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风雅颂(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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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像逼我离开村落样,离年关越近,问我是在京城过年还是在村里过年的话就变得越稠密。我说我想在村里过年时,他们就惊奇地看着我,过年你怎么能不回家和你媳妇团聚呢?我说我准备回京城过年时,他们就紧追不舍地说,什么时候走?还回来不回来?

    忽然间,我继续在前寺村待下去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在村里待着的理由变得一穷二白、山枯水尽了。回京城,可京城那儿似乎从来都没有过我杨科这个人。待在前寺村,我又似乎不是前寺村的人。我在这个世界闲余而无趣,像多余在路边的一棵草,多余在春来叶发间的一个虫包儿。原来我在哪儿待着都是一个闲余人。都要找到一个最为贴切、合适的理由才能待下去。

    可现在,要过春节了,我在前寺村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了。

    四叔从村外走回来,到我门前,他把手里的一兜鞭炮和红纸放在门口石头上,提着另外一大兜的东西,从我身边挤到我家院落里,说这东西是玲珍让我从城里给你捎来的。说让你回京城过年时,把它捎到京城去。说着他把那一个大兜放地上,又从大兜中取出一袋一袋的小东西,说这是一包儿野猴头,这是一包儿金针菇,这是一包儿产在深山区的小香菇。一包一包的,全都装在透明的塑料袋子里,摆在院里地上和售卖一模样。在发亮的雪天中,我家院里飘荡着红黄干暖的香,像谁家在烘干刚从山上挖来的野货般。院子里的雪,都扫到了院南的一块空地上,堆起来半人那么高,在太阳下面发着光,也散发着雪味儿特有的清纯和白净。在那白净的清纯里,山野干货的香,温暖暖像冰天雪地间的一炉文淡淡的火。有喜鹊在我家的榆树上叫,也有乌鸦在那榆树上叫。喜鹊和乌鸦先前是从来不同枝共鸣的,可在这一天,它们在一棵树上同台出演,一块欢叫,啁啾一片,翠音如竹的声音从树上落下来,像入冬前的冰雹粒儿样。

    我抬头朝那树上看了看。

    四叔也朝树上看了看。

    ——玲珍还好吧?

    四叔收回目光望着我,有几分抱怨地——你每次进城都该往玲珍那儿拐一下,好坏你们年轻时候也是订过婚的人。

    我顺手搬过两个凳子来,一个给四叔,一个放到自己的屁股下(像两个月前守墓的中年人顺手搬过两个凳子来,一个给我坐,一个放到他的屁股下)。坐下后又沉默了长短一会儿,看着四叔取出一根烟,点着吸了几口后,我说四叔,玲珍怎么能嫁给那个姓吴的人,她是看上了他有那一院的房子吗?

    四叔点着的烟僵在半空里,直到烟灰砰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哪个姓吴的?

    ——哪个吴胖子?

    ——哪个吴德贵?

    ——你是说玲珍的耙耧酒家之前帮她开豫西宴的那个姓吴的?

    四叔看我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像看了我10年20年,想了10年20年,脸上的皱纹先是越来越密着,越来越深着,到后来就越来越浅,忽然间变得稀疏开朗了。他连吸几口烟,吐出来把白亮的天空雾成一团儿,再把那烟掐灭,拿手把面前的雾赶开,将手头的半截烟装进口袋里,悄然开悟道,你说的是那个稍微有些胖的姓吴的?玲珍怎么会和他结婚呢?豫西宴怎么是他开的酒家呢?豫西宴是孙林死了后,玲珍为安葬孙林欠下了债。为了还这债,她卖了家里的猪,卖了门口的树,还卖了自己嫁来时的嫁妆和陪送,玲珍就拿着这1000多块钱进城去,先在城里卖蔬菜,半夜到十几里外的城郊地里买那新鲜的,日出时赶到城里的菜市场里卖,靠起早贪黑和力气,挣下一些钱就在政府街那儿租下几间房,开了个小的饭馆就叫豫西宴。那姓吴的是玲珍请的大厨师,能炒一手好菜,能做一手好面食,因为他的手艺好,豫西宴也就生意好。可后来,在玲珍把租的房子和后边的院子全都买下后,准备大干一场时,那姓吴的生病死掉了,豫西宴的生意就垮了,玲珍就又换厨师,把豫西宴改为耙耧酒家了。

    ——那姓吴的怎么会是玲珍的男人呢?

    ——玲珍怎么会嫁给她请的厨师呢?何况那厨师还比玲珍大了整整20岁。

    ——我说杨老师,杨科呀,难道你不知道玲珍一辈子就只爱你一个人?不知道没能嫁给你,她一辈子没有忘你吗?人家黄花大闺女,凭什么要嫁给咱村大她12岁、还结过一次婚的孙林呢?就是为了能嫁到前寺村,离你家里近一些,你每次从京城回来,她也能看上你一眼,难道你看不出玲珍的这点心事吗?

    ——真看不出她这一点心事吗?

    ——你当真看不出她这一点心事吗?

    四叔说完这些就走了,临走时有些气鼓鼓地从凳上站起来,瞪了我一下,说你离开前寺村20年,不了解玲珍为啥不来问问我?我是孙林的叔,可也是玲珍的表舅呢,这天下有谁比我更了解玲珍呢?有谁比我更知道玲珍的根根梢梢呢?说到这儿,他用脚在地上莫名地狠狠拧一下(像我在公墓吴德贵的墓碑前狠狠拧着那些碎香末儿样),然后斗气似的从我家里走出去。出门后还又回过头来问,杨科啊,你一离开京城就是小半年,在这半年里,不见你家里有信来,不见你说起你家里的事和你们学校的事,要是在学校和家里那边,有了不便说的事,不便回去过年时,玲珍说她病再重也要从城里回来陪你过个大年呢。

    ——病再重也要陪你过个年。

    说完这几句,四叔在大门口儿望望我,见我一时没话说,站在门里低着头,他说你自己想想在哪儿过年吧。想想在哪儿过年吧。就提起他放在门外的年货回家了。

    2.臣工[34]

    玲珍从城里回村过年那天,我赶着时日去往城里了。这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八,再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过完三十就是大年初一了。

    要普天同庆了。

    一早我就离开了前寺村。离开时,全村人都还没起床。冷得很,房檐上和树枝上的积雪被夜暖融化着,又被夜气冻成一柱一柱的冰凌条,白青青地挂在半空里,在月光中闪着幽蓝的光。能听见那些冰凌条儿,在夜里生长的咔嘣、咔嘣声,像什么东西在悄悄碎落样。我在我家的大门上贴了一副红对联,上联是——天高云淡雁南飞,下联是——秋高气爽雁北去。横批是——南来北往。而在大门的门板上,我则用粗笔在一张很大的红纸上写了十几行的字:

    村人们,叔叔婶婶们:

    我本来是想留在咱们村里和你们一块过年的,可昨儿半夜有人从京城给我捎来了我爱人茹萍和学校校长的信,说让我一定在大年三十之前赶回去。说我爱人茹萍想我都快想疯了。说大年初二学校要召开一个最隆重的国际东方文化学术研讨会,这个会上有五十几个国家的一百多名汉学家要齐聚京城,研究中国文化。他们共同要求我要在会上发个言,做一个最重点的长篇学术报告。如果我不回去,会议将大为失色。

    对不起,我只能连夜赶回京城过年、开会了。

    祝全村父老春节愉快。

    我把信写在门联上的红纸上,字像核桃红枣一样大,工工整整,一画一笔,使村里所有认字的人,都能顺顺畅畅念下来。用糨糊贴了那春联,贴了那本是一封信的红门联,让所有村人一起床,都能看见我家的门联和那封急要的信,之后我在偶尔响起的狗吠中,离开村子上路了。一路上思索不停,脑子空白,提着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在耙耧山脉的梁道上,两袖清风,空谷足音,脚步声响得如锤子砸在木板上。

    到了东方露白时,我走出了两脚儿汗。

    到了日升东山时,我已经浑身热热乎乎,后背上有了潮黏黏的一层儿。

    到了日升几竿时,我以为我会碰到我第一次从耙耧进城的那个谢顶的司机小兄弟,可没想到,我没碰到他,却碰到了一个满头乌发开大卡车的小伙子。依然是在城关的城门前边下了车,依然和司机在那儿道再见后,穿过那座古城门,我没有径直去车站,没有径直去进城必到的天堂街,而是犹犹豫豫到了街角的一个邮电局。到了那邮局的营业大厅里,见客人稀少,冷清空旷,有一个人在寄包裹,有一个人在填着汇款单,还有一排封闭的长途电话亭,一个挨一个地竖在邮局大厅的正南边。我到电话服务员那儿交了钱,填了单,她给我一把铜钥匙,打开了2号电话亭的门。从墙上摘下耳机,犹豫一下,我谨小慎微,又踌躇满志地拨通了寺村的村长家——那是前寺村和后寺村唯一的一部电话机,归着村委会,可村长为了方便,就把电话扯到后寺村的他家了。

    我说你是后寺村的村长吗?

    ——请找村长接个电话吧。

    ——村长,你好。我是京城清燕大学的张校长,想麻烦你一件事——我们学校的教授杨科先生,是你们耙耧山脉的寺村人。我不知道他家是前寺村还是后寺村。麻烦你一定在今天到前寺村通知杨教授,说无论如何,让他今天要离开耙耧山脉,明后天赶回京城,赶到学校里。他是我们大学最有学问、最有威望的名教授,我们在大年初二要召开一个由五十多个国家、一百多名学者参加的国际学术讨论会,必须让他回来到大会上做重点发言。告诉他,说学校非常支持他离开教室到田野的考察和研究,把学问做到田头上。明年我们要号召全校的教授向他学习,组织各门各类更多的教授、专家离开讲台,分批到校外进行研究和考察,掌握第一手资料,分析研究,著述立书。可现在,杨教授要不回来参加这个重大的国际学术交流会,我们就无法拿出第一流的学术成果,向世界各国的名人和学者展示与交流。请你务必通知杨教授,说我校长求他了,请他以大局为重,把国家的荣誉放在第一位,一定要赶回来参加这次国际会议,为国争光,也为学校争光。说过完年他若要继续到耙耧山脉考察研究,我们学校一定放人支持他。一定下不为例,决不再干扰、打断他的研究和考察,决不耽误他的著述和立说。

    ——喂,刘村长,还再麻烦你给他说一下,说他爱人赵茹萍,非常想念他,非常希望他回到京城和家人团聚过个年。说她爱人本来是要到你们那儿和他团聚过年的,可听说学校要让他回来参加国际学校交流会,他爱人就不去那边过年了,就在家等他回来团聚、回来过年了。她爱人说让他回来什么都不要带,只要人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村长在电话那头显得惊慌而喜悦。从把村委会的电话扯到他家后,也许他还没有接到长途电话过,更没有接到从京城来的电话过(还是京城的清燕大学校长亲自打去的)。校长在电话上给他说了许多话,说听杨科教授说过,村长你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说耙耧山脉能出杨科这样的教授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说杨科的才学,为整个清燕大学争了光,他现在研究的课题——那部名为《风雅之颂》的专著最后写完一出版,将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桩大事件,耙耧山脉也可能因为这部专著而名扬天下,载入史册。村长为接到校长的电话而激动,他因紧张而声音发抖地说,我现在先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广播一下校长你的电话内容,让杨教授抓紧准备一下回家的行李,也让前寺村、后寺村和能听到广播的人们都知道,杨教授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人。他说我广播完了,再亲自到前寺村里去一趟,把校长你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给杨教授。

    说完了这些话,校长(我)对村长说再见吧,麻烦你现在就去广播我的电话内容,越快越好,时间急迫。村长在那边便一连声地说我现在就广播,现在就广播。

    之后电话就戛然而断了。

    我这边的电话亭里,便满溢着成功的欢乐与喜悦。阳光从邮局的窗里透进来,再穿过电话亭的玻璃照到亭子里,使电话亭里温暖明亮,能看见细尘飞舞,金星晃晃,如同一群飞舞着的小蝴蝶。我伸手在阳光里抓一把,好像抓到什么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抓到样,两手空空,但有一把日暖在手里。捏着那日暖,盯着那些被我抓乱的飞尘看一会,我觉得我似乎有必要给茹萍打个电话回家去。毕竟过年了。毕竟我是她丈夫,我应该主动给她打个电话去。也许她在电话上会先是怔一下,继而吃惊地说,杨科,你还知道往家里打个电话呀,你到底去了哪儿?失踪这几个月让我和学校急死了。让我和学校满京城、满天下里去找你。也还许,她听到我的声音会突然哭起来,哽咽着说,杨科,你在哪儿?快回来过年吧,我再对不起你,你也不该一走几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也还许,她什么也不说,只在电话上呜呜地哭,哭到最后问我说,你哪天回京城?我到车站去接你。

    握住不停地嘟、嘟、嘟的耳机,那一刻我把茹萍过去的一切全都原谅了。我想只要她在电话那头说一句对不起,回来过年吧,或者说,杨科,算我求你了,求你回来吧。只要她说这么一句话,我立刻就到车站买票赶回京城去。

    (可是她会这样说话吗?)

    说到底,她是知识女性,是一个极有自尊的人,让她给我道歉也许是件困难的事。既然她是那种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愿认错的人,我想我不该一定要让她如何如何说,如何如何做。我应该退而求其次,不要求她在电话上哭,不要求她在电话上表现出对我深刻的思念和情感,只要她在语气上表露出希望我回去就行了。

    再在电话亭里待一会,我慢慢又改变主意了,想只要她能在电话里嗔怪地说句喂,你回来不回来?只要说这句话时,不要有太大的火,含着一丝的温和和内疚,我就买票回到京城去。也不一定要求她的话里有温和与内疚,只要她只在电话里表现出一丝希望我回去,表现出对我离开她和家的生气和恼怒,我就赶着回到京城和她团聚,和她一块过年,和她一块在大年初一到她家,向她父亲(我的导师)、母亲一如往年那样去拜年,皆大欢喜、其乐融融地如同什么也没发生样。

    我决定要给她打一个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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