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着了吗?杨教授。
我翻个身子看着她。
她把声音提高一点儿,有些嗔怪、又有些无奈地说,你不睡着我怎么上厕所?要么你把脸扭到那边去,把耳朵用什么捂起来。
我把脸扭到了背对厕所的另一边,拉过一件衣服包住了我的头,隔着衣服听到了她的趿鞋声,踩着人缝去厕所的脚步声和到厕所后开门、关门和锁门的当啷声。当她从厕所出来时,我感觉到她又小心地到我身边探了一下头,看我仍然用衣服包住头,才爬上沙发去睡了。
就这样过了大年二十九的夜。
三十的这一天,一个县城都忙着。连宾馆看门的人都悄悄回家了,一个宾馆似乎只有我和姑娘们。我们如住着一套别墅样,大家都在套房里忙七忙八,择菜剥葱,剁着饺子馅,整着锅碗和瓢盆。我依着在京城和茹萍吃饺子的习惯,在那瘦饺子的馅中不放葱蒜姜,也不放酱油和味精,只放丁点儿麻油和鸡精;又依着耙耧人的习惯,在肉饺子中放了很多葱蒜姜,放了很多酱油和麻油,还有一把盐和一大勺的白味精,让她们会擀面皮的擀面皮,会包饺子的包饺子,什么也不会的就到一边看电视。大家忙忙乱乱,闲闲散散,安静的酒店里,到处都是大家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是她们你打我一下,我摸你一把的笑骂声,还有从外边传进酒店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到了黄昏要吃年三十的饺子时,她们从外边拿回了天堂街上人家门前插的柏枝和松枝,还拿回了红纸和墨水,让我趴在床上写一副她们都能认识、都能理解的对联贴到门外边。我便顺脑儿想一会,随手写了一副红对联,上联是——姐姐妹妹妹妹姐姐,下联是——父女情深儿女情长。横批是——天下一家亲。姑娘们围着那对联,仔细看了一会儿,都说我写得好,写得太好了,每个字她们都认识,意思也让她们能明白。为了奖励我为她们写了一副好对联,胆大的姑娘拿手去我脸上挑逗地摸了摸,胆小的朝我笑了笑。小杏子为了表示她和我的关系好,还当众在我脸上亲一下。可拿着那对联到门口去贴时,发现宾馆客房的门口,原来并没有门框儿,没有插柏枝的门缝和墙洞,又不能贴到宾馆客房的墙壁上,就索性把那对联贴到了门里边,把那柏枝、松枝插到了门里的墙缝和门后,插到了屋里的窗角和床头,还插到了卫生间的浴盆和水龙头的出水口。她们把屋里能插松、柏枝的地方,全都插上一丛儿绿,在床头、电视柜、窗玻璃、门后边和茶几、沙发的腿上,能贴红纸的地方全都贴上一块红,最后又由谁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二踢脚的炮,由我点着扔到窗外边,砰——啪——两声后,我们就开始吃着饺子了。
吃瘦的。
吃荤的。
秀气的姑娘用碗用盘吃,碗盘不够了,就把两个小盆子递到两个说话声大、走路步快的姑娘手里去。想吃啥我们就有啥,想要啥我们就有啥。在年三十的黄昏里,城里边鞭炮声响个不停,我们十三个在宾馆里吃个不停。她们有的坐在床头吃,有的坐在茶几上,有的撒娇样坐到我的大腿上。吃了几锅饺子后,大家又勤俭持家,共同动手,洗了锅碗,刷了碗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地毯上和沙发的靠背上看电视、熬年夜。说好这一夜谁都不能往自己家里打电话,大家的家就是天堂旅馆的这套房,所有的亲人都在这套房子里。姑娘们就全把打电话回家的念头掐掉了,一心守在套房里,把她们准备的小吃全都拿出来,有瓜子,有松仁,有花生,还有糖和巧克力、苹果和核桃,红红绿绿,白白亮亮,在茶几上堆成了山,大家谁想吃啥儿就去拿啥儿。一边吃,一边笑,到觉得电视没有意思时,就去打扑克。到了扑克没有意思时,又回来看电视。到了电视、扑克都没有意思时,就开门到门口转一转,到楼下朝着城街上有鞭炮火光的地方望一望。就这样熬到12点,待满天下鞭炮齐鸣、火光冲天,客房的玻璃上一片闪灼和轰鸣,电视中一片笑脸掌声时,小杏子过去把电视给关了,把拉开的窗帘重又扯上了。
屋子里猛地静下来,仿佛外面世界上的声音离我们有十万八千里,压根儿就传不到天堂街,传不到我们的套房里。这时候,屋里所有的灯都开着,亮如午时的蓝天白云般。就在这一片奇静的亮光里,12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的目光热切又惘然,仿佛都发现了什么,都在盯着什么看,可又没有一个人知道姑娘们看见什么了,发现什么了。
末了就都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一瞬间,屋里突然降下的奇静如同降落的雷,轰一下,世界在这一刻里死去了。在这一片轰轰隆隆的死寂里,来自她们每个人身上的肉香和化妆品奇丽刺鼻的艳香味,先是飘浮荡荡,后就缓缓静住,风息浪止,最终在屋里凝成了一片五颜六色,冰冰寒寒不动弹。倒是从县城的大街上,快速飘过来的鞭炮的火药味和燃烧的麻纸味,黑红分明地飞到忙了一年、安静下来的天堂街,挤到天堂旅馆的走廊上,又挤到我们的房间里,把她们身上静止的香味重又冲开来,开始了一种新的流动和飘散。
那个四川的姑娘说,我们跳舞吧。
另外一个说,这屋子还没有一张桌子大。
那个四川姑娘说,我们唱歌吧。
又有一个说,陪嫖客还没唱够呀。
便再次宁静着。就在这静里,小杏子脸上的忧伤不知去了哪儿,红一下,笑一笑,说我说一件事,保证要比大街上的热闹好。然后把目光扫着瞟一下满屋子的人,去把所有的灯光都关掉,只留电视柜下的一个小灯还亮着,使屋子里黄黄朦朦,像一天的落日将去时,黄昏里留下的最后一抹儿亮,然后她就回来坐下说,过了12点,就是大年初一了。大年初一就该拜年了。咱们这儿只有杨教授是男的,只有杨教授的年龄大,在咱们接过的所有嫖客中,只有从京城来的杨教授,没有动过我们大伙儿,还给我们几百、上千块的钱,劝我们离开天堂街,回到家里去。知恩图报,我们就给杨教授拜年吧。反正过去学生也是要给先生拜年的。儿女也是要给父母拜年的。我们就把杨教授当成我们的爸,当成我们的妈,当成我们的老师拜年吧。为了感谢杨教授的好,让杨教授坐在沙发上,我们都脱光衣服给他拜大年。让他想看我们哪儿就看我们哪儿,想摸我们哪儿就摸我们哪儿。但他今夜不能和我们有那样的事。因为今夜已经是大年初一了。大年初一我们要给父亲拜年了,父亲当然不能和他的女儿有那样的事。要给先生拜大年,先生也不能和他的学生有那样的事。
说完这番话,杏子挤着眼睛朝我笑了笑,又看看她周围的姑娘们,问说这样行不行?
说大年初一了,不拜年我们哪叫过年呀。
说杨教授,你就坐在沙发上别动弹,你的十二个学生(和十二金钗样)要给你拜年了。
说走,我们都到屋里脱衣服,从大排到小,年龄最大的先拜年,第二的二拜年,第三的三拜年。
就都退到屋子里边了。
把客厅简单收拾一下子,将茶几抬到一边去,拿出一个枕头摆在我面前地面上,让我和神一样坐在沙发的正中间。然后等一会,屋里的人问好没有。外边的人说出来吧。年龄最大的姑娘(竟是小杏子,其实她还不到20岁)就从里屋出来了。她果真一丝不挂,全身赤裸,从屋里慢慢走出来,看电视机边有人哧哧地笑,她往那儿瞪一眼,那笑声就戛然止住了。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中,只有安静和神圣,正经和凌乱,骚动和不安,还有更加浓重乳白的皮肤香,油亮的头发香,鲜红的唇香和指甲油的香。小杏子没有涂抹红嘴唇(因为过年不接客),手上也没有涂抹红指甲,可她的十个脚趾甲,却涂了褪不去的红颜色。从屋里出来时,她在地毯上慢慢朝我移,那十个脚趾甲,像十根火柴划着的火。原来穿上衣服时,她似乎胖胖嘟嘟,浑圆得和冬眠着的兔子样,可真的把衣服全都脱去了,才看见她除了那圆乎乎的肩头和乳房,其实她并不是多胖的一个姑娘哩。因为是第一个全身赤裸地走出来,她脸上有些红,哪儿都敢看,又哪儿都不敢看,低着头这儿瞟一下,那儿瞟一下,到我面前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杨教授,我来给你拜年了。
然后她就当真跪在了我面前枕头上,给我磕了一个头,说祝先生身体好。
又磕了一个头——祝师母身体好。
再磕了一个头——祝先生新年大运,吉祥如意。
最后跪着把头抬起来,像等着我说些啥儿话,再去把她扶起来,眼巴巴地望着我,看我额门上出了许多汗,还扭头给我递了一张擦汗的纸。可我接了那纸擦了汗,再一看,小杏子仍然跪在那儿没有动,浑身白亮,像团在我面前的一条白亮的鱼,似乎我不过去拉她,她就会永远跪在那儿不起来。
我说,你起呀。
她说,你还没有给我压岁钱。学生给老师拜年也得给钱呀,你不给钱我就一年不吉利,我一年的学习成绩都不好。
我慌忙转过身,去我的行李包中取出一个有清燕大学字样的信封来,从中抽出一张100块钱的票子递给她(似乎有些多),说起来吧,你的学习成绩不好不是你不聪明,是你学习不努力,以后把七分的功夫用到学习上,三分的功夫用到别处去,你的学习成绩也就上去了。
小杏子朝我点了一下头。
我说起来吧,当先生的没有别的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学业有成,事业也有成。
小杏子点点头,就从枕头上站将起来了,到一边,忙用别人的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的双腿间。
第二个姑娘赤裸着全身从屋里出来了,她是男人保健品药店的刘桂芬,单瘦,苗条,腰细得如是一截手腕儿,胸上的乳房也小巧,仿佛过年时小气人家蒸的小馒头。她从屋里走出来,哪儿也不看,径直到我面前跪下来,头发像水样流到了她前边。抬起头,又把头发捋到脑后说,杨教授,我给你拜年了。
——谢谢你在过去的一年里对我的关心和照顾。
——谢谢你,我考试不及格,你总是给我改成优秀和良好。
——谢谢你春节不回家,留下和我们一块过大年。
我说起来吧,以后好好读书,好好卖药,别再接那不三不四的客人就行了。说着又把一张100元的票子递给她,她又向我磕了一个头,就朝边上退去了。
第三个,身子润白,和吸了水的棉花样,赤裸地朝我走过来,仿佛身上的水会从她身上流到地上去。
第四个,身子没有那么白,可却淡黑发亮,像身上抹了一层油。
第五个、第六个,一直到最后一个,她们都赤裸裸地到我面前跪下来,半步远,在我伸手可及的眼皮下,她们跪着唤我杨老师、杨先生、杨教授。都说是我的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不明白学位的还要向我问明白)。都感谢我对她们的教育和栽培,器重和爱戴。都祝福我身体健康,著书立说,成果累累。她们说是我的本科生时,我给她们每人100块钱,祝福她们就业到好的公司去。她们说是硕士生时,我给她们每人100块钱,祝福她们就业到国家的机关当国家干部去。她们说她们是博士生时,我仍然每人发100块的压岁钱,祝福她们去当专家、学者、科学家和国家领导人。可到了第十二个小姐时,那个只有16岁的姑娘,赤裸裸从里间屋子走出来——她玲珑巧小,浑身都透着一层淡淡的红,皮肤嫩得和露水一模样。跪下时,我看见她的额门上、肩头上、乳房上(她的乳房如同一分为二的粉红乒乓球)和跪着伸在我面前薄薄圆圆的膝盖上,都有一层白绒绒的胎毛儿,均均匀匀生长着,像一块绸布伸展着晾在日光下,飘浮在绸布上面的那层似有似无的毛。她跪下来的时候望着我,像她往年拜年跪在她爷爷、奶奶面前样。
她说老师你过年好。
我拿手去她额门上摸了摸。我的指尖碰着她额门上的绒毛时,像我的指尖碰着了雨天水面上的水泡儿。我把200块钱的压岁钱从包里取出来递给她,说你最小,就给你200块钱吧。她接着笑了笑,又给我跪着磕了一个头,说祝杨教授有一天当上大校长。祝杨教授是这世界上写书最多的人。
我也笑一笑,说你还这么小,过完年你就回家吧,不行了我可以买票把你送回去。
她说杨教授,学生已经不小了,我愿意干我干的事,又挣钱,又快活,每一次接客时,我在床上都快活得比那男人还快活。
我怔怔地望着她。
她说我觉得接客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事情呢。
她就从我面前站起来,把那200块钱拿在手里边,退到她身后那一片赤裸的身子里。这当儿,谁把电视机后墙上的壁灯打开了。屋里的光亮摇一下,她们那一片滑润、白嫩的身子,就都齐刷刷地闪在了灯光里(手里都捏着我给的压岁钱),像一面雪白的墙壁,像一面雪白墙壁上画的一片裸体的画。外面城街上的鞭炮,还在接连不断地响,窗帘布上的闪闪灼灼,明明灭灭,像照相机的灯光样。已经到了下半夜,可除夕夜对我们似乎也才刚开始。
我说瞌睡吗?
她们都摇了一下头。
我说还看电视吗?
她们又朝我摇了一下头。
我说我们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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