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电话的不是茹萍那有些京腔京调的普通话,而是一个声音洪亮的男高音。
像是李广智。
一定就是李广智。
他只喂了一声我就觉得像是李广智(也许不是呢)。可我被这像是的声音惊得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了,人被雷击样,被钉在了电话亭子里,木木地怔在那儿,一时间莫名其妙、六神无主、呆若木鸡。终于到过了一会儿,我才懵懵懂懂明白着,我的电话打得恰恰巧巧不是时候呢,冤家路窄,生不逢时呢。和那一天提着书稿回家样,不期而遇,仿佛我是专门挑人家李广智在我家的时候才打电话回去的,是专门去扰乱人家情致的(你们想,我有这么无聊吗?)。
我从电话亭里出来了。
有一种被人从自己家里推出来的遗弃感,酸涩涩地在我心里涌动着。我知道我是那个家里不受欢迎的人,要赶着回去过春节,一定会像有一家人正高高兴兴吃团圆饺子时,门口却站了一个又脏又丑的乞丐,在伸着一个破碗讨饭样。而且我离开那个家,离开那座京皇城,不是谁把我牧羊放牛样举着鞭子赶了出来的,是我自觉自愿逃了出来的。像一个甘愿出走的孩子般,他知道他不能无骨、无气、无尊严地兀自又自己回到人家面前去。我是一个名校的名教授,我是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一分子,我必须把尊严放到第一位。即便回家去,也必须让她赵茹萍和那座皇城来请我,像做父做母的去求离家出走的孩子样。
我这样想了,就决计也要这样做。
清了电话费,我从邮局走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闲闲散散,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过年的轻松和喜悦。我站在邮局前的马路边,感到冬天的寒风,从脸上吹过去,像从一块木板上吹过一模样。任头顶的日光照着我,如照在一尊泥塑上。心里空空荡荡,堆积如山,望着大街上的人头和脚步,我如站在一脉山顶上,望着遥在天边的树木和石头。他们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儿童们在年前提早放的鞭炮声,明明是红红亮亮,火光闪闪,可我却如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一样儿。我就那么木然地站在年关的县城里,不知道是站了极小一会儿,还是天大一会儿。最后想到离我不远的天堂大街时,那冰冻得如冬季里鹅卵石似的心,仿佛被温水泡着了,慢慢化开来,使我哑然笑一下,宛若我家那电话里男人的一声喂,正中了我的下怀般,这样正好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朝着天堂大街走过去。完全可以如我此前曾经计划、曾经想过的那样,痛痛快快(荒淫无度)地在天堂街上过个年。
3.駉[35]
这个年,我果真在天堂街的天堂旅馆里过得荣华富贵、奢侈糜烂,就像一枚硬币被敬在一堆金币里,一棵蒿草长在一片灵芝间。
我没想到我在旅馆能碰到那么多的人,诗朋酒侣,红颜知己,没想到我在最没落寒冷时,能有一堆滚滚烫烫的热情围着我。天堂街上,已经人走街空,家家的店铺都提早贴了对联,锁了门户,回家过一年的团圆大节了。一街两岸都是清冷的红对联,一街两行都是过年的清静与喜庆。原来的理发店兼有小姐服务的店铺大门上,写着——理发洗头上层建筑,劳动致富经济基础——的对联。那个专卖男人保健品的药店门前,铁卷的大门虽然有一把拳大的铜锁,可对联却写得火热亲情、柔嫩绵软——进门来都是自家亲人,出门去都是兄弟朋友。还有那家专门明里营业按摩、推油和足疗的中医保健店,而暗里却是直接经营男女性事的娱乐大世界,台阶上不锈钢制的玻璃大门上,冷冷地串了三条比指头还粗的链子锁,可那玻璃门上的对联却有着另外一番温情和滋味——今日锁门明日开,男女老少都进来,横批是——你的天堂。大街上的这些对联,并不一定有多么的意趣与合韵,可毕竟是把巨大的墨字写在了红纸上,还有店家不仅把柏枝插在门口的墙缝里,还把柏枝沿着地面的门缝一直插到门脑上,或者索性把一大堆柏枝堆在门口上。那些还没有回家过年的店主们,在腊月二十九的这一天,人虽还在店里,店门却也大都虚虚实实地关着了。街道上行人稀少,韶华褪尽,偶有一个两个行走的人,也都不是这街上往日的享乐者。我是在日落时候(我大都是赶在这个时候里)到了天堂街,在街口破例没有碰到总在那里修着自行车的中年人。早一会,我有些凄惶地沿着政府路往前走着时,到耙耧酒家的门前,如我所料地看到了一把锁。如我所料地看到那样一副红对联。上联是“天南地北一家人”,下联是“春夏秋冬四季亲”,横批是——耙耧人家。没有什么料不到的事,没有什么令人意外和喜悦。我在耙耧酒家的两层楼下站一会,如一棵树在路边竖了一会样,回身朝着天堂街上走过去,也就看到了天堂街上的凄寒和热闹,清静和繁华。看到了春节将至的喜庆和冷清,一如往日地沿着天堂大街由北向南走,望着街上的门锁、春联和偶尔在大街的地边上,堆着的一堆堆的雪,心里和那一堆堆的雪样冷着和硬着。明知道大节将至,店店铺铺都会锁门闭户,明知道单是自己在这街上的各家店里,都劝走过一个年龄最小的小姐或者服务员,一条街上一共劝走了58个人(名字全都记在我的笔记本儿上),可在这时候,我却突然想让那58个小姐都出现在大街上,像一班学生样跟在我后边,或都如往日样站在各家店门前,翘首弄姿地迎着我,卖弄着她们质朴的风情和骚动。
——过来吧,我们这儿的姑娘又小又漂亮。
——享受吗?她们干净哩,每天都洗澡。
——娱乐娱乐吧,价廉物美呢。
可今天这样的唤叫一声也没了,整条街都静得和荒野一模样。有当地人从我身边过去时,疑怀地望着我,仿佛我在这个时候,还在天堂街上走着找寻着,是果真有些精神病,有些十恶不赦的罪恶呢。他老远乜斜着眼睛盯着我,到我面前冷冷恶恶说,还找小姐呀?小姐也得过年呀。
我站住,慌忙说我是想找旅店住一夜。
那人瞪我一眼走去了。又有人迎面朝我走过来——
找什么?现在过年了,你们外地人不回家过年呀。
我笑笑——我有样东西丢掉了,顺便找一下。
我就这么东张西望、失魂落魄地走,可到天堂旅馆门前时,看到有人正在门口贴对联,端着糨糊的竟是小杏子(竟是小杏子!)。她还是上身穿着红毛衣,下身穿着厚毛裙,看见她我像看见我失踪多年的女儿样。
——小杏子。
——啊呀你。
——这旅馆还开门营业吗?
她就放下糨糊,领着我到旅馆,找到了留下过年值班的服务员,帮我开了房,帮我提了手里的旅行包,帮我笑着说,你也不回家过年呀。我们从一楼踏着楼梯来到二楼上,开了最里边的一间房,一进门我就抱了她一下,说幸亏你也不回家过年我可有伴了。她便说,我怎么回家过年呀,我爹知道我在这城里做这小姐的事情了,回去他不把我活打死。
我说你答应过我,你再不做这样的事情了呀。
她说把行李放这里,先给你烧一壶开水吧。
我说你答应过我,再也不做小姐的事情了呀。
她说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做小姐的不敢回家过年呢。
我说小杏子,幸亏你答应过我离开天堂街,却没有真的离开天堂街。
她笑笑,说我帮这旅店干些活,春节我住在这旅店他们不收我的钱。
我说你该回家过年的,不回家你爹你妈会想你。真回家了,他们就不会打你了。何况你做小姐是无奈,又是为了家里好。
她说有好多小姐都没走,都住在这天堂旅馆里,我去把她们全都叫来吧。
一转眼,她就把那些没有回家过年的小姐全都叫来了,如同一群蜜蜂蝴蝶般,先在走廊上嗡嗡地飞一阵,我把门一开,她们就站在门口上,像我把教室的门一开,一群学生站在教室里。她们十几个人里,有保健品药店里的刘桂芬,有娱乐大世界里年龄只有16岁的陆小凤,还有另一家按摩店里,第一次接客就碰到我的那个叫慧慧的小姑娘。因为她是第一次,老板要收1000元,我倾囊而出给了她1000,明明看着她提着行李,离开了按摩店,到汽车站买票回家了,可现在她却还站在那堆人群里,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朝她笑一下。
十几个姑娘都朝我笑一下。
我也朝十几个姑娘笑一下。
她们中间有一半我认识,另一半我压根不认识,可每个人我都觉得认识样,都觉得她们是天堂街上那些年龄最小、都曾被我劝走过的姑娘样。我都给过她们钱,都曾经劝过她们离开天堂街,不要做那接客的营生样。我朝着她们望一会,做了一个往屋里请的手势说,过来呀,都站在门口干啥呢?她们就哗的一下涌到了我的屋子里。我指着这个说,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呢?指着那个说,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呢?又指着她们中间年龄最小的慧慧说,你要了我钱没有离开天堂街?她把头一勾,说老板让她提着行李到车站走一圈,就又把她从车站接回来了。
我说你这么小,怎么不回家过年呢?
她说爹死了,娘嫁了,这天堂街才是我的家。
我就让她们坐床上、坐凳上,坐在电视柜的角儿上,没地方坐的倚在桌上和墙上,然后她们就问我,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呢?
我说留下来就是为了和你们一块过年呀。
我们欢天喜地,其乐融融,大家商量着都住到一块儿,这样既可以热热闹闹过春节,又可以在旅馆少开几间房,省下(她们)一些钱。于是乎,我就大方地又给旅馆加了一些钱,把我的单间改为套间了。让她们全都把行李提到套间里,大家像一家人样住在一块儿。
这个套间是天堂旅馆最大最豪华的房,在二层的最南端,里间是一张双人床,外间摆了一圈沙发和电视机,靠边还有一间小耳房。耳房虽小,却有两张单人床,地上铺了红地毯,墙上贴了黄壁纸,窗帘上挂了新的绿窗帘。为了过好年,姑娘们能者多劳,各尽所长,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电暖气、电饭锅和她们租房住时的碗筷、面板和菜刀。她们分头出了一次门,回来就有肉、有菜了,有鸡、有鱼了,还有了连往年春节,我在清燕大学都未曾吃过的冰海参。晚上我们就在屋里煮了一锅面条随便地吃,吃完后大家分三拨儿在屋里打扑克。一拨儿在主卧床上打,一拨儿在耳房床上打,另一拨儿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到了打扑克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们刚好12个,刚好三拨儿,多出来的刚好就是我。我便给她们烧茶、倒水,让她们在屋里闹得天翻地覆,欢声笑语,像她们刚刚才几岁。才有十几岁。无忧无虑,天真无邪,正是不知道世界上天大地大、山高水深的好年龄。她们有一拨是打交工粮,有一拨是打斗地主,还有一拨在打拖拉机(竟用三副扑克牌,分到每个人手里的扑克,多得和学生们的作业、课本样)。我没有想到她们的学问比我大,我教了半辈子的书,做了半生教授,可我只会打那交工粮,大压小,压根儿看不懂她们打的拖拉机。打交工粮的一拨儿,是谁输了往谁的脸上贴纸条。斗地主的一拨儿,是谁输了让谁头上顶只鞋。打拖拉机的一拨儿,是谁输了就给赢家10块钱。三拨儿,从晚上一直打到12点,睡的时候,是双人床上横着睡四个,两张单人床上竖着睡四个,客厅的沙发和地上,七横八竖睡四个。大家谁也没有脱衣服,都和衣倒下就睡了(我就睡在长条茶几上,正好是个木茶几)。以为她们挤得都像堆在地上的一捆韮菜、一捆葱,会谁也睡不好,可没想到我把灯一关,她们就都哼哼叽叽、乳香奶白地睡着了。
那一夜月色明亮,天寒地冻,可屋子里暖暖和和,诗意盎然,如同雪天的暖房一模样。晶明的月光从窗缝渗进来,像一条边沿不整的玛瑙从窗台倒在屋中央。有一股寒夜的冷气从哪儿透过来,到了屋子里,被我打开的电暖气给缓缓融化了,被那12个姑娘热嫩的呼吸暖掉了,使屋子里浓情蜜意,温热舒适,没有丝毫的寒凉和冷瑟。能听到屋外北风吹着树枝、房檐和街道上门联纸的吱喳声(像细微的几根柴草在我的耳朵摆着摇着一样)。也能听到窗台、屋角的哪儿,居然有着一只过冬的蛐蛐,在屋里白朗格格地叫。还有那12个姑娘的呼吸声,均匀节奏,混乱无比,一呼一吸,宛若城外哪里拉锯的声音响在屋子里。瞅一眼屋里似明似暗的光,我看见那光里她们身上乳奶的气息,如云如雾,半香半甜,在半空和地面挤着推着飘散着,还看见因为她们的呼吸,使她们每一个饱胀的胸脯都起起伏伏,荡动不安,仿佛一团风中的水面般。有一片乳沟的香味,不知是从里屋飘出来,还是要从外屋飘进里屋去,仿佛混乱的气流,在屋里团团聚聚,推推搡搡,打着旋儿东走走,西停停,一会儿挤在窗台下,一会儿靠在电视机柜上,又一会儿索性来到茶几的上空凝下来,在我的鼻子前面结成一片儿。我挥了几次手,都无法赶走那一团一片乳沟的香,还有每个人都散乱如风的头发味,还有她们清纯浓烈的皮肤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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