒的酷刑都配了一个形象生动的名字,有的还诗意盎然:“仙人献果”就是让犯人高举重物跪在碎砖瓦上,沉重的压力会让碎片刺入骨肉;“玉女登梯”就是让人立于高处,然后把他往下拉……

    来俊臣一边陶醉于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世界,一边享受着犯人的哀号连连。他常常留恋徘徊于刑房,心情愉悦地欣赏着犯人那一副副受尽折磨的表情。

    与索元礼、周兴、侯思止等人相比,来俊臣只能算是酷吏中的后起之秀,但来俊臣后来居上。

    来俊臣的办案效率足以令他的那些老前辈们汗颜,自叹不如。

    来俊臣“每鞫囚,无问轻重,多以醋灌鼻,禁地牢中,或盛之瓮中,以火环绕炙之,并绝其粮饷,至有抽衣絮以啖之者”。也就是说他每次审犯人,不管案情轻重,动不动就拿醋灌进犯人的鼻子,关到地牢里。或者更残酷的,把犯人放到大坛子里,外面围上烧红的铁链,并且不让人吃饭,囚犯饿得只好吃自己身上的衣服。囚犯们睡在粪便垃圾中,受尽苦楚,除非到死的那一天,否则永远都逃不出来俊臣制造的人间地狱。每逢朝廷颁发赦令,来俊臣都要先派遣狱卒杀光所有的重案犯,然后才宣布有赦令。

    佛教经典里的地狱之门打开后,进入鬼门关的魂魄,会见识到人类酷刑的精华部分。

    火床煎爆、烧皮彻骨、钉板刺身、灌热铁汁、铁矛刺肛、铁钩拔舌、挖眼抠心、粪尿浸泡。地狱酷刑也不过是人间酷吏们玩剩下的。

    对武则天来说,所有的酷刑只是服务于权力的手段。武则天对来俊臣等人极为看重,授以高官厚禄。这大大鼓舞了酷吏们的好勇斗狠精神,一个个就像是打了鸡血的疯狗,一个赛似一个地疯狂,京城各处布满了酷吏的眼线。

    帝国官员往往会在上朝的路上,就突遭袭击逮捕,继而被族灭全家,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员们上朝时,都会在前一天写好遗书,与自己的家人挥泪诀别:“不知还能相见吗?”

    这一时期内酷吏经办的政治案件,主要有二十多宗,被整肃的主要对象是反对武则天的官僚,包括一大批宰相。他们被整肃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纯属诬陷,有的则因贪赃枉法,有的因为与来俊臣等有私怨,有的则牵连于皇位继承问题。

    暴君需要酷吏,而酷吏的出现同样离不开最高权力者的认可。酷吏的出现往往是现实政治斗争的需要,是统治者手中的一种工具,一杆枪。

    封建帝王需要儒臣用温文尔雅的儒教来驯化平民百姓,也同样需要酷吏用手中的屠刀来稳定龙椅宝座。

    所谓时势造英雄,时势也同样造就了酷吏,“非吏敢酷,时诱之为酷”。

    从更深层次上讲酷吏是政治体系中“三大矛盾”的产物,也就是权力集团内部的派别矛盾,官家集团与地方豪强大姓的矛盾,官府与百姓的矛盾的产物。当年汉武帝刘彻重用酷吏张汤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压地方豪强。

    2

    武则天重用酷吏是在垂拱元年(公元685年),而来俊臣直至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才获得提拔的机会。在几位酷吏大佬中,作为后起之秀的来俊臣天分极高,武则天交到他手里的硬骨头没有啃不下来的。来俊臣是一个死囚,如果不是武则天执政需要,按照帝国律条,他已经成为一个死人。

    不甘心在狱中等死的来俊臣要求上书告密,或许是他的身份太过特别,来俊臣受到了武则天的破例接见。凭借着自己的花样美貌、机敏的应答能力和非凡的政治嗅觉,他给武则天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武则天大笔一挥,来俊臣就从一个死刑犯华丽转型为帝国的八品官员。

    武则天曾经就自己擢升死囚来俊臣为朝吏的惊人之举向有所质疑的大臣们解释过。她的理由是,自己欣赏来俊臣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不卑不亢和无畏之心。如果说索元礼像猛虎,那么来俊臣则像蛇蝎,朝廷也需要几条咬人的蛇,蛇多虫自然会少。

    有时候武则天却说,我只是喜欢他的相貌,还有一口好听的长安官话。最可信的解释或许是武则天有一次在召见来俊臣时说过的一句话:“他们对我起用你这个死囚有所质疑?我倒想反过来问问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提升死囚为官?”

    武则天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与来俊臣对话。武则天的理由很简单,如果自己把一个人从屠刀下解救出来,那么这个人自然会永远效忠于自己。效忠于自己的人,是值得信任的人,是可堪大用的人。

    来俊臣的父亲是一个赌徒,母亲是他赢回来的赌本,这种畸形的家庭组合方式,受伤害最大的是孩子。这种家庭出身带来的耻辱感始终包围着来俊臣。如果有一个管道能够排解他对社会和人群的仇恨,埋藏于心底的怒火将会焚毁一切人性良知与道德底线。

    他对生命本身就有种极端的仇恨,血液里的暴力因子一旦释放出来,就会将自己的兴奋与满足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面对残酷无度的恶事,来俊臣没有丝毫的忏悔与内疚。

    生命对来俊臣而言,本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酷刑组合。街头的暴力,家庭的精神摧残,让他感受不到一丝生命的温情。在武则天执政的大时代背景下,外因与内因相互作用,共同打造出这名有如罗刹化身的天下第一酷吏。

    在长期底层生活的磨砺中,来俊臣对人的生理和心理的承受极限了如指掌。他可以针对犯人的情况量身打造刑具,并且实施不同的审讯方式。不管犯人是什么体格、精神状态,交到他的手里就等于栽到了活阎罗手里。

    他会给你鼻子灌醋、耳朵塞泥或者干脆熏聋,然后再将你扔进没有一丝光亮的黑牢里,让你搞不清楚是置身于地狱还是人间,剥夺你感知这个世界的所有神经系统,让无边的孤寂和黑暗将你折磨得生不如死。如果你是生性高傲而有洁癖的读书人,他会刻意把你的牢房就寝处铺满屎尿秽物,不给你吃喝,饿得撕破衣服掏里面的棉絮吃。

    怎么做伪证,怎么收买证人,来俊臣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用他自己的话说:“死之能受,痛之难忍,刑人取其不堪。”也就是说,人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忍受痛苦,所以有必要选取他们不能忍受的刑罚。

    他只需要对两个人负责,一个是武则天,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只要他察觉出武则天对谁不满或者怀疑谁,或者他自己看谁不顺眼,那么这个人便上了他的黑名单,上了黑名单的人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

    按照帝国的制度体系,作为左台御史中丞的来俊臣并没有刑审资格。御史台本来只弹劾官员,不审理案件。但是武则天出于不可言明的政治目的,在御史台下专门设立了推事院,成为独立的刑审系统。

    来俊臣等酷吏直接受控于武则天,而这些酷吏又在全国各地收买了几百个无赖,一旦想诬陷谁,便指使这些无赖去告发,然后各地响应,互相作证,背景不同,身份不同,但口供都一模一样,足以给人定罪。

    来俊臣由此成为武则天最为信任的宠臣之一,凡有大案必交给他处理,并专门为他在丽景门内置推事院,号为“新开狱”,由他一个人主宰制狱,入此门内,有死无回,百不全一。

    来俊臣的地位起了变化,来氏集团的性质也发生变化。以前的来氏集团,仅仅是一个告密集团,现在则分为两部分。下层部分,仍从事于告密,即所谓“招集无赖数百人,令其告事,共为罗织”。而其上层部分,则是一群法官,如来俊臣、王弘义、侯思止、郭霸……他们掌握了推鞫大权。上下结合,成为恐怖政治中一支突起的异军。

    武则天疑心病很重,对于谋反案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即使有明显漏洞也不加责怪,任来俊臣自由发挥,对手诸如受贿索贿夺人妻妾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来俊臣得到了尽展其长的机会,他的魔鬼天性也完全暴露出来。

    来俊臣豢养于各地的数百名无赖,原本是用来相互串供诬陷良善的,现在又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为来俊臣摇旗呐喊,以放大其在帝国权力集团内的影响力。这些人每次告密之后,都会添上一句:“请将此案交给来俊臣审问,必定可以水落石出。”

    时间一久,来俊臣就成为人气指数最高的酷吏,只要有大案要案,武则天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来俊臣靠着这些花样百出的手段,博得了武则天的信任与好感,也因此青云直上,累迁侍御史、加朝散大夫,又擢拜左台御史中丞。

    就是这样一帮人,他们联手打造出一个恐怖而刺目的时代——酷吏时代,由索元礼开启,来俊臣发扬光大,推向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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