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风雅颂(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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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杏子想了想(瞟了一眼16岁姑娘手里的钱),从那一片白亮中朝前站了站,对着姑娘们说,年三十,熬大年,现在睡觉太早了。她说我们都是姑娘家,做的都是小姐的事。都是鸡的事。都是侍候嫖客男人的事。可是杨教授对我们这么好,杨教授是教授,有钱有学问,当嫖客最有条件了,可杨教授还没有碰过我们谁,连认真摸摸我们都没有。不说知恩图报的话,就说我们接过的客人中,也没有杨教授这样斯文的人,没有哪个是教授,更没有从京城来的名教授。她说这样吧,姐妹们,反正我们都已经脱光了,都已经站到这儿了。外面噼噼啪啪不停地响,人家过年有过年样,我们也要过年有个过年的样。人家过年放鞭炮,我们过年就做那样的事。就算孝敬杨教授,回报杨教授,让杨教授看上谁,谁就和杨教授到屋子里边睡。看上一个睡一个,看上两个睡两个。看上了三个人,三个都去和杨教授一块睡,都去侍候杨教授。要是杨教授一口气看上了我们十二个,我们十二个都去陪着杨教授,都像他的学生、他的女儿一样侍候他。小杏子这样说着时,头微微地上扬着,和我们大学中文系的一个班长样,和耙耧山脉女的村长样,快唇利齿,说话利索,仿佛一股风和树梢在半空戏闹般,还边说边打量着她身边的一排姐妹们。我以为那些姐妹们,会在她说完时有些不高兴,或因为游戏样发出哧哧的笑。可我没想到,她们没有笑,也没有在脸上挂着不悦和不快,平静得和日常一模样,都转身把手里的钱装进自己放在哪儿的衣服口袋里,回来又正经八百地站回到原处或更为鲜明的一个地方里。

    屋子里的灯,又被全部打开了,里里外外,蓝天白云。我坐在沙发的正中间,手里捏着两把儿汗,心跳和锤击一模样。她们不约而同地在我面前站成一排儿,一个挨一个,个小的自动站到第一个,个高的自动站到最后边去。没有谁让她们按着高低个儿站,可她们自己左右扭头看了看,小个的就往排头挪去了,大个的就往排尾挪去了(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士兵一样)。挪着时,她们这个的肩头碰到了那个的肩头,那轻微的滑动声,如两块丝绢擦肩而过般。大家就站着又陷入了一片静(外面世界的鞭炮我们充耳不闻,如那声响压根不存在),使那静如微风样,在我们的屋里吹拂和滑动。有淡淡的腥气和她们身上浓烈乳白的奶香味,在那静谧中卷着和飘着,流动或凝固。里屋的电暖器,也被搬出来放在了窗台下,从窗台挤进来的夜凉碰到暖气上的热,发出微砰砰的响,像夏末初秋时豆角熟后的开裂声。她们就那么站成一排儿,水白亮亮地竖在我面前,说杨教授,你看上了我们中间的哪一个?

    ——看上一个你朝屋里带一个,看上两个你朝屋里带两个,都看上了我们就都跟着你到屋里去。

    ——杨先生,你把你的衣服也彻底脱了吧,你看我们全都脱了呢。

    ——你怎么不说话?是都没看上还是全都看上了?你放心,杨教授,我们都是你的学生,都是你的闺女,你叫我们怎样我们就怎样。你想怎样我们,你就怎样我们吧。我们本来就是干这下贱营生的人,我们不会笑话你,也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我们读书不多,可我们知道当官的和知识分子们,是干了这种事最怕别人知道的人。你放心,杨教授,我们就是全都死掉,都不会出去说你和我们有了事。说到底,从父母,到政府,你才是天下对我们最好的人,我们就是知恩图报,想要报答你一下。我们没有别的报答你,就只能用我们的身子报答了。你过来好好看一遍,挑一遍,选一遍,你是从京皇城来的人,京皇城的大教授,谁被你挑上那是谁的福,没被挑上也不会伤心不高兴。

    ——过来挑吧,杨教授。今夜是除夕,全国的人都在家里团聚高兴呢,我们也要高高兴兴呢。你看上了哪一个?你想要我们怎么侍候你,你只要开口说一句,我们谁都听你的,谁都任你如何咋样儿。

    夜已经深得和耙耧山里的那条狭谷般,没头儿没尾。有头儿有尾。窗帘上不断闪烁着的光亮渐渐暗下来,稀下来,鞭炮声也比先前淡薄了,只有偶尔的一下红炸和白响,会冷不丁地从哪儿飞来打在窗户上。那时候,我被她们说动了,想做的那件事情如同一条虫样在心里蠕动着。浑身痒得很,身上燥热激烈,仿佛血流在突然间,开始从我的脚上,沿着我的双腿朝着我的头上冲。

    我就那样盯着她们看了大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出人意外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大半年没有给我的学生们上课了,看见你们,我想起我的学校、我的学生了。你们让我觉得我有些对不起我的那些学生了。我说你们不知道,我的那些学生和你们年龄差不多,那些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他们听我讲课,和听世界上那些最有名的学者、科学家演讲一模样,教室里静的时候,地上掉一根针都如响了一声雷;鼓掌的时候,那掌声能把教室和礼堂天花板上的装饰木板和装修上去的塑材都给震下来。

    我说我想我的那些学生了。

    ——我想给他们讲课了。

    ——我为了回耙耧山脉考察《诗经》在黄河流域的起源和写作,我已经半年没有给他们上课了。

    我说你们四个小的(她们的胳膊摸上去和中国最好的端砚样)是我的本科生,委屈一下就坐在地毯上。你们四个中等个儿的,算是我的研究生,坐在她们身后的沙发上。你们四个个高的,等于是我的博士生,坐在沙发的靠背上。清燕大学的阶梯教室就是这样儿,学生们坐在那儿一层叠一层,和照相一样谁也挡不住谁。我拉着让她们过来按我说的依次高低坐下来。她们有些吃惊地望着我,说杨教授,你不喜欢床上那事情?我说我真的半年没有给清燕大学上课了。她们说天呀,天下还有不愿做那事情的男人哩。我说别说话,你们现在都是大学生,都是研究生和我的博士生,我们集中起来讲一节古典文学课,讲一节《诗经》欣赏课。

    她们说你的学生上课都不穿衣服,都光着身子吗?

    我说人家过年在家,有人家高兴的事,我们过年在外有我们高兴的事。说你们不是说,我看上一个就要一个,看上两个要两个,全都看上了,就全都听我的。现在上课了,谁都不要动,我要从教室门外进来了,说着我退到里屋去。让她们十二个端端裸裸地坐在那儿时,有人拉过衣服把她的双腿之间和乳房遮住了,我回头瞪了她一眼,说上课了,你还做什么小动作?这是京城的高等学府你知道不知道?她听了我的话,慌忙又把那遮她身子的衣服扔到一边去,全赤条条地坐在灯光下,双腿并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前方。屋子里的安静和清燕大学的礼堂有国际大师去演讲前的那刻样,学生们都翘首以待,屏声静气,盯着大师将要走进来的那个门口儿。姑娘们也翘首以待,屏声静气地盯着里间的屋门口,看我从那儿着装齐整地出来了,手里端着茶杯,胳膊弯里夹了一卷儿报纸(那是我的讲义稿),出来到客厅前边(和教授的讲台一角样)站下来,由预先指定的有中专学历的一个小姐当班长,她大声唤了一声起立后,同学们都哗地一下站起来,屋里的光亮在一片润白水亮的皮肤上再次闪一下。她们齐声说了一句老师好,我朝她们点了一下头,她们便都坐下了。那一闪的光洁在舒展之后又都团在一块儿,像一湖水变成了一池水。随后我就走到她们面前一步远,把电视柜朝前推了推,把电视机当做讲台,站到了电视机的后边去,双手扶着电视机,望着她们(那一片如玉的身子,仿佛一大堆团在沙发上的云)道,今天我们讲《诗经》欣赏课,讲《诗经》中最为深层的精神性和家源性。

    ——说到底,《诗经》从表面看是我国的一部由305首诗歌集成的书,实质上它是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一条由305个路标组成的通往故乡的路。其中的每一首诗,都是插在我们迷失之后回家路上的路标和暗示牌。我说我闭着眼睛随便翻一下《<诗经>全译》,翻到哪一页,我们就讲哪首诗,就来分析研究哪首诗,就从那首诗中寻找通往家乡路上的暗示和指示。说着我果真闭上了眼,慢慢把放在电视机上的那卷报纸翻了一下说,这是多少页?哦,这是《<诗经>全译》的293页,这首诗是《诗经》中《小雅》的第65首,名字就叫《都人士》。

    接着我把《都人士》的原诗背一遍,还把诗中的句子一句一句译过来,说——彼都人士,狐裘黄黄。说——那位公子真漂亮,狐皮袍子黄又黄。说——其实不改,出言有章。译过来是——他的容貌没变样,谈吐不俗有辞章。我背原诗像一个孩子背一二三四样,翻译它像背四三二一样。然后,我有些兴奋地说,《都人士》是诗歌中的一首别具特色的恋歌,诗人不是其中的角色,他站在一个旁观者的地位,看着一场爱情剧的出演,而加以咏和赞叹,正说明在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明白:爱,才是人类精神最终的家园,是一切精神失落者最为本根的故乡。我向她们分析人间真实的生活与爱情,也从《都人士》开始去联系分析《诗经》中所有的爱情诗。分析古人在欢乐中的爱情诗,悲伤中的爱情诗,忧愁中的爱情诗,寂寞孤独中的爱情诗。最后再次总结说,《诗经》中所有的爱情诗,都是我们今天通往精神家园的路标和暗示,都在告诉我们只有爱和爱情,才能给精神危机的人类,带来抚摸和安慰,才能给我们修补和指明,最本根的人类的家源在哪儿。说没有爱和爱情,不被爱和没有爱情的人们,其实是我们现代的弃婴,没有奶汁的孩子,如同我们这些过年不能回家只能住在宾馆的人。

    我在她们面前抑扬顿挫,滔滔不绝,讲《诗经》中的爱和家,讲我的《风雅之颂》专著中有关爱情与家源的联系和观点。我不知道她们听懂没听懂。可我觉得她们一定听懂了,又觉得她们好像没听懂。她们安安静静、赤赤裸裸地坐在那儿,看着我的脸,看着我的嘴,每一双眼睛都睁得又大又圆,仿佛初到大学一年级的大学生,在学校听第一节课时的好奇和新鲜,在她们眼里满山遍野,在她们身上铺地盖天。我讲一会课,她们就为我鼓一次掌,我背几句诗,她们为我再鼓一阵掌,我说几句有些哲理的话,她们不懂却又听出了深奥来,那掌声就长得有十里二十里。我知道,在她们面前,我不能把课讲得太深奥,不能滔滔不绝,无休无止,果真一节课要讲45分钟。我深入浅出,言简意赅,把45分钟的课压缩到半个小时内。没想到这半个小时里,她们为我鼓了12次掌,平均不到3分钟,她们就为我鼓上一次掌。那掌声的频繁和响亮,就连仅有几次外国总统到清燕大学演讲时,学生们的掌声也不及她们给我的掌声热烈和频繁。

    讲完了课,我从电视机柜后边走出来,谢幕样向她们深深鞠了躬。她们便都从地上、沙发上站起来,鼓着掌拥到我面前,说杨教授,你讲得太好了,你是天下最大的学问家。

    说,给我们签个名吧,我们一辈子都没有听过教授讲课呢。

    说就签一个吧,不然到大年初六一上班,我们对那些回家过年的姐妹们说,我们在天堂旅馆过了个好春节,还听你为我们讲了一节大学的课,她们怎么也不会相信呢。

    我就从我的行李中取出笔,开始为她们签名和留念。把我的名字写在她们的手掌上、胳膊上、肚子上、后背上、乳房上、大腿上,我不仅签上我的名,还心血来潮,把《诗经》中的句子写在她们的胸脯上和乳沟里,乳房上和她们白嫩细腻的大腿间。

    我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诗,写在小杏子的前胸上时,把我的名字签在了她的肚脐眼儿上。我把《采葛》[36]的全诗写在一个有对大乳房的姑娘的乳房上时,把我的名字龙飞凤舞地签在她的乳晕间,最后还又捧着那对大乳房,把那首千古绝唱的诗给她们朗诵了一遍让她们听——

    彼采葛兮,(那人正在采葛藤,)

    一日不见,(一天不见她,)

    如三月兮!(就像过了三月整。)

    彼采萧兮,(那人正在采香蒿,)

    一日不见,(一天不见她,)

    如三秋兮。(如隔三秋受煎熬。)

    彼采艾兮,(那人正在采艾草,)

    一日不见,(一天不见她,)

    如三岁兮!(如隔三年真烦恼。)

    我一边朗诵,一边解释。朗诵完了后,她们先是小声地窃笑,后又大声放肆地狂笑,并和我一样去捧着那对硕大的乳房朗读那首诗,最后就都捧着那乳房大声地唤——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再最后,东方发白时,除夕受苦累地煎熬过去了,她们便把我的衣服扒光掉,将我抬着拖着,放倒在了里屋床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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